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缎,为淮河笼上一层轻纱,画舫的灯火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端是无边胜景。
画舫顶层,仆从恭敬地替身着华服的男子推开房门。
安王的目光落在榻上的人影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退下吧,告诉班主,他求的事本王允了。”
房门被轻轻合上,安王走到榻前,低头看向榻上昏睡的美人。
美人叫淮月,是江淮一带最有名的角儿。
十六岁登台,十七岁扬名,扮相身段极好,戏唱得更好,受到无数文人墨客、富家公子痴迷追捧,一场戏可值千金。
淮月今年十九,一张脸已经完全长开,美得动人心魄,饶是他遍阅天下美人,也不由得心荡神迷。
今日戏班受邀上船唱戏,淮月身上穿着大红色戏服,衬得他的面容多了几分明艳,再不见之前的冷淡。
宽大的戏服掩不住他修长柔韧的身形,安王脑海里浮现出他在台上唱戏时的身段模样,眼神倏然变深,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上前一步,有些难耐地向淮月俯身而去,可就在下一瞬,他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推开,重心不稳地摔倒在地上。
酒意瞬间清醒,安王回过神便看到淮月跌跌撞撞推门离开的背影,登时又惊又怒。
“来人,给本王抓住他”
画舫上瞬间乱了起来。
挣扎推攘间,有人落水的声音响起,引起一阵惊叫。
仆从很快接到命令下水寻人,河面被火把照亮,却再也寻不到那抹鲜红的身影。
a市洲际酒店。
凌彻从洗手间出来,低头给经纪人发了条消息就径直往电梯走去。
他戴着口罩,只露出凌厉深刻的眉眼,一眼看去便觉气质冷冽,十分不好接近。
电梯打开,里面的人看见他,连忙往角落挪了挪,凌彻一个眼神都没给,刷过卡后便在门口的地方站定,眼皮懒懒地往下垂着。
电梯轿厢四面都是镜子,即使他没有刻意关注,还是从镜子里看清了角落的情况。
身材微胖的秃顶男人满头大汗地扶着另一个人那人头脸都被外套盖着,似乎是喝醉了,整个人都靠在秃顶男人身上,偏偏他身高要高一些,两人的姿势便显得十分滑稽。
凌彻移开眼,圈内各种事看得多了,眼下的情景便显得不足为奇,无论是喝醉了不想被人拍到丑态还是别的,都和他没有关系。
热好晕
意识恢复的瞬间,这两种感觉便猛烈地席卷而来。
淮月迟缓地转了转眼珠,蓦地,之前发生的事涌进脑海,他像是被泼了瓢冷水,终于在混乱中找到一点清明。
他没死这是被抓回来了吗
身体的感觉渐渐清晰,淮月近乎悚然地发现他的头脸都被包住,腰臂也被人禁锢着。
体内的药力依然没有褪去,他整个人都在发软,连动一动手指头都觉得费力。
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
口鼻被河水灌满的窒息感似乎再次包裹住他,让他呼吸不畅,淮月满心绝望,唯一的念头便是要逃。
他顾不得思考太多,深吸一口气便猛地挣脱束缚往外跑去他思绪混乱,只觉得不管怎样,总不会比被抓回去更差。
然后他便猝不及防地一头撞到一面硬邦邦的墙上。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冯平一个走神,身侧的人便挣开了他的搀扶,倏然冲向了电梯的另一侧。
凌彻猝不及防地被身后的人撞得往前扑去,用手撑住轿厢壁才得以保持平衡。
他冷着脸转过身,嗓音里含着火气“做什么”
面前的人果然是那个蒙着头的醉鬼,明明撞了他,自己却有些站立不稳地靠在电梯轿厢上,听到他的话后才抬起头,怔怔地对上他的视线。
冯平连忙上前来道歉“实在不好意思,他喝多了,我这就把他带回去。”
冯平没看清凌彻的脸,却也能凭衣着气质判断出他的身份地位定然不低,他不想节外生枝,道歉的姿态放得很低。
他额上冒汗,手忙脚乱地捡起外套,再次懊恼自己一时疏忽忘记准备口罩,连忙扶着淮月便要往后和凌彻拉开距离。
淮月头脑昏沉,只能拼命掐着手心努力保持清醒,看清凌彻的装扮后,他的心底猛然迸发出希冀
这个人的穿着和船上的仆从杂役都不一样,定然不是来抓他的人。
他像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伸手拉住凌彻的衣袖,拼尽全力开口道“求你,救我”
凌彻冷眼看着淮月,面前的人有一副极好的容貌,即使眼下形容狼狈,也丝毫没有减损他的颜色。
许是刚才在他背上撞疼了,他眼里含着生理性的泪水,却没有哭。
他说话的声音太小,连扶着他的冯平都没有听清,只有凌彻凭口型辨认了出来。
冯平发现不对,连忙把淮月抓着凌彻衣袖的手拉回去。
“实在对不住,他酒品有点差,我们离您远点儿,我一定看着他不会再打扰您。”冯平嘴里不住地道着歉,一边扶着人往远离凌彻的角落挪回去。
淮月的理智已经摇摇欲坠,耳边的话一句也听不清,手心落空,他便知道他连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他闭上眼,终于坚持不住地再次失去意识,眼眶里蓄着的泪顺着眼角流出,在他的脸侧划下一道泪痕。
凌彻依旧冷着脸,在冯平不住的道歉声中,终是收回目光,转过身去。
冯平见状狠狠松了口气,他费劲地再次用外套遮好淮月的头脸,电梯便到了他们要去的楼层。
他扶着淮月走出电梯,正准备辨认方向,余光里却发现凌彻也跟着他们下了电梯。
他之前特意看过,凌彻要去的楼层明明比他们更高,这时候跟着下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打算带着人离开,却先听到了凌彻压低的声音。
“把人给我,不然我马上拨出去。”
冯平抬眼看过去,凌彻举着手机,屏幕上已经输好了报警电话,只等拨号了。
冯平脸色一变,以为来人是认出了淮月,所以来多管闲事,当即色厉内荏道“你什么意思我送我家喝醉的艺人回房间,轮得着你来管”
凌彻伸手把口罩拉到下巴,露出大半张脸,冷声道“哦,是吗我看着不像。”
冯平看清他的脸,愣了几秒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凌彻,凌,凌老师”
冯平的脑子简直要转不过来,完全想不通和他们毫无瓜葛的凌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管这件闲事。
他脸色变了又变,却还是硬撑着辩解道“没听淮月说过和您有私交,我不可能把喝醉的艺人随便交给陌生人。”
凌彻不耐地皱眉“是不是喝醉了你心里清楚,把人给我,不然我就报警。你给他下了药吧去医院一查就知道。”
冯平顿时急了,无奈只能小声道“我们急着去见文东文导,您就当没看见好吗”
凌彻把玩着手机,语气平平“不好。”
冯平又急又恨,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凌彻咖位大,在圈里又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惹急了他恐怕真会说到做到
冯平咬牙把淮月交给凌彻,眼睁睁看着凌彻带淮月返回电梯。
精心设计的交易就这样被毁,他气得几欲呕血,却什么也不敢做。
杨文辰接到凌彻的短信时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收起手机,满脸歉意地跟饭局上的人说明凌彻身体不舒服先去休息了,众人纷纷表示理解。
杨文辰从容地坐下,喝了口酒,自诩跟着凌彻的这些年已经磨练出了强大的心脏。
都是小事,不慌。
直到十分钟后他再次接到了凌彻的电话。
“祖宗,你都不认识是谁你就出手救人,万一被讹上怎么办”
医院会客室,杨文辰痛心疾首地把手机页面杵到一脸无所谓的凌彻面前“你看看他之前干的这些事,他能是个善茬吗”
凌彻接过手机,往下滑动着翻看。
杨文辰不停地絮絮叨叨,没一会儿又阴谋论道“万一他故意演戏,目的就是你呢”
凌彻看着页面上被营销号截出来的“毁容式演技”动图大赏,回想起淮月求救时绝望的眼神,中肯地评价道“不像演的。”
杨文辰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头晕目眩,很想吸氧。
凌彻把手机丢回给他“行了,又没被拍到,怕什么”
杨文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忘了你还顺便得罪了文导”
凌彻打开电视,随口道“他导的戏,求我都不去。”
杨文辰“”
忍住,被气死就拿不到年终奖了。
淮月醒来时只觉得浑身无力,他眼神空芒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几秒之后才回想起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
他猛地起身,却在看清所处的环境后愣怔在原地。
他被救下了吗这里是哪里
他顾不上浑身难受,只想尽快弄清现在的处境,他掀开被子正要下床,脑海中却突然涌上一段全然陌生的记忆。
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淮月本能地伸手去捂,却在下一刻愣在原地。
他的目光凝在光裸的右侧手臂上,那里白皙光滑,伴随他十多年的烫伤疤痕消失无踪。
病房的玻璃窗上倒映出淮月单薄的身影,城市夜景色彩斑斓,照亮了他眼底的震惊和慌乱
这不是他的身体。
病房门被推开,紧绷的神经让淮月第一时间发现了有人进门的动静。
他掩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循声抬头看去。
杨文辰看着病床上已经醒来的人,微微一愣。
淮月脸色苍白,手上还缠着纱布,正神情戒备地看着他,整个人都紧紧绷着,宛若惊弓之鸟。
他无声叹了口气,总算信了凌彻的判断。
他主动自我介绍道“我是凌彻的经纪人,杨文辰,是凌彻让我送你来医院的。”
淮月思绪混乱,反应几秒后才理清他话里的意思。
他被人救下了,救他的人叫凌彻。
脑海里关于昏迷前发生的事像是撕裂成了两段记忆,搅得他一时分不清过去现在。
杨文辰见他神情恍惚,出言询问道“你还好吗需要帮你叫医生吗”
淮月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他看着杨文辰,眼神里的彷徨迷茫仍未敛尽,开口的话语却十分郑重有礼。
“谢谢你们,请你帮我向凌公”他顿了顿,很快改口,“向凌老师道谢,真的非常感谢他。”
杨文辰只把他的异样归因为受了刺激,没有放在心上,他笑着应道“不用这么客气,只是一件小事,凌彻也是随手帮忙。”
淮月却道“不管对凌老师来说是不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这都是极重的恩情”
杨文辰依然是那副笑脸“淮先生真的不用放在心上,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您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就好。”
淮月怔了怔,咽下了未竟的话。
他反应过来对方这是不想和自己扯上关系的意思,连道谢都不需要。
他无意识地抓紧了手边的被角,几息后才抬眼看向杨文辰,应诺道“我明白了,你放心。”
杨文辰见淮月应得干脆,倒是觉得有些意外,却并没再多说什么,客气地叮嘱淮月有事按铃叫医生之后,他便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淮月一人,他垮下绷紧的脊背,视线怔怔的,不知落在何处。
他试图去捋清脑海里混乱的思绪,那段凭空出现的陌生记忆却如山呼海啸般,占据了他所有思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