为了救王守仁,常风决定豁出去了。
他先回了府,让刘笑嫣、常恬进宫,去找张太后、夏皇后说情。
刘笑嫣、常恬走后,他又跟徐光祚、张永、张家兄弟到了西苑豹房,求见正德帝。
万万没想到,魏彬竟将几人拦在了西苑大门外。
魏彬道“两位国舅爷、定国公、常都督、张公公,不是我拦你们。皇上有明旨,今日谁都不见。”
常风道“我们有十万火急的事。从先皇时,我就可以随意出入皇宫”
魏彬苦笑一声“先皇是先皇,今上是今上。反正皇上有旨,我不能不从。对不住了常帅爷。”
魏彬也是职责所在,常风并不怪他。只能指望张太后、夏皇后那边了。
入夜,内厂大狱。
奄奄一息的王守仁躺在枯草堆上,凝视着窗外的明月。
臀上的刺骨疼痛让他头上冒出了冷汗。但他没有呻吟,也没有叫喊。
以他的聪明才智,他有一万种办法在权宦掌权的时代安安稳稳的混迹于朝堂。
即便因父亲的缘故,不能得升迁。至少不会置自己于凶险。
但他选择了站到台前,与刘瑾正面抗衡。
一个六品主事与立皇帝为敌,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结局早已注定。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只因两个字良知
即便是死,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知。
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那他将成为一个内心无比强大的人。
明月如镜,深处险地,有可能性命不保,且臀上传来钻心剧痛的王守仁,竟然睡着了,还鼾声如雷
西苑,豹房。
正德帝刚用完晚膳,跟江彬和一众豹奴斗牌为乐。
就在此时,张太后气势汹汹的领着夏皇后走了进来。
魏彬能拦住常风等人,却拦不住张太后。
正德帝问“母后,您怎么来了”
张太后道“让不相干的人先下去。”
正德帝挥了挥手,魏彬和一众豹奴退下。
张太后道“皇帝,你最近几个月也太过纵容刘瑾了”
“刘瑾现在俨然王振之流。凡朝臣不顺从于他,他便敢痛下杀手”
正德帝笑嘻嘻的问“母后,这些话您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张太后道“这你不用管。我问伱,老臣王华的儿子王守仁,是不是被刘瑾关进了内厂”
正德帝敷衍道“朕不太清楚。似乎有这回事。”
张太后道“以刘瑾如今的嚣张气焰,他会让王守仁稀里糊涂死在内厂,对吧”
正德帝笑道“哪儿能呢。王守仁是正六品朝廷命官,他父亲还是朝廷的部院大臣。杀他得朕授意。”
张太后怒道“这几个月,稀里糊涂死在内厂的朝廷命官还少嘛刘瑾杀哪个官员得到了你的授意”
正德帝一愣“这”
张太后道“王守仁跟他父亲一样,是个好官、清官。明跟你说了,哀家要保他的命”
夏皇后也帮着王守仁求情“皇上,王守仁今日上奏疏,只是为薄彦徵求情而已”
正德帝铁了心要为刘瑾立威,使之更好的当他的替身。
正德帝道“冬月,你懂什么。薄彦徵为刘健、谢迁求情。他是奸党王守仁为薄彦徵求情,亦算奸党”
夏皇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正德帝“即便王守仁是奸党,也罪不至死啊。”
张太后道“皇帝。你若还认哀家是你的母后,就释放王守仁。”
“别人哀家不想管,也懒得管。唯独王守仁的事,哀家管定了”
正德帝连忙道“是,是,朕遵母后教诲。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张太后大喝一声“这天下到底你是皇帝,还是刘瑾是皇帝”
“只听说过忤逆皇帝是大不敬死罪。没听说过忤逆一个太监是大不敬死罪”
“皇帝,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张太后愤怒的离开了豹房。
夏皇后却留在了原地。
正德帝走到她面前“你跟朕说实话。是不是常家的人找了母后”
夏皇后知道瞒不住“回皇上,是。”
正德帝笑道“我就知道常风拼死也要救下他的至交。”
夏皇后苦劝正德帝“皇上,我觉得太后说的有几分道理。您这几个月太过纵容刘瑾了。”
“刘瑾瞒着您,不知道干了多少耸人听闻的事。”
正德帝狡黠一笑“刘瑾干的任何事都瞒不住朕。朕一清二楚。”
“朕需要他当一个恶贯满盈的大奸宦,帮朕压制文官。”
“至少刘瑾不会像刘健、谢迁一样,事事与朕作对,整天摆出先生的架子。”
夏皇后目瞪口呆。用后世的话说,此刻的她三观俱碎。
不过义母刘笑嫣托她办事,她是会尽力办成的。
夏皇后道“皇上,不管您是怎么想的。答应臣妾,不要杀王守仁,好嘛”
正德帝跟夏皇后还处在新婚燕尔的甜蜜期,他自然不会驳了夏皇后的面子。
正德帝道“好吧,朕答应你。”
翌日早朝。
刘瑾尖着嗓子,高声道“有旨意。兵部职方司主事王守仁上疏包庇奸党,罪大恶极。念其在兵部略有微劳。着即贬为贵州贵阳府修文县龙场驿驿丞,戴罪立功。钦此”
驿丞是从九品,王守仁被一撸到底
且贬谪的地点,是鸟不拉屎的贵州。
这几乎宣判了王守仁官场生涯的死刑。
就在此时,常风站了出来。
常风高声道“禀皇上。臣罪孽深重求皇上将臣贬谪为龙场驿驿卒”
常风此言一出,奉天门前广庭哗然
从前威名赫赫的锦衣卫常屠夫,竟然自请去鸟不拉屎的贵州当个驿卒
疯了吧他
正德帝问“常卿,你有什么罪”
常风语出惊人“臣于弘治元年,将刘瑾引荐到了坤宁宫担任侍恭。刘瑾是从那年开始逐渐发迹的。”
“李广掌权时,曾欲杀刘瑾。被臣派臣妹入宫所救。”
“可以这么说,如今朝廷内的第一恶宦,第一奸佞,是臣一手扶持起来的”
“这就是臣的罪”
刘瑾听了这话,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常常风,你胡言乱语你妖言惑众。”
常风高声道“诸位,刘瑾在朝中大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贪污纳贿、任人唯亲全都是因为我当年看走了眼”
“我知道,你们都怕刘瑾。我圆滑了半辈子。人到中年,总想干一件能让自己瞧得起自己的事。”
“今日,我便将满朝文武人人欲言,但人人不敢言的话,替你们说出来”
正德帝道“常卿,你是大清早喝多了酒,还是”
常风拱手“皇上,朝堂之上,常风与刘瑾只能存一”
“请皇上决断,是否将臣贬谪至龙场驿,担任驿卒”
其实常风心里清楚的很。正德帝一定会留下刘瑾,舍弃他。
他今日在早朝上的狂言,是数月来的压抑总爆发。
这烂怂朝堂,老子呆不下去了
与其在京城里,今日保这个,保不下来。明日保那个,保不下来。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刘瑾朝着正德帝拱手“皇上,常风疯了一个疯子怎可立于朝堂请皇上下旨,将常风赶出御门”
正德帝没有搭理刘瑾,而是凝视着常风“常卿,你确定你要去贵州”
常风道“臣心意已决。愿去贵州当一驿卒赎罪”
正德帝道“好朕成全你拟旨,都督佥事常风降为龙场驿卒与王守仁同贬龙场”
刘瑾高呼一声“皇上圣明”
正德帝瞥了刘瑾一眼,低声道“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吧”
刘瑾愕然。正德帝的话音中,带着几分对他的不满。
常风的亲家李东阳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没有给常风求情。
他知道,常风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散朝之后,李东阳在金水桥畔拦住了常风“亲家,你今日是怎么了”
常风把手扶在金水桥的石栏上“我累了。二十多年的官场沉浮,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我真的累了。”
“我想去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好好歇一歇。”
“京城这边,就全靠亲家你了。希望你能保住那些有良知的贤臣良官。”
李东阳叹道“唉,歇歇也好。贵州地处偏远,却远离朝堂的是非。”
常风道“我去龙场赴任,路途遥远,当地烟瘴丛生。就不带家眷了。我家里人今后就全靠亲家照应。”
李东阳一口答应了下来“咱们是一家人。我自然会照料家人。”
且说散朝后,刘瑾气冲冲的回了内厂,立即召集除张永外的其余八虎成员议事。
刘瑾怒道“常风今日在朝堂上就差问候我祖宗八代了”
“他不是要保王守仁嘛我偏要王守仁死”
“京城到贵阳有整整四千里王守仁在四千里漫漫长途中若是突发急病而亡,岂不是很合理”
谷大用问“刘公公的意思是,派人半途做掉王守仁”
刘瑾微微点头。
谷大用提议“杀一个是杀,杀一双也是杀。我看不如顺手把常风也除了”
刘瑾一声暴喝“放屁谷大用,你他娘给我听清楚了。常风再怎么跟我作对,我依旧将他视为亲人、恩人”
“我的义女是他的亲妹妹”
“谁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杀谁的全家”
不得不说,刘瑾还是顾及情分的。
人不是牲口,再恶的人也有感情。
刘瑾从未对常风动过杀心。这也为他将来的覆灭埋下了伏笔。
谷大用连忙道“啊,是属下糊涂。属下该死”
刘瑾叹了声“唉,我跟常风啊,是既有恩,又有仇。剪不断理还乱。”
“总之,我要常风活着到龙场我要王守仁半途暴病而亡”
刘瑾誓杀王守仁,倒不是跟王守仁有什么深仇大恨。他是在和常风赌一口气
本来在刘瑾的谋划中,他掌权后,常风会变成他最得力的助手。
我刘瑾愿与常风哥俩好,一对宝。共享权柄。
但这几个月,刘瑾感觉自己的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这让他对常风异常失望。
将常风贬至龙场,对刘瑾来说有好处。瞧,厂卫资格最老的常屠夫又如何跟我作对不一样要滚蛋
可怜常风人到中年,竟要贬谪整整四千里,做一个无品无级的驿卒。
就在此时,一名蕃役通禀“老祖宗,常都督来内厂了。说是要接王守仁出狱。”
刘瑾冷哼一声“记住了,今后常风不再是都督,只是一驿卒尔。”
说完,刘瑾离开了督公宝座,径直来到了内厂大门口。
他屏退左右,跟常风单独说话。
刘瑾道“常风,你这是何苦非要弃咱们二人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不顾”
“你只要跟我认个错。我去找皇上说情,让你留在京城。”
常风道“不劳立皇帝费心。你可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自古正邪不两立”
刘瑾笑骂道“啊呵呸常风,你别把自己当成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谁是正你是正嘛”
“这么多年,你干了多少邪门歪道的事密裁过多少人栽赃过多少人你心里没数吗”
常风道“正邪自在人心。子曰,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可见在圣人看来,心不在,即无分别。无分别就无障碍。是正是邪完全取决于人内心如何定义。”
“算了,我跟你说这些作什么说了你也听不懂。”
刘瑾道“行了,别在我跟前吊书袋了。你既一意孤行要去龙场当驿卒。我不拦你。”
“放心,糖糖她们我会照顾。”
常风道“好,闲言少叙。王守仁呢我接他出狱,共赴贵州”
刘瑾朝着徒子徒孙们招了下手。一个掌班跑了过来“老祖宗请吩咐。”
刘瑾道“去,把王守仁提出来。交给常风”
不多时,几名蕃役将王守仁抬到了常风面前。
王守仁看了一眼常风,气息微弱的说“常风兄。”
常风弯腰,握住了王守仁的手“守仁老弟,你受苦了是我没本事,没能保住你啊”
王守仁微微摇头“不要这么说。我有欲死之心,谁也保不了我。”
刘瑾骂了一声“两个不识抬举的人赶快给我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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