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列分明的文武百官瞬息之间寂静无声,唯有那抑扬顿挫的阴柔之声回荡在奉天殿内。
随着余音绕梁之声消散,大殿落针可闻。
不过比起敬畏,殿内这份沉寂的背后更多的其实是愕然与不解。
当今圣上已然十余年未曾上过朝,而在这十余年间,朝堂动荡,斗争激烈至致。
五府六部之重臣,勋贵外戚之公侯皆是几经起伏沉落,除了那十几位朝堂常青树外,很大一部分臣子甚至连皇帝长什么样都未曾见过。
如今怎么突然就上朝了
不过疑惑归疑惑,能官至入殿议事之臣基本皆是将政治素养这个技能点满了的。
窥一斑虽不一定能知全豹,但起码也能了解个大概。
皇帝时隔如此之久突然上朝,必然有其深意,先为许相行国礼,开午门相迎,再加之方才怀远将军上谏之言
没有人议论,亦没有人传音,但却有着眼神的交流。
同衙之官,同党之友对视间皆是从他人眼中看出几分意味深长。
有的人幸灾乐祸看着殿堂之下,蟒角矮桌后的太子。
有的人满眼皆是忧心忡忡。
有的人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比起下方臣子的神色各异,坐于蟒角矮桌之后的李玉成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异样,眼中甚至有着几丝欣喜。
在无声殿堂之中,李玉成从案桌后站起了身,理了理自己身上蟒袍之后,便侧移至勋贵首列,静候他的父皇驾临。
忽然,
“啪啪啪”
殿后屏风传来了三道净鞭之声,以示行礼。
哗啦啦
太子带头,殿堂之上臣子皆是跪倒一片。
“哒”
“哒”
“哒”
红墙碧瓦擎天柱,白玉栏杆落地坪。
无声殿堂,肃穆庄重,众臣子皆是跪伏在地,无人出声,无人抬头,唯有一道轻缓的脚步声回荡。
最终,
脚步停在了那金銮宝座之前。
并未根据大炎礼制跟随一大帮随从,
独立于殿堂之上,
李曜玄那双浑浊淡漠的目光扫过下方诸臣,最终落在了下方唯一站着黑龙袍上。
“”
双方目光在奉天殿下碰撞一瞬,
李曜玄眼中流露一抹笑意,唇角略微勾起
怎么,你不行礼
闻言,许殷鹤垂下了目光,没有回话,拱手作揖。
见状,李曜玄无趣的摇了摇头,向后一靠坐在了金銮宝座之上。
而随着他坐下,纠察御史的一道轻咳响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伏在地的文武百官齐呼出声,传至奉天殿外的圆场之上后,那千百上朝官员、持刀禁军皆是跪拜着呼喊出声。
山呼万岁响彻云霄
轻靠龙椅之上,李曜玄俯瞰下方这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他发现已经快忘了坐在这宝座之上的感觉。
不知何时,已然皱纹遍布的手掌细细的摩挲着龙椅上这千年不变的雕纹。
李曜玄忽然笑了,语带唏嘘
许相,临近黄昏朕忽然有些怀念当初咱们一起站在这殿堂之下的时候了,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呵呵。
“”
听到传音缓缓抬眸,看着那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然迟暮的样子,许殷鹤眼神略显复杂。
安静少许,
他轻轻叹息一声
臣,亦怀念。
李曜玄听见对方居然答话,苍老褶皱遍布的脸上流露一抹笑意
怀念么若是再来一次,朕可不会再容你坐大了。
许殷鹤摇了摇头,没再答话,提醒道
皇上,你来此朝堂之上应当不是为了与臣叙旧,该平身议事了。
李曜玄摩挲龙椅的手掌略微一顿,眼中浑浊霎时消失,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朗声道
“众爱卿平身。”
声音苍劲有力,响彻宫宇内外,不见丝毫颓败。
哗啦啦
文武百官纷纷起身后,李曜玄瞥了一眼立于勋贵首列的太子一眼,声音淡然
“玉成,朕久居深宫这些年来,辛苦了。”
李玉成闻言立刻侧移一步,一丝不苟的行礼,回道
“父皇,为您分忧乃是孩儿分内之事。”
李曜玄靠在龙椅之上,俯瞰下方长子,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
“很不错。”
说着,他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殿阶下方摆放的那个蟒角矮桌
“站着作甚,坐回去。”
“”
李玉成眼神略微一愣,语带迟疑
“父皇,您”
李曜玄苍老的容颜流露一抹笑意
“朕心力交瘁,无心处理政务,只是过来看看而已,伱继续。”
说着,李曜玄也不再去管太子眼中的迟疑,对着一旁的殿前太监总管问道
“明佑,方才议事议到哪了”
身着蟒袍的殿前太监总管闻言立刻躬身一礼
“回陛下,方才怀远将军上谏为二皇子请命领兵。”
“哦”
李曜玄耷拉着的着的眼皮挑了挑“我这皇儿难道不知开府立牙之后,便不能领兵了吗这可是大忌讳啊。”
说着,
他看向了殿下的许殷鹤,带着笑问道
“许相,此事你怎么看啊”
许殷鹤面色不变,抬眸瞥了一眼对方,沉声道
“此事圣上心中当有沟壑,臣不便多言。”
听到这个回复,李曜玄指尖轻轻叩击了两下龙椅,略显不满道
“朕只是想听听许相的意见,无需顾忌,直言即可。”
“二殿下此举依律当废去皇子身份。”
“”
话落,殿内无声。
自宗门天下演变为皇朝天下以来,偶尔也会发生皇权与相权之间的君臣之争,但到了如今这一代,其实已然基本变成了两个皇帝的争斗。
只不过一个皇帝还披着宰相皮而已。
也因此,皇帝与宰相的交谈看似仅是参考意见,但听在朝堂重臣耳中自然就变了样。
皆是各自揣摩这简短话语其下的内涵。
以当今圣上修为不可能听不见朝堂之上的议事,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来,且入座后第一句话便是提点二皇子之事已然是说明态度。
而原本持着中立态度的许相,在此事之上却是直接翻了脸。
这代表什么
是就事论事还是借题发挥
不同的政治嗅觉让诸多重臣心中有了不同的打算与谋划。
“许相此言有理。”
李曜玄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出声附和道,但随即又画锋一转“可许相,朝堂重臣匿养私军按大炎律法又当如何处置”
许殷鹤直接沉声回道
“按大炎律法当诛九族。”
顿了一瞬,许殷鹤抬眸直视李曜玄的眼眸
“就是不知圣上所言之重臣乃是何人”
“”
听到这话,在场的几乎所有官员,甚至包括太子李玉成皆是将头垂了下去。
不过还未待李曜玄发话,下方一名穿着御史大夫的官袍的中年儒生便站了出来,声音含怒
“许匹夫,你装什么大尾巴狼,那数十万黑鳞”
随着他出声,
时间忽然在这一刻变得很慢,
在御史大夫的怒声中,李曜玄与许殷鹤的目光再度碰撞。
然后,
砰
出声的御史大夫脑袋直接没有任何征兆的炸了。
嫣红的鲜血溅射在深色庄重肃穆朱红廊柱与地砖之上,无头尸体站立一瞬,随即瘫倒在地,嫣红鲜血从那层次不齐的脖颈处涌出,流淌了一地。
谁出的手
朝堂之上有着高阶修为的官员大多已经外派,如今奉天殿内修为最高的重臣不过是源初,但他们却根本探查不到是谁出的手。
虽不能确定是谁,但这种能瞒过源初的手段已然能够锁定在唯二的两人身上。
皇帝和宰相。
染血的奉天殿内瞬时肃杀至极,在场之人大多噤若寒蝉。
一些常青树除外,他们对此已然见怪不怪了。
不就殿前杀人么,这两位主子以前可没少干,直接炸成肉泥糊别人一脸的都有。
李曜玄看着那无头御史大夫,眼神怜悯,清淡的出声道
“来人,查一下是谁做的。”
话落,
禁军大统领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奉天殿外,目光阴冷的锁定了那黑龙袍的背影,按着刀缓步的朝其走去。
感应到炁机的锁定,许殷鹤没有丝毫的表情,依旧安静的站在那里。
沉默中,
禁军大统领行走那一身甲胄的摩擦声格外醒耳。
噌
寒芒忽然一闪,刀刃出鞘,带着幽蓝炁芒。
噗嗤
禁军大统领的刀刃直接洞穿了一名年轻的吏部给事中的胸膛。
插入,拔出,归鞘。
做完这些,禁军大统领面无表情的拱手一礼
“回陛下,凶手已经伏诛。”
“下去吧。”
李曜玄看着堂上的两具尸体,轻叹一声
“皆是同僚,又何必暗算,你说呢,许相”
许殷鹤声音淡漠
“皇上所言极是。”
两条人命的消逝代
表着此事直接翻篇,禁军大统领大手一挥,两道尸体连带着溢出的血液瞬间消失无形。
做完这些,其便面无表情的从奉天门走了出去,唯剩噤若寒蝉的一干朝堂大员。
伴君如伴虎,更别说朝堂上有俩君。
李曜玄忽然侧眸瞥了一眼下方的太子
“玉成,你愣着做甚
“处理政务,你二弟可还等着你的决断呢。”
“”
李玉成看了一眼上方的父皇,又看了一眼殿下的许相,深吸一口气,袖袍下的指尖有些颤抖,拱手一礼
“是,父皇。”
说罢,他缓步朝着自己那唯余阶梯之下的蟒角矮桌走去。
脚步很慢,眼中的神色很淡。
方才那名御史大夫与吏部给事中的死,虽然看起来像是他父皇与老师矛盾的牺牲品,但其实这只是一个意外。
那父皇虽然是在询问他老师对李诏渊要兵权态度,但其实是在针对他。
李诏渊虽说是从民间征兵,但民间如何征
没有修为的走夫庶黎还是那些乌合之众的武徒
唯一的办法只有通过宗门,才能急速成军。
而让宗门私军拿着朝堂之令光明正大的进入北境
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为了老师心中的理想大义,他都是不可能同意的。
这位老师拒绝,他作为皇族自然不可能与其站在同一边,至少不能当着他父皇面站在他的那边。
这位父皇是在逼着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位二弟在北境坐大。
一种敲打。
看来他私下接触那位皇妹的举动,果然还是惹得这位父皇有些不高兴了。
思索间,
李玉成面色平淡的坐回了那蟒角矮桌之后,低声道
“怀远将军。”
穿着武袍的中年男人立刻拱手一礼
“臣在。”
李玉成看着对方,深吸了一口气
“二弟已然开府立牙,在外领兵虽不合祖制,然事急从权,蛮祸天灾席卷北境三洲,庶黎疾苦,二弟他既有此番赤诚之心,自然不能让其寒心,不知将军可知他想要何等编制”
怀远将军闻言垂着眼眸
“回殿下,二殿下初临战阵,兵便再多,仅需两镇即可。”
话音一出,
许殷鹤抬眸看向金銮宝座之上的李曜玄,眼底闪过一抹杀意。
两镇,十万人。
放任十万宗门大军入北境,李曜玄你想要做什么
李曜玄冲着许殷鹤轻轻颔首,浑浊的眼眸淡然如水,丝毫看不出其心中所想。
坐于矮桌之后的李玉成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位老师变化,所以他没有立刻出声回答。
他想等等,等相党的人出声反对。
虽然不能拒绝,但应当可以将人数克扣下来。
但很可惜奉天殿内鸦雀无声,没有任何官员议政此事。
见到这一幕,李玉成心底叹息一声
“诸卿既然皆无异议,那此事便如此定下吧,赐两镇兵马,军号封渊。”
怀远将军闻言眼中一喜,半跪在地,拱手领命道
“臣,领命。”
李玉成温然一笑
“二弟他虽已有军中经验,但比起皇妹来说还是尚未浅薄,还望怀远将军北上之行护好二弟周全。”
怀远将军沉声回道
“臣,以效死力。”
话落,怀远将军站回队列之中。
殿前太监总管见状,便点了方才最后一名轻咳出声之人
“酒卿,你有何事启奏”
闻言,一名大臣低声道
“已然无事。”
李曜玄听闻此言忽然出声道
“既然如此,玉成你继续主持朝政,朕乏了。”
说罢,他直接从龙椅上站起了身,朝着侧殿走去。
不过走到一半之时,李曜玄忽然顿住脚步,回眸望向台下老友,低声道
“许相,随朕来,有事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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