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哪里,哪个国家,是不是所谓讲究格调的“贵族学校”。
要求活力四射,噪动不安的高中生们能做的食不言、寝不语。
就像让唧唧喳喳的鸭子们,一夜间变成了哑巴。
那是很难很难的。
今天。
“鸭子们”似乎真的都变成了哑巴。
好像有什么极其震撼人心的变故,压住了那些原本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校园食堂的喧嚣。
它替代了那些往日里谈论校园舞会,谈论寒暑期的欧洲游学,八卦学校里谁又勾搭上了谁,某某某又劈腿了的纷纷扰扰的议论声。
一切的议论主题,都被某个同样的主旋律所替代了。
学生们压低声音咬着耳朵,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诡秘眼神。
偶尔有不明所以的同学坐在饭桌边,奇怪发生了什么。
马上就会有好事者在他耳边说上两句。
对方立刻就会张大嘴巴,不可置信的发出一声低低的“啊”、“原来是她”这类的惊呼。
和莫娜分开以后。
顾为经这学期一般在学校里独自一个人在角落里吃饭。
不太会和别人凑到一桌去吃饭,聊天。
可今天食堂里的氛围太奇怪,在从钻研破境任务上抽开心神后,他同样立刻察觉到了气氛的吊诡。
“又发生了什么事么。”
往日里只有某个汉子在学期夏令营里搞大了别人肚子,或者风纪主任在小树林里抓野鸳鸯时摔断了腿,此般量级的超重量级八卦,才有这种宛如结界一般,笼罩整个食堂的能量。
他三口两口吃完意面,将冰丝丝的橙汁和牛奶全都皱着眉头灌进了嘴里,把盘子放到了一边用过餐具的置物架上。
面无表情的准备离开。
固然学校里的氛围不太对。
可顾为经和蔻蔻小姐不一样。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太爱八卦的人,就算是风纪主任被人搞大了肚子,也和他没有关系。
往日里,他从不对这些有的没的操心。
这也是顾为经以前在学校里,在同龄人之中,略微显得不太合群的重要原因。
但今天是个例外。
当走到食堂门口时,顾为经又突然站住了脚步。
或许是因为恰好刚刚收到了杜大秘那通告诫他仰光最近不太太平的电话,或许则是因为,他用画家的敏锐感受到了背后有些同学嗡嗡议论间,偶尔对他指指点点的小动作。
他在旁边水吧的柜台边,稍微站了一会儿。
顾为经转过身走到两个刚刚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点的同学身边,敲了敲桌子。
“哥们,麻烦问一下,您提到蔻蔻怎么了”
那两个男生顾为经都认识。
和他同级不同班,在普通班上学,是自己堂姐顾林的同班同学,他在他们聊天的内容中听到了好几次“蔻蔻”的名字。
有人突然跑过来,原本正在嘬着咖啡,有点激烈的争论着什么着两个人明显被吓了一跳。
见到是顾为经,其中一个头发自然卷的男孩子明显认出了他,眼神稍显愕然。
他把塑料咖啡杯放到桌边,迟疑了两秒钟,应该是在踌躇着怎样开口。
最终。
卷发男生还是耸了耸肩,指了一下一边的放着报纸和杂志的阅览架,低声说道“我不清楚怎么告诉你,最好你还是自己看吧,报纸上都是。”
顾为经点了下头,表示感谢。
他走到阅览架间,从一堆时尚刊物,摄影杂志和艺术期刊之间,抽出了最后一份还没有被同学们取走的缅甸镜报,在阳光下展开。
几乎是立刻。
顾为经就意识到了,食堂里的同学们,到底在议论着什么内容。
镜报今天不像前段时间一样,整版整版刊登着长篇累牍的介绍关于陈生林新工业区的报道,和此举将对整个仰光gd所起到的振兴作用等等经济学家撰写的官样社论。
今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刊登着一个人的大照片。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卡其布高级警官制服,舔着小肚腩的中年人。
它应该是某次讲话间的旧照。
中年人面前摆放着矿泉水,葡萄,和用英语写着高级警督丹敏明的姓名卡。
这人顾为经竟然认识。
缅甸的文化传统,和东西方都不一样,传统缅甸生活的本地人没有代表家族传承的父姓。
只有父母为你取的名字。
这位高级警督丹敏明先生,正是蔻蔻嘴里那个“老官僚”、“老古板”的老爹,他是蔻蔻小姐的亲生父亲。
顾为经前段时间,在孤儿院里画画的时候,还见过这位官气蛮重的富态中年大叔。
对方还邀请他去家里玩呢。
事实难料。
这才一两个月的功夫,再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是在报纸上了。
看情况,还不是好的那种。
高级官员身陷身囹圄贪污大案,警方高层已经启动渎职调查相关的渎职调查,军政府方面
顾为经随便扫了一眼新闻报道。
读了两句。
眉头就皱了起来,蔻蔻的家里出事了。
这些年政治局势波谲云诡,但私立的国际学校像是用财富的城墙,从动荡世间所切割下来的一方净土。
无论外界怎么不安,怎么风云激荡,人心惶惶。
只要学校雄伟的大门关起来,他们就可以在绿树荫荫下,谈着恋爱,讨论着艺术和诗歌。
世事烟云,怨憎哀伤,百姓的苦难,枪炮的轰鸣和吹来的疾风苦雨,似乎都与他们没有直接的关系。
这些年也有家境破落,从德威中退学的同学。
但顾为经从来都没有太大的感触,这还是第一次,在他身边这么近的地方,出现这种事情。
明明上周。
蔻蔻小姐还在言笑晏晏的陪他跑步,在那里哼哼着音乐剧,还是学校里人人羡慕的千金小姐。
转过天来,她老爸就出事了。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政治上的风云流转,真的变得太快了。
顾为经不知道蔻蔻的老爸是否真的贪污了,这种事情吧说实话,就算真有,顾为经也不会太吃惊。
但想起蔻蔻曾告诉他,她父亲在联合专案组查豪哥。
再结合一下刚刚杜秘书特别打来的电话,直觉告诉他,这事儿,应该和豪哥离不了干系。
当初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阿莱大叔就表示不看好。
想动豪哥这种黑白两道,手眼遮天的大人物,结果行动还没开始呢,就连一个小姑娘都知道这样的消息风声。
听上去就不太靠谱。
看上去,阿莱大叔一语中的。
人在真正的大权力面前,是很无力的。
陈生林陈老板秘书刚刚口中的“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落到蔻蔻的身上,就是天翻地覆,将原本岁月静好的生活,撕扯的支离破碎的下场。
顾为经将报纸叠好,放回了架上。
转过身,扫视着身后的餐厅。
果然
那里没有蔻蔻的身影。
那个往日里叽叽喳喳,活力四射的女孩子,今天并没有来上学。
za街道。
棕色的砖墙,雕花的窗棂,整洁的街道,波光粼粼的心形游泳池和远方港口海面沙滩的椰子树。
za街道所在的街区,自从遥远的殖民地时代,就是富人区中富人区。
因为这里离市政府中枢大楼不算遥远,并且街区有荷枪实弹的军人站岗守卫的原因。
此间一座座带着昔日老大帝国影子的宅子,相比豪哥那座纯粹用美元堆成的西河会馆,更填一层被笼罩进权力面纱的神秘与肃穆感。
在一百多年前,
这里曾是不列颠海军元帅,英属印度总督,乔治五世国王所册封的“缅甸蒙巴顿伯爵”路易斯蒙巴顿以及殖民者里的高级官员的家眷们住宅所在。
虽然前者几乎很少会来到自己名义上的封地。
但这里依旧修建的足够富丽堂皇。
至少奥威尔虽然上的是伊顿公学,但以他的身份,他在缅甸当大英帝国警察的年代,肯定是远远没有资格住进这样的宅邸里的。
后来人们终于赶走了讨厌的英国佬。
又几经风云变动。
如今,不少高层官员都会选择把家安在这个街区。
谁谁能住进za街道,在本地官场里约定俗成的潜台词,就意味着这个人真的发达了,像是从地狱搬进了天堂。
魔都人那句津津乐道的表现一个人终于熬出头,功成名就的形容“住进汤臣一品里,喝一杯咖啡”。
要是换到仰光,就应该变成,“老子奋斗了二十年,终于有资格住进za街道,看一看海边的椰子树”。
同理,当一位高级官员从za街道不名誉的搬走了。
那么就相当于是
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街区属于警界新星,门牌上钉着高级警督丹敏明姓名的13号宅邸,如今正是一片凄凄惨惨,愁云惨淡的光景。
似乎就是几天之间。
清澈的泳池里就漂浮着一层草根,泥土,树叶,还有不知名的纸张。
很多房间里都被贴上查封的字样,连门厅里的那架雅马哈三角钢琴的琴箱上,都贴上了写着政府资产的封条。
墙上挂着的那幅女儿为老爹画的油画,歪歪扭扭的躺在地上,玻璃护框已经碎掉了。
警督,不,前任警督先生微笑的脸上,被踩着好几个脚印。
旁边还掉落着半个查封搬东西时,撞落的半个水晶吊灯。
枝形吊灯的灯珠碎成了一地未曾收拾的玻璃渣。
家里往日笑的灿烂的佣人保姆们虽然还没有走,也早就不干活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
知道这里的主人家已经倒了大霉,聚在厨房里,商量着还能不能拿到这个月的工钱。
二楼紧闭的书房门里。
丹警官正一脸麻木的一根接着一根抽的香烟,烟头随意的扔在了光洁的柚木地板上,空气呛人的几乎看不清。
妻子在旁边呜呜咽咽的哭的让他心烦。
“哭什么哭,闭嘴。”丹敏明心里噪的慌,把烟头在桌子上按灭,随手将桌子上的一个木雕佛像掼在地上,朝女人怒斥道,“当初嫁我的时候,怎么不哭啊现在再后悔,跟你说,晚了”
丹敏明往日里,其实是不至于对妻子这个态度的。
对方是他的续弦,年纪小了他十来岁,或许当年嫁给他时,心里存了别的心思,未必是看重他这个人。
可丹敏明也不太在意。
中年人的爱情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警督这些年见多了人心鬼域,他才不会天真的以为对方是被自己虎躯一震,一见倾心。
不图想做个安逸的富太太,阔太太。
难道图他英俊,图他浪漫么。
别搞笑了。
年轻又长得漂亮,愿意嫁给他,图些物质上的条件,合理且非常公平。
理解。
应该的。
对方这些年在外面酒会上体面,在家里对女儿不管真喜欢,假喜欢,但总归好的小心翼翼,好的一丝不苟。
这日子便能过下去。
要是在九分生活的柴米油盐之外,能养出一分真的爱意或者亲情出来,那丹敏明就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更不必说,妻子这两个月终于又怀了孕。
丹敏明也不应该在女人身前抽烟,更别说抽这么多。
可是现在
妻子被丹敏明的怒斥吓了一跳,唔咽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间,然后有低着头,抽泣的更加厉害了。
丹警官绝望的捂住了脑袋。
“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呢”
他痛苦的在心中问自己。
几个月前他还热血沸腾,准备领导着仰光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反黑,反金融诈骗的行动。
他为这次跨国联合行动定名为大象行动,因为这个名字既是脚下的这片土地的象征。
他又希望,自己能仿佛庞大的雄象一样,带着无可抵挡的威势,一脚就将豪哥这样的城狐社鼠踩个粉碎。
多么的雄心万丈啊。
然后就掉进了万丈深渊。
几个月的筹备工作,多部门联合,缅、老、泰三国联合执法所有的一切,豪哥毁灭它,只用了轻描淡写的一纸公函。
高层发起了针对他的渎职调查。
然后,
就像被抽走了底层基石的积木高塔,打击行动还没有开始呢。
一切就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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