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风像是没有听到戚循这句话一般。
男人眉心那雪莲剑纹在黑气萦绕下若隐若现,时而青白似雪,时而如深墨入海,晕开一片乌黑。
他没有否认。
戚循眉头紧皱“浊气之事大有蹊跷,混进落月峰的离魂之人还未查明,还有”
他话语一顿,“还有无雪的残魂眼下这样的关头仙尊可知,若是心魔一事泄露会有何等后果”
谢折风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他眉心那泛着黑气的剑纹不再浮现,可他的嗓音依然幽沉“我不会离开霜海,如有必要,会安排化身在外行走。”
戚循想讥他几句,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吞下了。
谢折风若是压抑不住心魔,别说查清安无雪当年之事没有指望,就是两界都不可能太平。
还是别火上添油得好。
他全然没有了先前那般戏谑或随意的神色,心不在焉道“你好自为之。我要去荆棘川看看”
他一个转身,片刻没在葬霜海逗留,失魂落魄地直冲荆棘川而去。
谢折风立于原地。
又一阵灵力扫过,本来被冰寒灵力刮得一片狼藉的松林中央瞬间恢复如初。
男人面无表情,乍一看毫无异常。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松林之中,白色身影“咻”的一声窜了过来,直冲谢折风而去。
谢折风神情微晃,见来者是困困,伸手将困困捞入怀中。
瘴兽本就擅于神魂,困困这数百年来还被养在养魂树下,于滋养神魂一道更是得天独厚。
它闻到了谢折风识海中心魔复苏的味道,赶忙赶过来。
瘴兽的灵力缓缓覆盖在谢折风的神魂之上,谢折风轻抚它的毛发,眉头一皱。
困困身上沾染了他人的气息。
“你又去找他了”
“呜”
困困心虚地叫唤了一声。
谢折风拍了拍它的头。
“不必心虚。睹物思人,因为那张脸就把人留下来我和你何尝不是一样”
困困更心虚了“呜呜”
它叫唤了两声,又怕谢折风发现什么,赶忙低下头不叫了。
谢折风刚从整夜的心魔扰乱中脱离出来,不似往常那般洞察。
他只是抱着困困,神识一展
他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葬霜海上不住生人,听令弟子待命四方,这千年来,只要神识轻扫,整个浮空岛上只会有困困一个生灵。
可是现下
谢折风望了一眼安无雪所在的方位。
他知道那不是师兄。
但他想多看一眼。
他太久不曾见到师兄了。
下一瞬,他抱着困困消失在了原地。
安无雪并没有睡觉。
说睡觉那是逗云舟玩的。
他先前嗜睡,是因为神魂倦怠,前世梦魇如影随形,睡醒是落月峰,入梦又是那些浮沉,同日日夜夜不得安歇无甚区别。
可昨夜有困困相助,是他这些时日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他正好趁着今日有精神,看看宿雪这具身体该怎么修炼。
刚一凝神,便听到屋外的动静。
云舟和云尧似乎一直站在院子里说话。
云舟嘴里叽叽呱呱个不停,一会儿说他们师父如何严厉,一会儿又说安无雪娇气,嘴里的话像是星河古道的星河一般滔滔不绝望不见尽头。
云尧一如既往的沉默,有时候还会“嗯”几句,有时候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
安无雪觉着稀奇。
这世间的寻常同门,是这般相处的吗
真是令人好生羡慕。
云尧也是脾气好,竟然也不练剑,就这样陪着云舟聒噪。
他听了好一会儿,这才笑了笑,晃了晃头,甩开思绪,摒弃杂音,在床上打坐了起来。
这具身体里微薄的灵力缓缓在经脉中游走,格外滞涩。
宿雪根本没有修炼过,所有的修为都是吃灵药堆的。云剑门这种小门派,灵药并不纯,杂质众多,宿雪吃的多了,自然都堆积在了经脉之中,阻碍了灵力的增长。
似乎并不是无可救药的废柴。
只需将这些斑驳的灵力抽干,经脉中的杂质自然而然会跟着排出来,之后再重新修炼就行。
修士辟谷入道,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之后便可迈入小成,其后才是缔结本命法器的大成期,最后渡劫期,道心通明后可登仙。
宿雪才初入辟谷,这灵力要不要也没什么区别。
但眼下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只会落月峰的术法,若是在葬霜海上修炼,风险太大了。
还是得尽快离开
“仙尊”云舟的声音倏地大了数倍。
云尧说“宿公子说他睡了。”
安无雪猛地一惊。
他还在床上打坐。
他迅速翻身下床,走到门前主动拉开门。
男人身着那身他从前送的云纹雪袍,神色郁郁,怀里抱着近乎和衣裳融在一起的困困。
一旁站着的云舟云尧低着头,被谢折风这不怒自威的模样吓得大气不敢出。
困困“呜”
谢折风怎么带着困困来了
今早困困刚刚偷偷来找过他
难不成已经被谢折风发现不对劲了
如果暴露了,困困应该会提醒他的。
这时,谢折风朝他走来。
他魂魄沉浮千年,梦魇里都是谢折风的背影和出寒剑气的冰冷。
这人气息一近,他乍然凝神,往后连退两步。
男人脚步一顿,眉心轻蹙“你怕我”
怕。
怎么可能不怕呢。
但他怕的不是谢折风,而是那些会被“谢折风”这三个字牵动的梦魇。
他嘴上矢口否认“没有”
谢折风缓步走了进来。
这人轻轻挥了挥手,房门关上,将云舟云尧隔绝在外。
安无雪稍稍退开,想和这人拉开距离。
“可你应该怕我,”谢折风的嗓音似乎有些哑,“昨夜你险些魂消魄散。”
这话更难接。
他说“昨夜是我未经允许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仙尊发怒也是理所应当”
谢折风盯着他。
他无言。
“不必装作乖顺,你不是这样的性子。”
看的倒挺准。
但他觉得谢折风怪怪的。
他找不着头绪,男人却已经放下了困困,灵力一荡。
卧房之内突然出现了一张棋桌。
“陪我下棋,你执黑子。”
下棋
安无雪怔了怔。
从前在落月峰,两人在修炼之中道心不稳或者迷茫之时,便总是以下棋来平心境。
谢折风惯执白,所以当时的他执的也是黑子。
他其实不爱下棋。
他自小便不喜静,所修浮生道需博览众生,无需清心,下棋这样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的事情,对他来说比打坐还要枯燥。
可是谢折风喜欢。
谢折风走的是清心寡欲的无情道,有时心生杂念,便会需要静一静心。若是对弈的人棋艺太差,反倒起不到什么摒除杂念的作用。
安无雪因此特意研习过棋艺。
每每见谢折风心绪不宁,他便会主动说“师弟想不想同我对弈一局”
谢折风便会无声地摆开棋盘。
后来谢折风临近登仙,无情道趋于圆满,他们再没对弈过。
眼下。
这小小的房间里,困困趴在一边,谢折风穿着他亲手炼制的衣袍,如上一世记忆里那般在他面前坐下,千年岁月也没在这人脸上留在任何痕迹,那曾经同他一起握着剑柄的手执起雪白棋子。
恍如昨日。
是试探
不,不会。
谢折风似是从昨夜开始就心绪不佳,也许只是遵循从前的习惯,找个人对弈以静心罢了。
他说“我不善棋艺。”
谢折风还是另寻高明去吧。
他站在棋桌旁等着对方走。
可谢折风只是坐在那里等着他,看着空无一子的棋盘,一言不发。
“”
他磨磨蹭蹭地面对着谢折风坐下。
仙尊在此,云舟也不敢出声,外头一片安静。
周遭只剩下他和谢折风此起彼伏的落子声。
他不想体会这样熟悉的感觉,也不想让谢折风发现蛛丝马迹,一通乱下,落子毫无章法。
眼看终于要结束了。
谢折风突然抓住了他正待落下的手腕。
安无雪本能地一挣。
这人沉声道“这一子落下,你便要输了。”
莫名其妙。
他要的就是输,让这人赶紧走。
他不解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棋艺不精,自然”
谢折风倏地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都拉了起来。
棋桌在转瞬间被这人收了起来,困困似乎也被吓得“呜”了一声,安无雪眼前天旋地转,后背猛地撞上了身后冰凉的墙。
屋子算不上宽敞,前后不过方寸之地。
仙者修为盖绝世间,即便谢折风不曾动用灵力,威压也随着这人心绪而动,充斥四方。
安无雪不得不避开对方视线,把头撇到一边,浑身紧绷,喉结滚了滚,呼吸越来越沉。
困困几步窜到谢折风脚边想拉住这人。
可谢折风只是垂眸盯着他,双瞳愈发幽深。
“仙尊”他嗓音收紧。
这接连两日下来,是个傻子都知道谢折风不对劲。
这人到底在发什么疯
他不得不急促道“我只是输了棋,这也值得仙尊动怒吗”
“你很怕我。”笃定的语气。
“是,我承认仙尊统御两界四海,剑光无人能敌,谁人不怕”
这话像是熊熊大火之上骤然倾覆的狂风骤雨,浇灭了一切。
安无雪话音未落,眼前这人神色一顿,瞬间松了力道。
谢折风像是自言自语“他就不怕我”
谁
他们的师尊南鹤
他知道谢折风不对劲甚至可以算是失了理智,全然不像他印象里那个诸事无波的师弟。
但他现在只想做个对修真界无足轻重的废柴,这人什么情况,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趁热打铁道“我棋艺不精,还请仙尊不要再为难我了。”
谢折风自嘲般笑了一下。
这人整日里冷着一张脸,不会哭,也不会笑,登临尊位之后更是威严加身,鲜少有显露出来的喜怒。
即便是上一世,他也没怎么见谢折风笑过。
现在却笑了。
笑声中听不出一点欢喜之意。
有什么好笑的
谢折风用着越来越轻的嗓音说“你棋艺不精。”
“可他棋艺高绝。”
这人说着,自行后退了两步。
安无雪一头雾水。
和他说这些干什么
他得以喘息,调整了一番气息,平静地说“既然有人又不怕仙尊又精于棋艺,那仙尊去找他不就好了我又不是他,仙尊何苦为难我一个一无是处的凡俗之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