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童祥偏爱在院子里画画。
顾氏书画廊如今这种放着古典音乐,把两百来平精装修的门面布置的像个小美术馆式的画廊。
其实主打的就是一个看上去典雅精致。
它是用来做小资客户生意的。
全仰光的现代小型画廊和轻奢咖啡馆一样,主要目标人群是外国游客和收入不错的城市中产。
以前年景不好的时候,完全没这個条件。
倒退个三四十年,那时在缅甸画国画的和说相声的、唱二人转的差不多,真端着文人的架子就饿死了。
得要接地气。
大家都是每天搬着折叠桌椅、文房四宝,找个天桥或者公园人多的地,摆个地摊现场画。
画完吆喝,吆喝完再画。
一天下来,也能从看热闹围观群众中,赚个三瓜两枣的养家糊口。
顾老爷子当年发家时,用小黄鱼换古画的那位法缅混血老哥,就是在公园的围观群众中认识的。
这些年,收入比以前好了,顾童祥年纪也大了。
老爷子这才安心在画廊里坐馆,不在风里雨里跑来跑去。
旧习难改,
他依然不喜欢用家里的专业画室,而是偏爱在院子里摆条长条桌,按照老习惯露天画画。
昨天刚刚下过雨,空气清新。
顾童祥觉得约莫有点空山新雨后的意味,早上起来,就擦干了桌子拿来宣纸、颜料,在长条桌上铺上画具画了一下会儿当作晨练。
吴老头眼尖。
瞥见宣纸上画到一半的牡丹花,又看到长条桌上摆着的颜料,就立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算了吧,老顾,你这是在自讨没趣。”
“若要身体安,诸事莫烦忧。”吴老头一撇嘴,说了一句养生顺口溜。
“你这个年纪,难道真还想着老树开新花不成干嘛抓着人家郎世宁不放呢,咱没这能力就要认命。”
吴老头这话完全是好意。
身为常来往的老邻居,
他是知道顾童祥是曾有过仿郎世宁的打算,并死磕过一段时间。
后来久试不成,这才老实了起来。
没想到,竟然这个执念又被勾起来了。
吴老头觉得,这家伙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人岁数大了,就不能和命争。
劳心劳力搞下去,看不到希望不说,搞不好再被求不得的念头折磨的少活几年,真的不值得。
“还好了。古时候黄公望52岁学画,84岁画出富春山居图。近的毕加索画到快九十,曹轩老爷子,草间弥生也都没放下画笔。”
在得到了顾为经的指点之后,顾童祥开始找到了点融合画的感觉了。
顾童祥这两天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和之前比的进步。
他现在学的正爽呢,有点不太愿意服老。
顾老爷子用手掌捋了捋秃的没剩几根头发的脑门,一扬脖子“我觉得和他们比,我还年轻。这个年纪还能再画几年。”
“妈的,我呸”
同是在社会九流里混出名头来的吴老头毫不客气的说了句脏话。
他直接被老顾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派头给逗笑了。
“你也配和这些人物比说出去得被外人笑晕过去。今年在大金塔边上和曹轩大师见了几面,还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我跟你说,在平常的时候,你就算遇上了人家曹大师的徒孙,都得恭恭敬敬弯下腰去叫声老师,人家还未必乐意搭理你。小顾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吴老头嘬吧了口雪茄,瞅了一眼旁边的顾为经。
顾为经摸了摸头,没吭声。
“小顾啊,没事要多劝劝你爷爷,往常没觉得他这么不着调啊。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我还想和他多活几年,多下几年棋,多赢他几包烟呢。”
“就凭你这个臭棋篓子”顾童祥在一边回嘴。
顾为经见到两个长辈在院子里互相逗闷子调侃,摇摇头。
他也只得笑了笑,轻声说道“我觉得老爷子有个兴趣爱好挺好的,我爷爷学这种画法现在进步挺大的。”
“哼,倒是我自做多情了你就惯着你爷爷吧,等他画不出所以然来,心情郁结的病倒了,你就开心了。”
吴老头听着更不爽了。
他轻轻扇了正在给他倒茶的顾为经后背一巴掌,也从马扎上站起来,凑到顾童祥身边,还想要劝说些什么。
“用不着,好意我心领了。”
顾老爷子摆摆手,对着长桌上的宣纸堆轻轻扬扬下巴,表情傲娇的很“去好好看看什么叫士别三日。”
“不你是认真的”
这下吴老头真的有点纳闷。
看顾童祥的得意的样子,难道被他琢磨出门道来了
吴老头又有点不太信。
“别说我看不起你。国家美协的那几位有真水平的大佬,郎世宁也不是说仿就能仿的。就算是缪副会长,恐怕也没这个能力吧。”
缅甸国家美术协会,仰光书画协会的上级部门。
直属于政府文化部管辖,也是这片土地上的艺术家群体在官方身份能获得的最高礼遇,属于国民珍宝的类型。
缅甸再穷,
也是世界人口排名前30的国家,人口体量其实不小。
五六千万人,在整个国家里矮子拔将军,千万人里挑一个,也总共能选来些有点名堂的画家。
缪副会长就是这样闯出些名堂的画家。
国家美协有两个副会长,一个是文化部的要员,另一个就是他。
缪副会长曾经在巴黎发展过一段时间。
幸运的签了一家法国的三线画廊,在国际上有一点声望。
甚至在油画杂志的买手专栏上有他的推荐主页,推荐指数是两颗星,比小松太郎的一星半都要高半颗星。
他也在缅甸本地的城市双年展获过奖,和东夏、日本这类的大展没有可比性,放在仰光,却也是武林盟主量级的大艺术家了。
“缪副会长主要画油画和水彩,和郎世宁又不搭。”
顾老爷子笑笑,走过去,轻轻将旁边的几张盖在一起的宣纸全部都展开。
除了没有桌上画完的牡丹花,还有昨天下午画的芍药花,菊花、栀子花
“老弟,我来给你你开开眼。”
“喔”
宣纸入目,吴老头轻轻叫了一声,神色微变。
看着眼前纷乱的花丛,
他脸上原本三分好奇七分看笑话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好像
很有嚼头的样子啊
眼前宣纸上的笔墨感觉,和他曾经见过的顾老头那些失败的仿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你这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啦”
吴老头震惊的嘴里恨不得能塞进一颗灯泡去。
“你就说好不好吧。”
顾童祥搓着手,看着老街坊震惊的合不拢嘴的样子。他整个人浑身舒坦,从浑身毛孔里都要透出轻飘飘的感觉来。
比刚刚下棋前嗦了一碗又酸又辣的掸族汤粉还要舒爽。
“确实好,有味道啊。”
吴老头看着眼前的宣纸,整个人都觉得难以置信。
“真是了不得啊。”
吴老头用手指点点纸面,语气中依然带着不解,心里痒痒的“这是怎么画的”
自己孙子悟出来的珍贵绘画诀窍,顾童祥才不愿意往外说呢。
老爷子一副世外高人的高手风范,根本不搭理对方。
他越不说话,吴老头反而越着急。
见猎心喜之下,老大爷像是心中有蚂蚁在爬。
在几十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街坊群里,吴老头一直觉得自己是仰光河沿岸旅游街上,艺术成就最高的那个。
虽说书、画相近不相通,不能直接比较。
可大家都是仰光书画协会的成员。
顾童祥只是书画协会的特邀顾问,他自己则是常任理事,这不就分出高下来了嘛
老大爷讲究,嘴上从来不说这事,心里难免还是有点小虚荣的优越感的。
他从来都自诩属于同龄老头子里独一档的一支花。
连跳个广场舞,都有老太太抢着做他的舞伴呢。
到头来
这个老顾,他是要整个大新闻的节奏啊。
“你要不说,我就自己看。”
吴老头凑到一边还没有完全完成的牡丹花旁边,想要从还没有画完的花瓣边沿处的用笔,研究出啥名头。
“看随便让你看我就不信你能琢磨出东西来。”顾童祥看见吴老头的样子,乐了。
他为了研究郎世宁的作品,专门跑去两岸故宫转了一大圈,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对方看两眼,就想研究明白,简直是痴人说梦。
吴老头就这么站了好几分钟,好几次想要发表评论,却神色困惑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是只在试图搞明白别的癞蛤蟆怎么吃上天鹅肉的迷茫老青蛙一样。
这可是郎世宁啊,全清排名第一的宫庭画大师啊
老顾怎么就画出来了呢
人家郎世宁大师就不要面子的嘛
最终,
吴老头还是无奈的放弃了。
他本行是书法,懂画爱画,画画水平却平平,离顾童祥差的挺远的。
想要逆推画法,实在是难为他了。
“老顾啊,咱俩关系一直不错吧。”
吴老头沉吟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一边的顾童祥,眼神变的很奇怪,好像老伙计变得不认识了。
“我和你商量个事”老大爷脸上瞬间浮上了笑容。
“你先说”顾童祥警惕起来。
“讲讲课呗仰光协会还有点经费,可以给你办个专题讲座。”吴老头笑呵呵的说。
办画展的门槛太高,很多时候,艺术家炫耀自己的画法和美术哲学的时候,都喜欢搞个讲座啥的。
四舍五入一下,
这也相当于个人画展的青春版了。
别的不说,单纯在讲台上给其他同行为人师表的感觉,就还是挺爽的。
“不讲。”
顾童祥的脑袋摇晃的和波浪鼓一般。
“不让你白讲,嗯,这么着仰光书画协会今年有资格提名几位成员进入国家美协。当然决定权我肯定是没有的,批不批得看人家。但我想着,要是你去讲讲课,我再替你活动活动,今年把你的名字加进提名的名单里”
吴老头诱惑道。
国家美协,比城市美协的含金量高不少,审查资格严,人数也少的多。吴老头自己都没加进去。
他知道顾童祥一直很眼馋国家美协的提名机会。
顾童祥真的心动了片刻。
他们家世代以宫廷画师为荣,如今现代社会了,能加入国家级别的美术协会约莫差不多的意思。
要是成功,顾童祥画了这辈子画,也就有了个交待。
算是对的起祖宗了。
不过转念想到,这是自己孙子辛苦研究出来的画法,凭什么给外人学去啊
“不值当的。”
顾童祥还是忍住了心动,摇头拒绝道。
“唉我说,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啊。”吴老头还是不太死心,继续诱惑道,“我说老顾。咱就别藏私了,你这画的虽然确实好可我看也不过是有了郎世宁的三四分神意而已。”
这也是吴老头内心里的实话。
眼前的作品,顾童祥的笔法确实有了让人眼前一亮的水准,不过看上去似乎掌握的不娴熟,笔法还有运转迟滞的地方。
不少方面都有不协调的割裂感。
吴老头认为,这是顾童祥所琢磨出来的门道还并不完善的缘故。
“这种水平的仿作,顶多挂在你家画廊里给卖给游客。想要以此成名,你也没有人家专业画廊的宣发渠道,捏在手里耽误了好东西。”
“我看画法理论还有青涩的地方。不如拿出来把你的经验分享给大家群策群力一下,也当是为了本地的书画事业做做贡献不是”
吴老头真不是贪图人家的画法秘籍,只是他觉得顾童祥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东西。
未来万一顾为经没学会,被带到了坟墓里。
糟蹋了。
“我是没有渠道,但我孙子将来会有的。”
顾童祥摇摇头,态度坚决“再说了,画的不好是因为莪刚跟老师学了两天。学两天就能画成这样,画法理论一点也不青涩。”
老师
吴老头惊讶,老顾还有个老师。
这画法难道不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嘛
自己才去泰国玩了一圈,怎么回来后这个世界让他开始看不懂了
“不是老师,你还有个老师没听说咱们仰光出了啥了不得的人物啊。你这是遇到神仙托梦啦。”
等等。
“不会是曹大师指点的你吧你怎么舔到的老先生”
这个念头跳出来,吴老头就嫉妒的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
难道真的是被曹老提点了两句
吴老头相信曹大师肯定有这个水平的。
不过到了人家这个级别,再走郎世宁的旧路,就有拾人牙慧的嫌疑。
可凭什么提点顾童祥呀
多少大艺术家哭着喊着眼巴巴求曹轩大师指点两句呢。
这老家伙他妈的算老几,总不能是因为曹大师觉得老顾的秃脑壳格外的顺眼吧。
“甭瞎猜了。”
顾童祥朝站在一边的孙子顾为经挥了一下手,“诺,我的老师就在那里。”
吴老头打量了旁边正对他露齿而笑的少年人,又看了看顾童祥,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不愿意说就算了。这么搞就没意思了。”
他以为对方在拿自己寻开心。
“不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顾童祥朝顾为经挥挥手,半是炫耀,半是认真的指着眼前的宣纸上的花卉,开口说道“孙儿啊,我这花萼画的虚泡泡的,感觉不太对,给爷爷看看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顾为经望了宣纸片刻,再对照了一下自己给爷爷讲过的朗世宁新体画精髓摘要里较为简单的西法重彩篇。
他心中大概就有了答案。
顾为经伸出手指,指着画面上的一处细节。
“这里的入墨线条”
“停。”
顾童祥抬手制止了孙子的讲解,瞅着吴老头笑了一下,指了指院子的门口。
“老弟,不是我要赶你,但法不传六耳的道理,大家都懂。你教你学生写大字的时候,其中精义,也不希望别人听吧。”
“得,我到成外人了。”
吴老头翻了翻白眼“书法主要靠练和临摹,没画画这么多讲究。我儿子不干这一行了,学生也没几个,我写大字要是小顾愿意学,赶明儿天天跑到我那瞧去,我也绝对不赶人。”
吴老头嘴里嘟囔归嘟囔,还是不情愿的挪动脚步。
他到院子门口去站定,斜瞥着这对爷孙的动作。
“你们就装吧。”
吴老头叼着嘴里的雪茄卷,冷眼看戏。
小顾天赋确实不错,但是这个年纪,光是一根毛笔用笔行笔上的文章,玩明白了有没有都不好说呢。
他之所以愿意给顾为经搞个协会的身份,真是打着照顾后辈的心思。
吴老头心中从没有把顾为经当成真正成熟的艺术家。
至于听人说,曹老赞扬过顾为经这确实够了不起。
可在艺术圈子里的人什么德行,吴老头非常清楚。
为了扬名,闲话传着传着就变了样子,有些时候是无心的,更多的情况下甚至干脆就是故意的,
长颈鹿,被人口口相传,都能被吹成麒麟。
艺术家更是如此,
人家曹老估计就是随便点点头而已,就被传言给无限夸大了。
吴老头反而有点羡慕和佩服顾为经。
不管对方怎么舔法。
是舔的曹大师,还是舔的仰光大金塔文物管理局的人,能在那幅no17号壁画曹轩老先生后面加上自己的名字镀金。
也真是牛逼爆表。
能舔出这种成绩来,何止是舔狗,简直是战狼啊,确实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但是一般高中生的真实水平如何,吴老头自认是非常清楚明白的。
别说能不能画明白郎世宁,能看明白郎世宁的,就算个人物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