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这日,馥城中颇为热闹。
因为就在今日,陛下亲口赐婚的今科状元郎、翰林院六品编撰俞飞声,与今科探花郎、年纪轻轻由陛下亲旨提拔的三品御田郎慕笛玉,要拜堂成亲了
俞家是馥城中响当当的富户,数代经营以来也算是广结善缘。
今日俞飞声成亲,俞家人一边私下还是发愁这桩婚事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一边觉得也不能丢了面子、还不想让人误会是他们对赐婚不满,所以婚礼操办得很是盛大,还在外面开了流水席、随城中愿意来贺喜的百姓吃。
慕笛玉此前本是想低调一些,奈何和俞飞声没达成一致,两家长辈也觉得人生大事不能随便,虽然他俩这婚事不同寻常了些,但有陛下赐婚,已是排场的底气。
两家人商量婚事那段日子,慕笛玉埋头御田里忙活,也没参与什么,自然更没有“话语权”了。
于是便有了今日热热闹闹的一场婚礼。
兰微霜到得比较晚。
若是他到得太早,俞家人和慕家人自然不可能不小心招待着,怕是连两个新人拜天地的时候都要把他请上上座,兰微霜自己想着便嫌麻烦,也不想给人家新婚大喜添麻烦、掺和本该是两家人自己的礼仪章程。
所以直到俞飞声和慕笛玉拜完堂,喜宴即将开席的时候,兰微霜才到了门口。
正好这时候宾客该到的也都入座了,门口不挤,兰微霜直接被请入内堂,很清静,又只距离热闹的喜宴一帘之隔,总之安排得很贴心。
俞飞声和慕笛玉前来谢恩敬酒,然后又出去继续挨桌敬酒,笑容满面,两家亲眷也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
“我怎么觉得这二人是当真十分欣喜快活呢好似并非此前一直以为的强颜欢笑”宾客中,有前来喝喜酒的朝臣犯嘀咕说。
旁边的朝臣小心看了看内堂的方向,谨慎道“自然得欣喜快活,陛下可是亲自前来了。”
便是不满意这婚事,也得表现出十二分的满意来,何况不论如何,陛下赐婚、还亲自来喝喜酒,都是莫大的荣幸,事已至此,还一脸苦相的话才是脑子愚笨的。
参加完俞飞声和慕笛玉婚礼的三天后,兰微霜从宫里搬去了馥南山的避暑行宫
已经八月初,天气炎热,早就可以去避暑行宫了。但兰微霜原本嫌麻烦,不想折腾搬地方住。
然而前几天出宫那趟回来,他这享受着皇帝待遇被小心伺候着的身体居然中暑了,昏沉了两三日才好,于是兰微霜便想,那避暑行宫修葺了不住也挺浪费,搬去避个暑吧
虽然避暑行宫里挖出过尸骨,但一来只是埋尸地并非命案发生地,二来兰微霜寻思着自己不是加害人,还处置了加害人,没什么可怕的,三来就是避暑行宫那么大,兰微霜又不是非要住到挖出尸骨的那处去。
避暑行宫位于馥南山脚,地形原因,即便不用冰盆降温也不觉燥热。
兰微
霜在避暑行宫里住了两天,第三天时谢淮清来了。
谢淮清还是带着一柄剑来的,就拿在手上,看得引路的宫人惶恐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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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淮清到了兰微霜正在钓鱼的凉亭里,兰微霜随手挥退了宫人,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谢淮清手里的东西,问他“谢将军这是突然不惜命了”
谢淮清笑了笑,道“上次见陛下对佩剑有些兴趣,臣便自作主张,着人打造了柄新的,来给陛下献宝了。”
兰微霜挑了下眉。
谢淮清“只是此剑并不名贵,比不得上次陛下收到的那价值万金的宝。”
兰微霜伸了伸手,谢淮清便将剑柄递到了他面前,又宽心道“剑未开刃,陛下放心把玩。”
兰微霜颔首,莞尔道“谢将军倒是贴心。”
谢淮清轻笑道“虽只是未开刃的,但陛下,眼下您若是喊一声救驾,臣倒是真会说不清楚。”
兰微霜不疾不徐道“那当然,今日可是在朕的地盘。”
谢淮清留下来,陪着兰微霜钓了会儿鱼。
“臣年少时,也曾钓鱼度日过一段时间。”谢淮清突然说起。
兰微霜看向他,悠悠道“朕是无聊打发时间,但若是你钓鱼,比较像是为了修身养性的。”
谢淮清不禁笑道“陛下灼见。”
谢淮清犹豫了下,没再细致说下去,不想影响兰微霜的心情。
他年少丧母,尔后有一段日子格外怨愤不平,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强逼自己坐下来、静下来,便选择了钓鱼。
谢淮清的母亲名叫石雁回,是石家戏楼的上一任班主、如今这位班主的父亲行走在外时捡回去的乞儿。老班主夫妇心善,收她做了义女。
因乞儿那段日子过得实在凄惨,石雁回的性情有些敏感胆怯,被收养后更是自觉幸运又不配。即便老班主夫妇和义兄都对她温柔和善,她也还是怯怯的、平日连声音大点说话都不敢,旁人对她好一分,她便惶恐地想要还回去十分。
石雁回长大后,一次偶然遇到彼时还不是丞相的谢照古去戏楼看戏。有手脚不干净的客人调戏石雁回,谢照古出面帮了一把。
英雄救美的戏码后,便是谢照古对石雁回这个温柔怯怯的姑娘动了心思,想要娶她为妾。
那时谢照古虽然还没有位及百官之首,却也已是朝中三品大员,且年纪刚过而立、相貌俊逸,为人作风都说正派,家中仅有一位出身太傅之女的正妻,据说二人成亲近十年仍未有所出,但夫妻间始终相敬如宾、未有嫌隙,此番是谢照古头回动纳妾的念头。
虽只是妾室,但于石雁回而言,算是良配。
老班主夫妇都觉得好,石雁回便也害羞地点了头,只是心里害怕,不知主母如何看她。
待入了谢府,见到主母陆琼瑰,石雁回小心翼翼地请安、想要侍候,不想不仅没有被厌恶排斥,还得了主母宽和地免去了侍候之举。
虽然陆琼瑰待石雁回并不亲近,但也从
未有过为难,而且陆琼瑰待丈夫谢照古也不怎么亲近,性情如此。
石雁回觉得自己万分幸运,年幼时得了义父母养育、义兄和满戏楼的人照拂,成亲后夫君温柔、主母和善,她十分珍惜又感恩,更加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嫁入谢府的第二年,石雁回有孕了。她起初难免惶恐,毕竟主母这么多年都未有孕,如今她这个刚进门的妾室抢先生子,未免不成体统。
还是陆琼瑰宽慰她,说自己难以生育、早已不做念想,让她安心生养。
次年,石雁回产子,彼时这孩子还是谢府的长子,谢照古给他取名为淮清。三年后,石雁回又生下了女儿,取名为云闲,仍是谢府唯二的孩子。
至此,谢府一儿一女都齐全了,又都是妾室生下的,反倒正室夫人陆琼瑰越来越深居简出。
石雁回怕那些风言风语,又见陆琼瑰并不排斥两个孩子和她,便日日带着孩子前往陆琼瑰的院子请安,她陪着陆琼瑰抄佛经,两个孩子在旁玩耍。
直到谢淮清七岁、谢云闲四岁这年,谢照古从外带回了身形消瘦的谢缘君,对外宣称,谢缘君是他和正妻陆琼瑰的亲生儿子,只是这孩子来得不易、刚出生便差点夭折,他们便听了算命先生的话,这些年静悄悄将孩子养在寺中、直到如今孩子十岁了,才敢带回来。
谢照古和陆琼瑰此前成婚多年没有孩子,这事儿并非秘辛,若说两人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怕惊了动静所以连怀孕期间都没有宣扬,陆琼瑰本就不多出门、所以没被公然发现过有孕,倒也足以说服人。
而且,若非亲生,谢照古怎会带回谢府、将嫡长子的位置给这孩子主母陆琼瑰又怎愿认下这孩子更不用说,谢缘君和此前的谢府“长子”谢淮清在相貌上还有两分神似。
谢缘君的身份就此落实,谢淮清变为了二公子,谢云闲变为了三小姐。
谢淮清和谢云闲起初都有些不适应,但石雁回却接受得很快、还松了口气。
她不是个争抢的性格,还怕别人误会她要争抢、从而惹祸上身。从前谢府的孩子都是她所出,如今有了正经的嫡长子,她温柔叮嘱谢淮清和谢云闲,一定要敬重亲近大哥。
谢淮清和谢云闲便去找谢缘君亲近玩耍,但谢缘君却很是抵触他们。
谢淮清那时年纪大点、想得稍微多点,也有脾气,觉得既然谢缘君不愿意和他们亲近,那他们也不用讨好他,不去招惹他就行了。
但四岁的谢云闲比较死心眼,觉得娘亲说了要跟大哥好好相处,他们就要听话。谢淮清没办法,总不能让妹妹一个人去找谢缘君,便只能总同她一起。
谢缘君阴鸷着脸色叫他们滚,谢云闲终于被吓哭了,哭声惹得谢缘君更加不快。
石雁回觉得是自己的错,做了糕点去向谢缘君赔罪,又保证谢淮清和谢云闲不会再来打扰谢缘君的清静了。
谢缘君却只是打翻了糕点,冷讽着叫她放宽心,说他如今虽是谢府嫡长子,但将来必不会同她儿子抢家产继承,
她大可不必这么惺惺作态,便是装了可怜,回头谢照古也不会听她的枕头风、转而来惩罚他这个嫡长子。
石雁回凄惶无措,竭力解释。
当日的动静很快传到了谢照古耳中,他去到石雁回的院子,将她斥责了一番,石雁回不敢再辩解,嗫嚅认错。待谢照古走后,她躲到府上僻静的湖边一角,暗自垂泪。
谢淮清知道娘亲被父亲斥责后,又在娘亲的院子里没见到人,便先把年幼犯困的妹妹放到了嫡母的院子虽然亲生孩子回来了,但陆琼瑰还是让石雁回常带着孩子到她院子,谢淮清和谢云闲跟这位嫡母的感情也很好。
放下了妹妹,谢淮清便独自在府里找寻娘亲的身影,最后看到了坐在湖边、眼睛哭得通红的石雁回,她正在伸手去探大概是不慎飘落到湖边荷叶上的手帕。
谢淮清正欲跑过去,就见石雁回身形不稳跌入了湖中。
石雁回不会游水,年幼的谢淮清也不会,他惊惧地喊着“娘亲”,下意识跑过去想要把她拉上来,但手够不到、也没有看到能探长的竿子或树枝。
谢淮清大喊救命,喊了几声见附近无人,他只能又看了一眼湖中挣扎的娘亲,咬牙跑去能看到人的地方喊救命。
但救上来还是迟了,石雁回因溺水而亡。
旁人都说,石雁回是性情敏感又倔强刚烈,让自己的孩子去讨好刚回府的嫡长子,本是一个妾室的生存之道罢了,却没想到不仅没成功反倒被误会是心怀不轨、想要挑拨嫡长子在府中的地位,于是石雁回想不开就自杀了。
谢照古也是如此认为。
他吩咐了管家好好操办石雁回的丧事,又满口愧疚地反省,说他明知道雁回心怯、却不听解释便责骂了她,她这些年哪里吃过这般大的委屈,大概是太绝望害怕,才寻了短见。
谢淮清悔恨自己没能更早找到娘亲、没能救起她、伤心娘亲的去世,同时还要不停地反驳,说他娘亲虽然胆小但并非遇事便寻死,她不是自寻短见,他看到了,是意外落水。
可是,没有人听信他的话。
他们都更愿意相信,是这个胆怯的妾室因被误解而万念俱灰、自己跳入水中。
而谢淮清身为她的儿子,又是第一个发现生母落水的,大概是不愿意相信生母抛下他和妹妹寻死的事实,也不愿意让人觉得生母竟这般心窄吧。
谢照古起先体谅谢淮清刚没了娘,但听多了也就烦了。发现谢照古露出烦躁之色时,谢淮清沉默了。
他来到嫡母陆琼瑰面前,问她“母亲,连您也不相信我吗您也觉得我娘会轻生吗”
陆琼瑰正在为石雁回抄往生经,闻言道“淮清,是不是轻生,你娘都已经死了。纠缠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死于意外落水,就比轻生跳湖,要更好吗”
谢淮清不知道,但他就是觉得,他娘不是自寻短见,就不该在活人口中死于轻生。
他又去看谢云闲。
妹妹哭得眼睛发肿,问他“
哥哥,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谢淮清道娘亲没有不要我们。
谢云闲那她为什么要跳湖
谢淮清她没有跳湖,只是意外落水。”
谢云闲“可是,别人都说是娘亲跳湖。”
谢淮清“但哥哥说不是,你不信哥哥吗”
谢云闲懵懂地看着他。
谢淮清理智上知道,谢云闲年纪还太小、听不明白是正常的,但又无端更加愤怒起来,怎么可以连妹妹都以为娘亲是自己跳湖呢
那之后,谢府的人都说二少爷变了,从前见人就笑,如今和谁都不亲近了,连亲妹妹都总是放在嫡母院子里不去看望。
那年,七岁的谢淮清坐在湖边,独钓了一个月的鱼。
往后年岁渐长,谢淮清发现自己更怨谢照古这个父亲了,也看不得嫡长兄谢缘君过得好。
虽不再谁都波及、连嫡母和亲妹妹都不放过,但时间久了,重新亲近起来的那种能耐好像就没有了,总归还是一直生疏了下去,甚至有些近乡情怯似的让人想要避而不见。
兰微霜钓起一条鱼,顺便看了谢淮清一眼,难得见他在出神发呆,便手腕动了动,将鱼钩上还在挣扎着活蹦乱跳的鱼移到了谢淮清面前。
谢淮清回过神的同时,被鱼身上的水珠溅了一脸。
兰微霜笑道“谢将军,会烤鱼吗”
谢淮清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怔,然后颔首“大概会吧。”
听起来不是很会的样子。
就在凉亭边上架起了火,谢淮清开始烤兰微霜钓起来的鱼。
兰微霜怕热怕烟,“躲”在凉亭里悠闲看着。
两刻钟后,鱼烤好了。
谢淮清直接把串着鱼的树枝递给兰微霜,兰微霜看着死不瞑目、表面漆黑的鱼,有些沉默“谢将军,你的大概会,未免有点不够谦虚,下次再谦虚点吧,也是美德。”
谢淮清失笑,伸手拨开表面的漆黑部分,露出内里雪白的鱼肉来,又将树枝递到了兰微霜唇边,道“陛下,真的能吃,试试吧。”
兰微霜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烤鱼,以及谢淮清这格外逾越的动作,思考了几息,还是往后退了一步,同时顺势抬手自己接了树枝,低头尝了一口。
谢淮清若无其事地放下手,笑道“陛下,味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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