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日出的朦胧阳光下,瓦特尔老师在桌子上的信纸间奋笔疾书的时候。
晨昏线的另一侧。
奥地利老城深深的夜色里。
另一个被胶水封的整整齐齐,上面写着“小宁启”的灰色信封,也被人推到了咖啡桌之上。
老杨把目光不自然的撇向远方的葱郁掩映的山林与城市的天际线。
欧洲美术年会仍然在继续。
曹轩老爷子还要下周出席几个大师云集的学术讨论会,为几个美术馆的新馆或者特别展开幕,剪个彩什么的。
他们留在了奥地利。
但是没有继续留在格利兹的酒店,而是受到克里姆特的侄孙女邀请,住到了克里姆特在萨尔兹堡的旧居之中。
当欧洲上空厚厚的阴云,巴尔干半岛上的火药味都在旧日帝国分崩离析间逐渐远去。
脚下的土地在政治舞台上扮演的角色越发退居三线以后。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只剩下了画家笔下流溢的色彩,音乐家们掌心飘荡的音符,以及女孩子们跳华尔兹时旋转的裙摆做为国际名片的奥地利。
确实是个舒服的养老之地。
清亮的夜风,从老杨面前吹拂而过,将额前发际线上最后两缕坚守着中年男人最后尊严的头发吹的微微翘起。
据说这里不仅是克里姆特在死于西班牙流感前,度过人生中最后阶段的地方。
远方街角处那座白色外墙的九号楼,在18世纪曾经还被一位叫做列奥波尔得的本地知名音乐家所有。
列奥波尔德是着名的音乐理论家。
当然。
世人口中比列奥波尔德在这里写过乐理着作更加被称道传颂的,可能是他的儿子也是在那栋楼里出生的。
听上去很普通的事情。
不过他的儿子的名字有点不普通沃尔夫冈莫扎特。
随着风。
如丝如缕的缠绵钢琴声,从夜色中飘荡而过。
远方草坪上的自动钢琴在无人弹奏下运行。
似是一代代从这个街区走过,进行圣地巡礼的艺术生们虔诚的灵魂留下的回音,又像是艺术大师们无形的幽魂波动着琴键。
由这么多知名的艺术大师名人胜迹伺候一片小小的街区。
这福分一定小不了。
连老杨这种人生理想是躺在白色的沙滩上给金发大洋马小姐姐涂防晒油,涂累了就躺平让金发大洋马小姐姐给他涂防晒油的俗人。
坐在椅子上,端着咖啡的时候,眉眼处看上去都多了忧郁的艺术家气息。
竟然似乎开始凝神欣赏起了古典乐来。
不过,老杨自己清楚,
他对莫扎特的了解仅限于“一闪一闪亮晶晶”的程度。
到现在为止,他都没听明白耳边那架钢琴,到底弹的是什么唠子的曲子。
他只突然是很羡慕那些流淌的音符。
恨不能自己就可以变身为远方钢琴敲出的旋律,这样就可以毫无重量,毫不起眼的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老杨真的很忧郁。
原因嘛
“杨德康,别在这里装雕塑。我不和你计较,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起开,你准备在我面前当一晚上门神么”唐宁眉眼含霜。
美术年会的开幕式以后。
唐宁气的要疯了。
她感受到了来自老师的背叛,被曹轩在台上狠狠的往她的心坎上插了一刀又一刀。
那天晚上,她人生第一次和老师吵了一大架。
从聪明利己的角度出发,唐宁理智上明白,自己绝不应该对曹轩乱发脾气。
天底下哪里有太子爷敢跟和皇帝老子乱嚷嚷的道理呢
刘子明师兄那么潇洒风流,玩世不恭的人,在他的船王老爹面前,照样低眉顺眼乖的要命。
当富家公子也得有富家公子的基本修养。
明白自己的权力来源哪里很重要。
可唐宁还是觉得那么的愤懑,忍不住发了性子。
因为在她的心中,她和曹老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赤裸裸权力继承关系。
不是这样的。
曹轩,对唐宁来说那可是父亲一样的人物啊
师兄妹几个人中,她入门的时间最晚。
唐宁却自认她和曹老爷子的关系最亲,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曹老的人。
她对老杨说,她不断的迈向成功,成交价格节节攀高,不仅是在为自己前行,也是为整个画中国画的弟弟妹妹们撞开行业顶层无形的天花板。
这话固然是漂亮场面话,也未尝就没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其中。
唐宁从来就没有掩饰过她对金钱、对成功的渴望。
这行业里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不多,伪君子凹人设装的视金钱如粪土的家伙多了去了。
在老师面前还藏着掖着。
没意思。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一旦某个大画家的成交价格突破某个纪录,收藏家们见识过这个数字之后。
画家本人可以遇到冷遇,可以从高台上跌入低谷,但这个成交数字会永远的铭刻在美术史的里程碑上。
这个画法的潜力和能量已经被证明了。
第二个,第三个后来者踏着前人的基础,再次在艺术市场上站到同样的位置,就会容易的多。
分离主义、印象派,象征主义,波普艺术,包括如今的数字艺术品等等。
从古至今,任何一个画法成为艺术领域里的显学。
最需要的便是一个或者一群勇敢的“破壁人”的出现。
你足够的璀璨亮眼,便能够为所有同行者,所有后辈们照亮出前方的道路。
如今谁在欧洲学府里堂而皇之的说,亚洲人脑子不行,天生就学不好数学的。
这已经不是什么种族歧视的问题了。
大家扫着数学系恨不得一大半的东方面孔,会觉得你脑子倒确实不行,疯掉了,应该被送去精神病院。
但倒退一二百年。
黄祸论盛行的时候,这可是被冠以所谓“科学”之名的社会公论。
了不起盖茨比主人公的耶鲁校友姐夫,就是典型的天天痴迷于报纸上种族优越论,大谈论证欧洲人脑容量最大,是天生最聪明适合统治世界的种族的形象。
他也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
这样的社会风气,就是被一代代早期留洋学子先辈,用悬梁刺股的决心,用一个个第一名的考试成绩,一个又一个一等学位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在那些自诩高人一等的本地学生脸上。
硬生生扇掉的。
数学是如此。
艺术也是如此。
哪怕对曹老来说,多卖个多少钱,少卖个多少钱,可能已经无所谓了。
但证明在世中国画画家的作品也能和最顶尖的油画画家一样,站在千万美元的量级上。
且在世界舞台上站的稳当。
这很重要。
唐宁知道老师的心愿,她愿意接过这份责任。
而且,她还希望能够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能登顶艺术家富豪榜前三的女性画家,第一位顶级大画家兼顶级画廊主。
从小的说,她是在挣钱。
从大的方面说,她是火炬。
这钱挣的不逊于霍元甲在擂台上打败的那些英国大力士的意义。
这钱挣的功德无量。
唐宁从来都没有在曹轩面前,掩饰过她渴望成功和物质财富的野心,也从来没有一刻认为过,曹老会因此而对她不满。
可是
就在她认为自己即将迎来职业生涯最璀璨,最华丽的转身的节点上,却被父亲般的人物,亲手扯了下来。
天底下还有比被父亲背叛的女儿更糟心的事情么
唐宁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因此,她也恰如一位愤怒的女儿一样,向父亲发了脾气。
唐宁不知道曹老被谁灌了什么样的迷魂药。
此刻她心中的老师就仿佛那些沉迷于保健品被人骗的七荤八素却还疏远儿女,对她正确的建议充耳不闻的固执东夏愚夫愚妇老头子一样。
完全无法理喻。
只是让曹老执迷不悟的不是保健品公司忽悠的什么能包治百病、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而是一个所谓的“绘画天才”。
一个人太盼望某些事情,反而就会因此被遮蔽了眼睛,只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事情。
患病的老人,太过希望健康,所以才会被拙劣的骗术骗的倾家荡产。
曹轩年级大了,太过希望能够将整个东方艺术再往推一把,所以才偶尔看到一个小孩子绘画的闪光点,就误把反光的玻璃片当成了夜明珠般稀世奇珍。
人老了,其实挺可怜的。
这是人性。
和身份无关。
唐宁不恨曹老,但她极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欺骗曹老感情,叫做顾为经的年轻人。
出现在一个他根本配不上的位置上,受到不属于他应有的关注。
这就是他天大的错。
更让她生气的牙痒痒的是,曹老一句话就把她几年的画作全捐了。她明天就要反回伦敦,赶紧重新安排画展,该撤展的作品撤展作品,重新策划审定美术展的规模,以匆忙止损。
她今天晚上跑过来,准备无论如何都要劝说老爷子脑子清醒一点。
谁知又被老杨像门神一样挡了回去。
曹老这次似乎根本不想见她的面,连电话都懒得接,只写了一封信让老杨交给她。
唐宁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唐老师啊,曹老爷子休息了呀。要不然您再和老先生约个时间。”
老杨被夹在中间。
心里想死,脸上不敢表现出来,笑呵呵的说道。
“宅子里现在还亮着灯,既使老师睡了,他今天也应该起来。见不到老师的面,我今天是不会走的。”
唐宁根本不吃这一套。
“我们谈论不仅是我们师门的事情,也是东夏艺术的将来,事关老师一辈子的梦想,你挡我,这责任你担的起么”唐宁厉声说到。
“太严重了,太严重了,哪有这回事嘛。”
老杨在那里继续擦着汗,扮雕像。“老爷子只是睡了,要不然您要说什么,交给我,等儿明早,我去给曹老稍句话。”
“今天老师不见我,明天我就把师兄,师姐们都请过来。老爷子难道还能都不见么。”
逼宫
唐宁几乎是在摆明了自己完全不可通融的态度。
顾为经的事情,唐宁可能是利益受损最大的一方,老杨不知道其他那几位心中怎么想。
林涛看上去挺喜欢顾为经的。
会不会林涛自知接班无望,想要另辟蹊径,也蛮值得玩味的。
剩下的两位虽没有表态。
老杨自己代入一下,也觉得就算他们本就不是关门弟子,但是嘛,呵呵,那个功成名就的一流大师,会突然乐意多了一个毛头小子和他们一个辈份。
分润打在自己身上的聚光灯呢
这几位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要是他们联合起来对在顾为经的事情上达成一致,就算曹老爷子再喜欢那小子,恐怕也是很难做的。
“不至于,不至于”老杨干笑着出声。
“当然至于,他代表了我们这个行业的未来,我印象里,即使是对我们几个,即使是我在魔都双年展上获奖的时候,老师也未曾说过这么重的话,呵,这真的太离谱了。”
唐宁嗤笑了一下。
她的眼神里却毫无笑意,满是严肃。
“老爷子应该明白,以他的身份说出这种话来,稍有不慎就会被记者们误读的满城风雨。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代表着行业的未来如果我的老师稍微冷静,他就知道自己做了一多么糟糕的决定。”
“疾在腠理的时候,我们这些晚辈不帮老爷子把事情收拾好,难道真等让那天曹老真的一拍脑袋,收了一个年纪能当他重孙子的小骗子入门,搞出这种大笑话出来时候,才出来擦屁股么”
老杨连干笑也都不敢干笑了。
但他也真的不敢让开。
似乎就真的准备杵在这里,当一晚上的门神。
老杨只期望曹老就是为了躲清静才来的萨尔茨堡,记者应该还没有关注到这一点,今天晚上,大街上不要有偷拍的狗仔。
否则这乐子就真的大了。
“如果我当时意识到老师糊涂的这么严重,就算是游,我也要游到仰光去,让老师不要搞这个荒唐的赌约。”
唐宁盯着老杨背后的屋子冷冰冰说道。
“老师这是日暮途远,在倒行逆施。”
“说的好想什么就敢说什么,这才是从小在我眼前长大的小宁。”
一个有些嘶哑但依然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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