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暄妍抚了抚发髻上的钗,将自己仪容整理规范。
狭仄的马车里,已满是暧昧的气息。
他身上兰草的芳息,与汗水交融,酿成了一股温热浓酽的暖意,熏熏然于身畔浮沉着。
师暄妍的眼眶蕴着红,泛着清润潋滟的水色,鸦睫一动一摇,眸中便水光荡漾,好不可怜。
身上的衣衫,也被男人恶劣使坏的大掌,揉得皱皱巴巴不成型了。
襟口处的芙蕖纹,挂着深浅不一的褶痕,还沾了一抹淡淡的口脂印。
她的口脂。
单看着,便格外引人遐思。
好在太子殿下最终没有越过雷池,最后关头守住了理智。
全仰赖于华老太医的谆谆告诫。
孕早期的胎儿极为脆弱,太子务必禁欲,不可稍加放肆,以免伤及胎儿。
太子殿下自不敢造次,但除此之外,别的,他可一样没少干。
车中太过闷热了,师暄妍的脸颊上都是汗珠,她受不住,干脆侧过身去,将马车的帘门打开一些,好透透气。
宁烟屿看着少女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和凌乱的发髻,失笑了声,凑近一些,为她将碎发拨上发髻,抽出她乌丝之间深埋的玉簪,替她重新将碎发簪好。
“师般般,你这般模样,只能我一个人看见。”
她怔了怔,伸手扶向发髻,方知晓自己此刻钗环散乱的模样有多狼狈。
她不禁横了他一眼,眼底含了一丝丝愠意与责备。
宁烟屿对着她,完全无法反抗,投降地举起了双臂“孤有错。下次不敢了。”
师暄妍可不会信他。
太子殿下在别的地方,大抵还能算得个一诺千金的君子,唯独夫妇之间的亲密事,他总是轻诺寡信、寡廉鲜耻、信口开河,全不像个太子。
师暄妍不愿理他,转眸朝外。
这一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去,倏然定住了。
满城衣影,热闹非凡,其间穿梭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无怪她吃惊。
因她一眼便看见,业已认出,此人是谁。
“襄王殿下”
她震惊于,往日见到的襄王殿下,乖巧青涩天真,说是“娇憨”也不为过,就宛如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而今日,在长安大街上,他竟穿着招摇、行为放诞,众目睽睽之下当街调戏小娘子。
那小娘子如惊弓之鸟,一路奔来东躲西藏,借着人群遮遮掩掩,可还是没能逃脱宁怿的魔爪。
百姓不敢得罪权贵,因此也基本不会站出来伸张正义,那小娘子柔弱得堪比箸子的双腿,如何能跑得过宁怿,和他身后跟着的七八个随扈。
可怜的娘子,被他抓住了。
襄王宁怿,自娘子身后拽住了她的皓腕,手臂上用力,一勾复一带,柔若无骨的小娘子便落入了他的罗网,被襄王殿下打横了抱起来。
身后都是起哄的声音,连连叫好。
小娘子羞红满面,拳打脚踢,终是无济于事。
襄王殿下露出了一张灿烂的小脸,薄唇下,齿如含贝,一笑如春日初阳,夹杂得逞的快意。
此情此景,着实令人不快。
襄王殿下堕落成了这个样子,只怕与郑贵妃之死有极大的关系。
更与此刻坐在她身后的男人脱不了干系。
汉王举干戈事败以后,宁恪到底可曾尽过做哥哥的责任
他可是将襄王殿下扔在一边不管不问,放任年纪尚小的弟弟,沉沦堕落、一蹶不振下去
“我看看。”
修长的五指从她耳侧探了过来,襄助她挑开了车帘,上半身倾落,向她靠近少许。
师暄妍浅浅回眸,暖晴的阳光照着男人琢玉般的俊容,红色加深了几许的唇,微向上弯,神态放松惬意。
师暄妍惊怔襄王殿下heihei这样了,你,你也不管管么”
襄王殿下失了母,父亲重病在床,也管不到他的头上,现在能管束他的,除了宁恪几乎没别人了,可他看到自己的亲弟弟堕落至此,却也不曾伸手拉一把。
无论如何,当街调戏小娘子,强抢民女,传出去也损皇室声誉,连带着他这个兄长,也要备受人指摘。
她不信他竟能坐得住。
太子殿下神情澹宁“无妨,让他去吧。”
这叫什么话
师暄妍想,若是日后自己与他的孩儿出世,他也要做一个甩手掌柜,将育儿责任都推给她,然后他美滋滋地在一旁坐享其成么
此念一生,师暄妍愠意更甚。
太子妃的小手,这时却被一只大掌包住了,她微微一怔,只见宁烟屿稍俯低身形,望着怒焰正炽的夫人,禁不得被她逗笑,莞尔轻声道“宁怿没那么荒唐。”
“何意我明明都看见了。”
他的另一条臂膀,绕过师暄妍的颈后,探向窗外。
长指所指之处,便是襄王殿下抱得美人归、一步更嚣张过一步的背影。
“那小娘子,是他府上的侍女桑麻。”
师暄妍道“你怎会知道”
说罢,她忽地醒过了神“你一直关注着襄王”
宁烟屿颔首“是。师般般,我们手足兄弟,我怎会只顾自己,明知他身负丧母之痛,弃之不理”
可她仍未明白“那他”
为何要这样做,为何不惜自污名誉
在这个声誉重于一切的时代,名节的损害,几乎是切身致命的。
宁烟屿叹道“我不知如何面对他,同样,他也不知如何面对我。不过,我倒是知晓,他的母妃临终前让他好好地,乖乖地做一个逍遥亲王,不要报仇。以他的脑袋瓜,大概会觉得,把自己扮成个一事无成的纨绔膏粱,就能让我相信,他是不会来对我不利的吧。”
师暄妍沉思着,又看了眼窗外。
襄王殿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人潮汹涌间,不见了行踪。
人烟散乱,如微雨过,小荷翻。
她撤回了视线,望向身侧的男人“那你会相信吗你一点都不会怀疑,襄王此举只为韬光养晦,等到练壮了手臂,便敢犯上弑君”
宁烟屿轻轻地拍了下她的颅心“他也正想问我这个问题。原来我最亲的人,都不惮这般揣度孤,当真是”
他叹了叹,略有些失望的样子。
师暄妍心口一紧,立刻仰起脸蛋亲了一口他的下颌,以作赔罪。
宁烟屿的眼波起了漪澜,笑吟吟看她“我始终是他的哥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是他母妃对我不利在先,身死,也是咎由自取,只是毕竟身为人子,若要面对我,尚需要时间罢了。他想这样让我安心,我也得装得安心,由他去吧。”
师暄妍缓缓颔首,归根结底他们手足之间的事情,旁人插不进嘴。
她复又陷入沉思,只是这次,太子殿下的长指挑起了美人下巴,仔细端凝着师暄妍的美眸,语调有些泛酸。
“孤怎么觉得,你总是对宁怿很关心”
师暄妍真想当场给他翻一个大大的白眼看。
都到了这份上了,孩子都揣在肚里了,他还吃这些干醋。
“好好,”他大抵也知道自己这没来由的醋吃得极为离谱,只是想起她曾与宁怿相看过,心里一时堵得厉害罢了,见她生气,他就再不敢胡乱吃醋,忙举起手发誓,“我绝不再胡言乱语。”
懒得理他。
马车继续行进,师暄妍昂首仰面朝外。
他抓心挠腮,却只能看到玉人背影,不见芙蓉粉面,只有一个倔强的后脑壳。
太子殿下无奈地倚向了身后的车壁,暗恼自己说话不过脑,心里分明清楚的事,偏要说出来煞风景。
马车调头,转入另一条街道。
师暄妍又看到,那徘徊在巷口的身影,犹如一尊缄默的石像。
远望去,青年修姿如竹,周身结着一股进退失据的忧愁。
他一袭雪衣,在那巷口踌躇着,好像想进去,却又下不定决心,故此只时不时挑起眼,看一眼,便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来,少顷,又看一眼。
那巷中,莫不是有什么稀罕
师暄妍一眼认出了青年,是曾在侯府行医,对她有过相助之恩的顾府医,顾未明。
后来,他遭了韩氏母女算计,便自请离去了,算起来,她也有些对不住这位顾府医。
“那是烟花柳巷。”
见太子妃一直目光不移地看着那条深巷,太子殿下终于按捺不住,凉凉地解释了一声。
师暄妍急忙收回目光“啊”
瞧见太子倚在车壁上,太子松闲,她眉峰微皱,忽而凑过去一些,抛出一问“烟花柳巷,你怎知道,莫非,你去过”
“咳咳。”
被自己呛了一下,太子殿下低低咳嗽起来。
被她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没底▆▆,忙坐直一些身体,握住了她的柔荑,缓声道“我生于斯长于斯,又是太子,长安各坊没有我不熟悉的,只是这个缘故。遇你之前,我洁身自好,断无此等想法。”
师暄妍细想洛阳折葵别院飘雪的夜晚,心里也明白,太子殿下那回,不过一眨眼,那么狼狈,绝不是有过经验的男子,虽然弄得她很痛,却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圆满成功。
“那,顾府医在这巷口,频频望着烟花巷陌,又是在看什么,等什么呢”
宁恪是洁身自好的男子,顾府医也是啊。
他快而立之年了,却孑然一身,看他在巷口盘桓的模样,也不像是秦楼楚馆的熟客。
师暄妍想了起来,当初,韩氏心机狠毒,为了逼供,竟寻了一个花娘将其玷污。
莫非,顾未明所期盼见到的,是这条巷中那个曾与他有过鱼水之欢的娘子
世事难料。
顾府医为此惦念不忘那位小娘子,不知是福是祸。
马车继续前行,那道驻足凝立于巷口的雪色身影,被逐渐抛在了视野不可及之处,不能再看见了。
师暄妍只得收回了目光,幽幽叹一口气,看向身旁的男子时,他已似闭目假寐。
只是手还握着她的小手,置于膝头。
师暄妍没打搅他,向窗外透气。
长安各坊的繁华与热闹,尽收于眼底,眼前吹吹打打的,是不知谁家娶亲的仪仗,锣鼓喧天,观者如堵,马车到了此间,唯有放慢前行。
近些时,师暄妍看到前方迎亲之人,认出了此人乃是长信侯。
长信侯骑在一匹缠了红绸和金鞍的枣红大马上,身姿笔挺地御马穿街,脸上没有新婚郎君的半分羞怯,甚至也不见多少喜气。
她吃了一惊,急忙转身,去推身后的宁烟屿。
好友大婚,他还能睡得着,居然都没有前去观礼的么
小娘子手劲儿大,宁烟屿险被她推得一跟头,朦胧睁开眼来,见她已挑起了窗帘,手指头向着窗外,神色焦急,宁烟屿顿觉好笑,摸了摸她的发,道“崔静训娶妻才是天下奇闻。”
“可那分明就是”
虽然师暄妍也知晓,凭长信侯的家世相貌人才,能蹉跎到这份儿上不婚,多半是自己也不想成婚,可如今那骑在迎亲的马上的,不就是他么
宁烟屿道“他弟弟娶妻。”
师暄妍一怔“长信侯还有双生弟弟”
宁烟屿怎么也没料到太子妃思维真活泛,一下便跳到了孪生子上面,攥住她小手,轻声解释“不是。他弟弟追求了心仪的小娘子好些年了,终于得偿所愿,兴奋之下,昨夜如厕摔断了腿,今早看来是爬不起来了,巡城亲迎,就只好由崔白代劳。崔白自己倒不是不想娶妻,只是他,眼睛长在头顶上,觉得天底下没有小娘子能配得上他。”
昨夜里崔静训入宫,还向他抱怨过此事,望了望他,感同身受地说这
天底下果然就没有省心的弟弟。
原来如此。看来是太兴奋了点儿,飞来横祸了。
师暄妍一时诧异,情难自禁地问出了口“太子大婚之前,也这样吗”
太子殿下长眸微勾,蜿蜒出一股昳丽的风情来“自然。师般般,你不知那晚我有多高兴。”
对于三言两语把她勾得面红耳赤这事,他总是擅长的,如此不加掩饰地脱口而出,语调自然,反倒弄得她不好意思。
两人的距离再一次拉近,没有了刚才他胡乱吃醋闹出的半分不快了。
迎亲的队伍过去了,马车重新恢复了速度,但也不敢跑得太快,唯恐颠了车中的太子妃。
师暄妍想着,今日还能否在长安大街上遇上什么熟人,这念头刚一起,远远地便看见了她的哥哥,师旭明。
烈日炎炎底下,师旭明领兵前往城郊大营,身为车骑将军,平叛有功,也领了一支细柳营,正于骊山脚下昼夜不辍地操练。
这般天气,哥哥看着甚是辛苦,被晒得黧黑的脸上浮着一层晶亮的汗光。
师暄妍叫车夫停了车,从马车里取了一壶凉茶,向师旭明走去。
宁烟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说实话,有些害怕她为了大舅兄受苦受难的而向自己发难。
但在其位谋其政,将军百战,靠的都是平日里的勤勉操练,若有懈怠,实战会教他们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师旭明见到妹妹与妹夫来了,停止了行军,向他二人迎来。
接过妹妹递来的凉茶,师旭明仰头牛饮。
喝罢,他嘴角挂着茶汤,对二人道“我还有军务在身,不能耽搁,般般,你与太子这是出游来的”
师暄妍惭愧无比,哥哥为了大澧鞠躬尽瘁,而她好像清闲无事,若说一句是为了出游而来的,她实在开不了口。
宁烟屿从身后上来了,揽住太子妃柳腰,淡淡微笑“妻兄,般般有孕了。”
师旭明眼睛骤然一亮,看向妹妹般般,她一脸红晕娇羞地被太子攥在怀里,他心里明白了,笑道“好事。恭喜殿下。”
又对师暄妍肃容道“般般,这可是国朝之后,保家卫国,你亦有责任在肩。”
师暄妍不知怎的,被他这句话说得,热血沸腾,竟也拍了拍胸膛,道“哥哥放心,我也不是什么娇气的小娘子,这孩子肯定瓜熟蒂落皮实得很。”
师旭明摇头失笑,兄妹两人简短一阵寒暄之后,他将茶壶还给师暄妍,便继续带兵去了。
接下来回宫的一段路,便不剩多少了,也没再碰上什么熟人。
他们安心入宫门,下车步行。
师暄妍还以为他是马车坐久了腿脚酸麻,结果从下车一路到太极宫,太子殿下逢人就说她怀孕了,他要做阿耶了。
四周全是恭喜道贺的声音,此起彼伏。
初始师暄妍只是觉得羞涩不好意思,到了后来,真的好想一个白眼翻到天上去。
他好像
忘了,关于她“有孕”这事,宫人们多半都早已知道。
她以前怎么从来都不觉得,宁恪居然是这么个大喇叭,恨不得爬到长安最高的阙楼上,振臂高呼,他有孩儿了。
结果这念头刚一起,耳膜中飘来太子殿下琢磨的嘀咕声“一个一个地报喜委实麻烦。你说孤要不要爬到那阙楼上,撞一口大黄钟,向全天下宣告,孤要当阿耶了”
吓得师暄妍腿脚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幸好她此时还有几分余力,不由分说踮起脚尖,一把捂住了太子殿下的嘴唇。
不许他再讲。
被捂住了嘴,宁烟屿也不老实,看着她,眉眼融化,轻向上弯。
师暄妍无奈至极,他唤一声“师般般”,她的手掌心便震得酥麻不止。
最后,只好挪开了,垂下眸,小声地道“太医都说了,头三月不稳,要仔细照顾,你不要大嘴巴说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我知道你高兴就成了。”
“嗯。”
太子殿下从善如流,一把抱住了太子妃,低下眸光,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什么话也不都不再说。
但什么,也都尽在不言中。
师暄妍踮起脚尖,如蜻蜓点水般,亲吻了一下宁烟屿的唇。
四手交握,不约而同地用力。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们会一同陪伴他来到人间,给他全部的爱与关怀。
汤泉宫中,圣人刚服下汤药,脾胃不调,无心用膳,叹了一息,正要倒头就睡。
这时殿外冒冒失失、毛手毛脚的宫人,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要报信。
结果被王石呵斥了“何事惊惶扰圣人清梦,仔细你的皮”
内监急急忙忙换了声“干爹”,不敢再朝里赶,站在门口,就拉高了调门大声道“大喜陛下太子妃有喜了”
这一声,震得汤泉宫都要抖三抖。
王石一惊,怕圣人没听见,快步走入了里间,要扶圣人起身,结果一条手臂有力地扯下了帘帐,圣人龙颜探出“果真”
王石笑眯了眼,回“是,看来是真的,恭喜圣人。”
圣人激动地双足点地,连说了好几个“好啊”,立刻催促王石“好得很,此足可餐。快来,朕今日要吃三大碗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