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还沉浸在年节热闹的余庆中,千里之外形势已然暗潮汹涌,在天子近侧为官的荀彧,将这一点看得很明白。
关东军在汜水关外虎视眈眈,董卓的西凉军也厉兵秣马以待,两方开战只是时间问题。而荀氏一族,乃至整个颍川百姓的安危能否保全,也会在不久后军阀交战中,成为未知数。
那么逃亡迁徙,便成了躲避战乱、保全性命的无奈之选。
荀彧辞官归家两月有余,从雒阳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跟族中长辈提起了,合族迁往冀州避难之事,商议后都无异议,一切准备停当,只待启程。
只是还有一件事始终令他忧心。
“叔叔还在为昨日之事忧心”荀攸推门进来时,见荀彧面上隐隐愁色,马上猜出了缘由。
荀彧搁下手中的书简,道“我思虑依旧,颍川非久居之地,还是宜早离开。”
颍川如今虽然一切如常,并没有战火将至的迹象,但颍川居于四战之地,一旦刀兵起,必然会遭到殃及,不得不防患于未然,这也是他周折辞官的缘由。
他料定这一点,回乡后立即告知乡人们离乡避难,去荆州也好,冀州也好,哪怕再远些到逃蜀地去,总比死在军阀的屠刀下好,可乡人总是留念故土,不管怎么劝说,还是少有人打算动身。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1],”荀攸不善言辞,只能简单劝慰,“乡里们留念故土,并非叔叔可勉强。”
荀彧仍然坚持,决定最后一试,“公达,你安排家中人再去告知乡民,若有愿意离开的,可以随我们同行。”
“是,侄儿记下了。”荀攸知道即便这样也是徒劳,动摇不了众人故土难离的心情,但还是依叔叔之意应下。
他这位叔叔尚且比他还要年轻上几岁,但学识人品在年幼之际便可见一斑了。曾祖父尚在时,南阳何颙前来拜访,那日院中站了许多荀家子孙,何颙唯独见到荀彧后,连连称赞“王佐之才”,很快荀家出了位王佐才的消息传出了高阳里,传遍了颍川。
对于这样的事,荀攸并不奇怪,他能感觉叔叔与旁人的不同,譬如这样虑时忧民的心,便是他没有的。
都说庶民如草芥,叔叔却分外在意被轻视的人命,而命运又往往会赋予这样的人以意义。
心里赞叹一番,荀攸才想起自己是来送信的,连忙将手里的信递出去,“友若叔叔今日有信来。”
友若正是袁绍帐下谋士荀谌,袁绍声势浩大,自集结关东军以来,他们的同乡多有前往投效的,如郭图、辛评者。
与荀彧料想的一样,信上内容还是邀他与郭嘉一同前往河内,为袁绍出谋划策的。
这已不是兄长第一次书信与他谈及此事,袁绍为关东诸侯盟主,他认为可以一见,只是郭嘉还未答允,他还需明日先去阳翟拜访一趟。
荀攸大约猜到了信上的内容跟叔叔的心意,问道“叔叔可同我们去冀州”
“兄长几次书信,邀我到袁绍帐下,我决定应允。”荀彧将信收好,起身拱手,“此番北上,行至河内,我留在袁绍处,护送族人往冀州之事便交由公达了。”
荀攸同样回礼,“叔叔放心。”
*
虽已立春,晨起的薄寒还是浸人肌骨,郭懿坐在妆台前打了个寒颤。
面前的轩窗对院而开,能看到院中侍女提着扫帚在洒扫,如丝如缕的日光穿过早雾照进屋内,泛出一圈朝晕。
“女郎久不梳妆,今日可要好生装扮一番”子规拿起簪环,在郭懿头上一个个比试。
“不必麻烦,简单打扮即可。”
这会儿高髻在女子中风靡,梳起来极为繁复,再加上敷粉涂脂,描眉点朱,一套下来少说也要半个时辰,不是她坐不住,实在是坐竹席累啊。
东汉没有椅子,两膝着地,臀部搁在小腿和脚跟处,跪坐在席子上,是最合乎礼仪的坐姿。
尽管竹席上铺上了厚厚的毛毡,坐着也累人,郭懿动来动去,怎么坐都不舒服。
子规娴熟的挽好一个垂云髻,将剩下一半散落的头发束在背后,在一众饰有金银花兽的钗环步摇中,选了一支及其低调的玉笄为郭懿簪上。
看着镜子中的郭懿,子规夸赞道“女郎姿质天成,不饰金银宝石,亦容光璀粲”
一番梳洗后,用过朝食,郭懿准备去找郭嘉。她大致熟悉家中布局,郭府庭院宽敞阔大,她们起居所在的后院,一面通往前堂,另外三面皆是房屋,以走廊相连,但她并不清楚每个人具体住哪间屋。
子规领着她往郭嘉那去,穿过连廊时,廊那头也走来一人。
是个顶冠束发的郎君,一袭空青襜榆,外着素色的袍衫,身姿挺秀通雅,衣襟在熹微日光下,被风袅袅吹动,腰间环佩随着缓步而行琅琅作响。
再走近些,郭懿见他二十几岁的模样,面容清隽,眉目舒然,加上通身儒雅随和之气,让人不自觉有亲近之感。
望着眼前光风霁月,仿若神仙的人,郭懿有些恍惚,祢衡口中“可借面吊丧”的荀彧,应该就是眼前这般样貌仪态吧。难以言说此时的心境,与见到郭嘉时那股的陌然截然不同,眼前的人,好像早就长长久久的在她生命里了。
两人都在郭嘉屋外站下,冷松香的味道悠悠浮动在风中,她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唤了一声“文若”
又让她猜对了。
荀彧的脸上有那么一瞬的疑惑,但很快消散,他拱手施了一礼,温和笑道“女郎安好。”
荀郭两家世居颍川,作为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两人,荀彧与郭嘉自幼相识,同游同读,关系密切,当然也知道他有郭懿这个妹妹。
不过女子长居闺阁之中,深居简出,轻易不会与父兄之外的男子会面,郭懿又是久病缠身,多年沉疴难起的,更不会为人所见了。
在荀彧印象中,这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只数年前见过一面,那时她才垂髫之年。
简单来说,就是不熟。
“听闻女郎大病新愈,还要多保重身体才是,”荀彧还是有礼有节地问候,言辞从容,足有世家公子的风范,又揖了一礼,“彧有要事与奉孝兄相叙,容先失陪。”
说罢他推门进了屋里,再将门轻关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郭懿愣在原地,心道很好,这个家他比我熟。
不想打扰颍川双花的洽谈,毕竟她想成之事不急在这一时,只能徐徐图之,郭懿转头坐在廊下,日光渐渐暖了,倒也不冷。
和畅轻盈的风里,冷松香的味道还未散去,不同寻常香料的浓重,这股香意轻轻扑入鼻息,恰如其分,沁人心脾之间,让人如触泠泠不化的白雪。
郭懿曾觉得“荀令衣香”之词,应当是因着荀彧的品行才学,为他加的溢美之词,如今才知不是虚言。
她在这坐了半晌,屋里谈话的人才终于被送出门了,从后堂到前厅一路,都还能隐隐听见郭嘉的笑声,可见两人相谈甚欢。
他们幼时一起读书时,应也是这般景象吧,一个洒脱恣意,一个清正守礼,郭嘉总在耳边问荀彧要不要喝酒,荀彧常约束郭嘉好生修身养性,秉性截然不同的两个少年,却也结为知己好友。
将荀彧送出去,转头回来时郭嘉才看见自家妹妹倚坐在拐角栏杆处,眼神张望着,似乎是在等他。
又见郭懿衣裳单薄,不免唠叨,“这样坐在风里,可要受凉了。”
郭懿故意同他玩笑道“那阿兄还不快请我进屋里坐,让我在这里白白晾着。”
“竟是我的过错,”郭嘉无奈摇头笑,“我在外自认辩才无碍,家中竟拿你无法。”
“我知道是阿兄容让我。”郭懿笑盈盈,跟着郭嘉到了屋里。
郭嘉房屋内,繁杂的帷幔屏风一概没有,宽敞明亮,陈设轻简。临窗而置的一方曲脚几上,摆着烹茶所需的碗盏佐料之类,案脚边放着个陶炉,正升着袅袅的热气。
郭嘉走到案几前,悠然坐下,问郭懿道“茶尚温,懿儿吃些”
这时的茶还作“吃”讲,是将茶叶大火炙烤后,根据个人口味,佐以葱姜桔皮,一并研磨成粉,烹煮来喝。
郭懿小鸡啄米般点点头,与郭嘉相对而坐,面前杯盏里有半杯未饮完的茶。郭嘉将残盏撤下,为她重新斟了一杯。
她端起碗盏,抿了一口,没尝到茶的清苦,只有咸涩的味道在舌尖打转,她不由得咧了咧嘴,将茶搁下,这里的一饮一啄,都与一千八百年后大不相同,看来她还得好好适应。
“今日烹的不好吗”郭嘉也啜了一口,暗自寻味,“文若也说欠缺些。”
“许是茶叶不好吧,”说到荀彧,郭懿才想起来自己不是来闲谈的,还有件正事,她再端起碗盏,细看里面的茶色,装作无意提起“阿兄要北上,预备何时动身”
郭懿猜想,荀彧今日来到访,必定是与郭嘉商议同去河内的事宜。
“方才来见我的人,你也应唤一声文若阿兄,他去岁就跟我提起过见袁绍之事,只是那时你病重,我便推拒了,”郭嘉又为自己斟了一盏,面上带着笑意,“如今懿儿病愈,咱们不日就要启程了。”
“咱们”郭懿眼神一亮,“我也能跟你们去”
“自然,颍川地处中州,早晚必会有变乱,不宜久留。”郭嘉将接下来的行程一一道来,“文若本想让你与父亲母亲,随荀家人一同去冀州安定。但我想冀州路远,此次你们还是同我去河内先暂避些年月,等战火过去,再回颍川来。”
这样的安排,郭懿是极为满意的,跟着关东军大部队才好搞事情嘛,不对,是干大事
不过话说回来
“阿兄觉得袁绍其人如何”郭懿认真问道。
郭嘉端茶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倒不是在思考如何评价袁绍,而是心中生出疑惑,年幼体弱的妹妹,怎会关心一方诸侯的事
昨日她有理有条的分析局势,猜出自己要赴河内,今日又问及袁绍,这与往日的言行,实在大相径庭,竟让他有些琢磨不透。
回过神来,郭嘉道“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是人心所归,但袁绍其人怎样,还需面见才知。”
郭懿摆弄着茶具,喃喃自语了一句,“那只怕要让阿兄失望了。”
“懿儿说什么”
郭懿乖巧一笑,将茶饮尽,“没什么,阿兄会遇到明公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