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交了申请驱除梦魇的报告之后,黎昭很快便收到去开会的通知。不同的是,这回见面的并非神里绫人,而是另一个人。
他明明看上去很年轻,总有一种年长者的威严在那。之前貌似在学校匆匆见过一眼。
黎昭一开始是随意披着外套,但很快就把袖子放了下来,不自觉绷紧了脊背,语气都变得正经起来“你好。”
“你好。黎昭小友。”钟离微笑示意,“不必拘谨,请坐。”
“好的。”
“在开始之前,容我先问一句。你打开过那个盒子了吗”
“还没有。”
“这样。”钟离沉思一会,手套包裹住的手指轻轻搭在木桌上,缓慢地点着。
过会,他抬头,那一双内敛沉稳的眼睛直视她“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黎昭“当然可以。”
钟离一瞬间抬眼。
两人猝然对视。近乎无所遁形的黄金光芒一瞬间灼烧,覆盖住黎昭的。
黎昭立刻便皱起了眉。尖锐的痛苦从生涩的眼角处开始蔓延。
仅仅一瞬,那光芒迅速地逸散开来。
疼痛转瞬即逝。
黎昭深吸了一口气。
“你在感受着疼痛吗”钟离问。
刺眼的光芒已经黯淡下去,但强光下的残影仍在视野之内。
他仍然坐在那里,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是。”黎昭说。
“你认为你受伤了吗”
“是。”
“你觉得这个世界合理吗”
“存在即合理。”
钟离似乎轻笑了一下。
然后他终于问出那个问题。
“那么,你觉得,这个世界存在吗”
沉默。
“梦会影响现实。”钟离继续道,“这是上次审讯时你提出的想法。不可否认,当梦魇进化到达一定程度后,能够具有独立的思想,甚至从梦境中脱落,像孕妇分娩一样,获得新生。”
“我们没说过的是,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消耗上千场特定的梦境,进行上千次毫无底线的实验。才能孕育出一个独立行走于世的梦魇胚胎。”
“你做的那个委托,仅仅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生。怎么会产生那种影响到现实的梦魇”
黎昭低下头。
看向手腕内侧的神纹。
那同样是梦境之中,散兵留给她的。
“你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第一天实习时,就能解构梦魇。在你认为梦影响到现实的基础上”他说,“那么,不妨合理地思考一下。梦真的会影响到现实吗”
“或者,反过来讲。”
“现实才会影响梦吧。”黎昭接过话。
她整个人都很平静,仿佛一早预料到这个事实。她低头,望向干净洁白的掌心,轻声问“那我是什么”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
她问过室友,梦里会做梦吗
室友回答她说,不觉得她会做梦中梦。
从小到大,她没做过任何一个梦。
梦中的一切,重构又崩塌。
除了
这几天她遇到的倾奇者。
钟离平静地观察她的神色,了然道“不需要我提醒。你好像已经有答案了。”
黎昭好奇地问他“那你又是什么”
钟离道“梦魇的猎手,打破绝望的妄想,逼迫人们直面现实。以前我或许也会是其中一位,但如今,我约莫更偏好温和一点的方式。”
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回答。
他继续提醒“这个梦已经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会有许多人有可乘之机。”
黎昭对他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临走出门的时候,黎昭忽然停下脚步。
她转过头,看到钟离仍然坐在原处。
突然间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钟离先生听说过花神诞祭么”
钟离笑了一下。对她认出自己毫不意外。
他颔首“是。听说过。”
这个世界是她的一个梦。
黎昭觉得钟离要告诉她这一件事。
她想起校园的猫,早起的日出,钟离要告诉她,她在这里度过十几年。都是假的。
不存在。
什么都是假的。没有灵魂,只有疲惫的身体。
她叹了一口气。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
今晚见到的却不是倾奇者。
这一片重复着新生与毁灭的小小空间,凭空多出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独眼面具的男人很感兴趣地研究着她崩溃又重构的梦境。察觉到她的靠近,缓缓转过身。
“久闻大名。”他微微鞠躬,行了一个很绅士的礼节,“黎昭小姐。”
黎昭一言不发,手腕翻转一圈,亮出匕首。
真是一个足够千疮百孔的梦。连博士都混了进来。
“我们认识吗”
“啊。似乎是的。想来我没做过介绍,真是失礼。”
“你好,我想你可以称呼我为博士。”
他勾起一个笑容。
“我看到了你们梦境的记录。”博士慢条斯理地说,“不用想着怎么撒谎。黎昭,对吧”
“你看到一个生命的延续,他将拥有一个崭新的时间线。”
“然而你并不会参与进去他的未来。即使你知道那根线的源头是你自己。”
最后,博士用轻松的语气赞叹总结“多么伟大的奉献精神旅行者小姐。”
“什么是正,什么是反。”博士抛出一个硬币,“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以为我发现不了吗。”黎昭平静地说,“他才是这个梦境的主人。”
“而我是他的梦魇。”
“哦”博士说,“那可真是小瞧你了。那不如你再猜猜,你身处的这个世界,又是谁的梦你到底,处于哪个时间线你又如何保证,自己是清醒的”
“不需要。”
“你在盼着我精神分裂吗大概要让你失望了。”黎昭笑起来,弯弯眼睛,“有什么关系。我是假的也好,真的也罢,我是梦魇也好,做梦人也罢。”
“总之,就当我只是一个虚妄的幻觉吧。”
她挥起匕首。
“但是,尊贵的博士,或者某个切片先生在梦里乱跑然后被一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梦魇死掉然后惊醒,传出去大概会很丢脸吧”
黎昭轻声说“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花神诞祭。不是么”
博士思考了一会,露出笑容“不错。真是小看你了。如果是虚张声势,这表情也很真实了。”
“但我并不想跟你打。”
他略微俯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梦魇是恶。”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恶,我也姑且相信你尚有良知。”
黎昭眯起眼睛。
“毕竟自我束缚你最了解了,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有自知之明吧。并不需要我提醒你该做什么。”
博士胸有成竹地微笑。
“请吧。”
头晕目眩。
等到看清周围景色,才发现,她又回到了孤岛。
抬头,是一双熟悉的,盛满关切意外的堇色眼睛。
“你怎么了”倾奇者问。
“我”黎昭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从何开始讲起。
我不会做梦。
我的梦从来都是崩塌又重构。
这是你的梦。
而这时黎昭的手抚摸着他的侧颈往上,到耳垂。
似乎在观赏什么,又凑近了一点,气息扑在他的耳后。
尚未生长出血肉的关节,好像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地准备萌发。
“嗯”
倾奇者发出疑惑的声音。
黎昭拢过他。
以一个拥抱的姿势。
“我可以教你,但有一个条件。”
她意识到这件事。
如果他沉浸梦中,那这个时间段,正是影将他锻造出来的初生之时。
然后因为一滴不知何故掉落的眼泪被丢弃。
“你不许哭。无论如何,无论即将发生了什么,你不许哭。”难得严厉的声音。
沉溺在拥抱的人偶尚未察觉出背后的深意,被一个拥抱弄得晕头转向,失去思考的能力,晕晕乎乎地答应下来“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