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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手有余香
    “林涛教授讲平涂的时候,说很重要的一点叫做,要有灵淑之气。光是简简单单的平涂,他便让我搜了邹一桂、赵松雪、钱舜举、恽寿平等多位绘画名家的手笔,观摩不同的大家风格,对绘画造诣的理解,就会有所提升。”

    顾为经拿着笔。

    用笔锋蘸了些许墨,在顾童祥宣纸上所画出的茶树间,新发出了一枝。

    “勾线平涂,虽然是最平实、朴素的画法。可平实不意味着呆板,死硬,更不能意味着没有变化。林涛教授让我去读天雨流芳这本艺术理论书籍。爷爷你一辈子接触到的正规艺术训练比较少。那本书虽然在林涛老师的眼里,不过是用来发蒙,培养兴趣爱好的业余书籍。”

    “但整体筋骨很全面,还记载了些有趣的小故事和名家思想。我觉得好在以您的水平,读来正有意思。”

    什么叫好在以他的水平,读起来正有意思

    顾童祥眉角抽动了一下。

    这分明是在嘲讽你爷爷我没文化对吧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这小子的意思。

    这好比小学英文班主任摸底每个小朋友的学习水平,最后走到你父母面前,怜悯的叹了口气,表示唉,以你家孩子的水平,正常讲课肯定是听不懂了,不如先从“a、b、c、d儿歌唱起吧,好在唱起来应该不难。”

    少瞧不起人了。

    你爷爷我的国画水平也是童子功好不好你爷爷我也是上过学的好不好,在附近算是高知了,真以为咱是文盲

    再说了,他可能前沿的美术风潮,确实接触的较少。

    勾线平涂画了一辈子了,这种基础的知识理论,又怎么可能有所欠缺呢。

    顾童祥再度受到暴击,心情很悲愤。

    可没等他强撑着嘴硬回嘴,视线却就被孙子笔下的笔墨给吸引住了。

    树枝蜿蜒伸出。

    说话间。

    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游走几折,仿佛将数个春天的生发魔法,在短短几息之间,就在他的指尖表达了出来。

    顾为经重新洗过了笔,再度沾了墨。

    这一次,他仅用笔尖蜻蜓点水般在砚台里,点了一下,只吸附了极少的淡墨。

    开始沿着树叶的枝干,开始修饰。

    他在树枝间勾勾点点。

    于是。

    那株刚刚生发出来的细枝就在眨眼间,又开始老去。

    不是用更粗大的枝干来书写时间,而是时间来书写枝干。

    皱纹、风华、扭曲的枝节在顾为经的笔下依次出现。

    它的主体脉络明明还是刚刚新发的小枝,却不再只能看到春天的光彩与明媚。

    夏天的酷热,秋天的萧瑟,冬天的雪。

    一个又一个生命轮回的痕迹,在一节小枝上都被表达了出来,最后又回到了茶花绽放的春天。

    形成了一个整体的连续时间过度。

    而眼前一切,都是用毛笔和一小碟墨画出来的,甚至都还没有填色。

    顾童祥眼角又不抽了。

    他盯着顾为经的笔尖一阵猛看,奇怪,技法明明是最基础的技法。

    线条也不是很羚羊挂角,玄之又玄的大写意线条。

    顾为经毕竟只比他爷爷高了一个大段位。

    勾线法也很基础。

    还远没有到画上去,顾童祥根本看不明白的地步。

    恰恰相反。

    顾童祥被刚刚顾为经的气势震了一下,现在的心也静了下去。

    他暂时把公园里等他拍照的婶子们放在一边,也不想着去营救阿旺坐在屁股下面的茶蹲了。

    认认真真的端详起顾为经的作品。

    文人论画如武林人士过招。

    练铁砂掌的被练如来神掌拍死,可能你根本体会不到什么感悟,只觉得很厉害,淦,什么玩意啊,唰的一下,就把你秒了。

    拍人的和被拍的,都觉得没劲。

    尤其东方美学、哲学向来比较抽象。

    历史上着名的竹林七贤里的阮籍的族弟阮裕是很有名的美学理论家,就超瞧不起淝水之战的统帅谢安。迷弟谢安年少时曾经眼巴巴的跑出阮裕那里求大佬指点,请教艺术。阮裕随便和他聊了两句,就让仆人把他请出去了,很牛气的教训道“非但能言人者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

    意思是说,唉,这小子没文化,我不奢求伱能和我讨论艺术,但你连听懂我的话的能力都没有,和你有什么可聊的,明珠暗投罢了。

    谢安已经属于整个东晋一朝里超能装逼,超有名士范的了,却在阮裕那里丢了个史诗级大脸,后者堪称逼王之王。

    反而是两个人一脉相呈,偏偏高你一线。

    你困守瓶颈多年,这一线就好似天堑,极难打破。

    这么拳来脚往间才更觉得高深莫测,恐怖如斯。

    顾童祥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

    顾为经笔下每一个线条,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顺手逆手的笔尖变化,顾童祥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好像立刻就学会了。

    可组合起来。

    咦

    我看到了甚么学到了甚么这种灵动感是怎么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来呢

    咦

    你这厮好生无礼,怎么能在麻瓜面前使用魔法呢

    “麻瓜顾老头”重新把屁股彻底往椅背上坐稳当了,并往前挪了挪,好奇心折磨的他心里痒痒的。

    他好歹拿了一辈子画笔。

    现在。

    学本事的诱惑,战胜了在婶子们那里扞卫“顾老师”名号的虚荣感的诱惑。

    也战胜了顾童祥心中最后一丝想要孙子面前,维持住长辈“高贵冷艳”形象的自尊心。

    “哈,这线勾的倒有点意思。这全都是那本,那本叫啥来着”

    “天雨流芳。”

    “对叫天雨流芳的书上教的”

    顾童祥心中惊叹。

    啥书呀,这么牛逼,翻两页就跟吃了仙丹一样。

    就这还只是林涛先生口中的启蒙读物。

    不愧是能成为曹老弟子的人物,这眼光,可真真的算是高出天外去了。

    “肯定不只是读书了,应该说是知识储备和我自己绘画心得的感悟结合吧。读书只能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

    顾为经知道老爷子可能误会了,笑笑说道。

    “林涛教授说,画家感受到瓶颈,并想要突破瓶颈,最好的办法就是要两条腿走路。要从务实和务虚两条道一起下手,务实是术,便是磨炼自己用笔技巧,务虚是道,要打开格局,开括整个人的知识结构和美学修养,便是读书。”

    “就拿这勾线来说好了。”

    “书上说,勾线最重要的是能做到有灵淑之气,而如何做到有灵淑之气呢,作者便引用了清代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里的观点学者当先求之笔墨之道,而渲染点缀之事后焉。最初而最要者,不在陈规,在乎以笔勾取其形,能使笔下曲折周到,轻重合宜,无纤毫之失,则形得而神亦在个中矣。”

    “哦,这样啊,说的真好。”

    顾童祥想了想,一脸严肃的点了点头。

    没懂。

    好吧,咱确实没文化。

    东西方传统的艺术理论着作,后人读起来都有各自的难点。外国的书籍难点集中在语言上,几百年前最严肃正统的经卷全是用拉丁文写的,连小黄文恨不得都是希腊语版的。这是中世纪上流学者所能接受的最通俗的语言。

    连法语都不行。

    英语文献着作的地位讲道理还不如阿拉伯语文献。

    世人印象里,那个时代的代表性英语写作大家,诸如莎士比亚这些人的高大形象,其实都经历了一个在十七、十八世纪的再发现过程,他们从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种德高望重的搞严肃文艺创作的老先生。

    文学系的一句暴论,在莎士比亚所生活的时代和他死后的二百年间时光里,他的个人形象其实很近似于文艺复兴时代的郭德纲,而非大文豪。

    而那些古代一手文献着作,今日西方搞美术史研究的学者读起来都超级费力,英文版则通常不太可靠。

    而东方文献的优势是,华夏文脉一脉相承,绵延未绝。

    不用专业的古语言学者。

    经过完整的义务教育,且受文言文训练比较好的普通高中生,别说几百年了,读2000年前汉晋两代的原始文章,都没有太大的困难。

    但缺点则是,理解起来比较有难度。

    尤其是美术范畴,非常考校慧根和悟性,已经进入到了玄学领域。

    封建时代。

    有几个平头老百姓能够识字呢

    谈论书法、绘画这些艺术问题,更是最顶级文人公卿才拥有的特权。

    这些学术着作是大师写的,也是写给后世的大师看的。

    它们不仅仅是美术着作,哲学着作,也很像一种文人间跨越时代的文字问答游戏。

    甚至有意写的很虚,很玄。

    字里行间间充斥着各种玄妙的“秘语”和层层丝纱遮面的朦胧感。

    这是存心设置的门槛。

    看的懂的,你才算是吾辈中人。

    看不懂的

    俗物一个,和虫豸野兽何异。古时大师们才不管你的死活呢,人家还觉得你辱没了他的书。

    顾童祥能听懂,这话大概是在说,学习绘画的人,最重要的不在于晕染等高深技艺,而在于基础的笔墨线条,而笔墨线条重要的不在于规矩,而在于以形得神。

    至于更关键的。

    怎么把这个看上去和废话一样的道理,和顾为经落笔时的笔墨结合起来看。

    顾童祥就真的不懂了。

    曲折周到,轻重合宜,无纤毫之失。

    简简单单十来个字,摆在顾童祥面前,却像是一道解不开的迷题。

    如何定曲折,如何定轻重,如何才能无失。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其中蕴含着大道理,大学问。

    他却只能在知识的大门前望洋兴叹,把老腿都要跳折了也跳不过其中的门槛。

    或许曾经那个以那个拿着一等画师腰牌,享七品食禄的太太爷爷,在这里能对这只言片语,琢磨出一些门道出来。

    可顾童祥终究对国画艺术哲学沁润的不够深。

    他现在心情,颇有一种最爱看的港派武侠里,梅超风偷了老师家里的九阴真经,从桃花岛上溜出来,结果发现秘籍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然而这种遍布玄门术语的内家经典,组合起来就一个字都看不懂的古怪心情了。

    啥叫“五心向天”,啥叫“气结丹顶”啊。

    突出的就是一个没文化的美。

    “讲讲,给多爷爷说说哈。检验一下你读出来的内容,和爷爷的心得一样不一样。”

    顾童祥又往前凑了两下,脸快要伸进画纸里面去了。

    坏消息是他没听懂。

    好消息是,自家孙子似乎非常懂,用不着像梅超风一样捉个郭靖过来解经了。

    “什么叫做打破陈规,无纤毫之失呢。我觉得重要的在两点。第一点在于不可庸腐纤巧。不庸腐,可几近于古;不纤巧,可近于雅。做好了这两点,所画出来的枝叶花草自然宁实有力,近乎古雅。比如您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您作品中的所有平涂勾线,几乎都用的是双勾的技法”

    国画的勾线技法里分为单勾和双勾。

    顾名思意。

    单勾便是用毛笔墨线,一笔画出枝叶,竹节的形状。

    而双勾,则是用线条从两侧勾画出景物的轮廓,再从中间填色。

    “双勾技法常用于工笔,单勾技法常用于粗笔即写意,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应该根据每幅画间做不同的处理,不能过于陈腐守旧。”

    “您看,您这幅画所画的茶花云鸟里,双勾和单勾的技法,被区分的很清楚。枝叶被分割成了一块一块的。”

    “这才规矩人家觉得你有章法。”顾童祥抿了口茶。

    “这是卖画的规矩,不是创作的规矩。创作的唯一规矩,就是自然。国画是散点透视,不是没有透视。”

    顾为经细心的指着他画出的枝干,解释道。

    “枝干从树枝中伸出的时候,是最粗大的,所有用的是双勾,中间填色去。玥往外,越往远,越细,从远方看就像是被压缩成了一条细线,所以我这里就只保留了一条墨线,而这里,到了有树节的地方”

    顾为经讲着讲着。

    忽然听到了了系统面板传来的提示音。

    中国画技法131

    中国画技法29

    中国画技法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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