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秦孝公知道秦会亡于商君之法,他还会用商鞅变法吗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商鞅变法纵然有再多的弊处,但却不得不承认,商君法是对当时的秦国来说最好的变法。
没有商君之法,秦国就一直是那个被晋国和楚国按在身下摩擦的弱受,东出尚且不能,更遑论一统天下
而这个选择如今也适用于白未晞。
白未晞很清楚,加强中央集权是对这个生产力落后的时代最好的选择,这个生产力十分落后的时代撑不起他想要的人人平等。
只是有时候午夜梦回,他也会一遍遍地问自己,这样做对吗
加强中央集权,维护君主专制,让天下百姓陷入王朝迭代的漩涡中,经历几千年的蒙昧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吗
他不想。
他不想为君主专制代言,不想让这些公子王孙心安理得地占用民脂民膏还沾沾自喜,不想自己亲手为天下百姓打造一个名为“阶级”的囚笼
哪怕他明知道,这座笼无论如何也会出现在华夏大地,并困住其中的百姓几千年。
但是如今游溯却对他说,有些事明知道是错,但也要去做,因为这些事在未来看也许是错,但在现在,它却可能是对。
矛盾是对立的,但也是统一的,是可以相互转化的。黑会在正确的时间转化成白,错误会在正确的时间转化为正确;同样地,白也会转化成黑,正确也会转化成错误。
白未晞忽然间就笑了“殿下,你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传说中火本是天神的独有,人间本是一片蒙昧。后来,一个天神同情人类,于是他从神山上盗出火种,将火种送往人间。”
游溯摇摇头“未曾听过。”
白未晞若有所思地点头“殿下当然未曾听过,因为殿下从小到大听到的版本,都是燧人氏钻木取火。火是燧人氏钻木得来的,是我们人类靠着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和自然作斗争取得的胜利,才不是什么天神馈赠。”
他喃喃道“原本白某还在自我感动,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将火种从神山上偷盗而出的盗火者,却忘了,这片土地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盗火者,而是我们自己用双手钻出的火。”
没有现实基础的思想,哪怕是后世人人皆知的“平等”“自由”“民主”,也不过是神山上水土不服的火种,如同无根浮萍,根本无法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白未晞可以做些什么来促进火种的萌芽,却不能直接将无根之火带到人间。
白未晞对游溯作揖“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殿下如今亦是吾师。”
这是一个十分良好的信号,意味着白未晞褪下了他的高傲与冷漠,愿意向游溯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从小到大,向游溯行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从小侍候他的婢女,长大后的伴读、同窗,进入战场之后的袍泽,还有好多好多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几乎每一个见到游溯的人都要向游溯行礼,这样的成长环境让游溯对别人向他行礼这件事感到司空见惯,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奇怪的事。
直到他遇到白未晞,这个外表温和实际上内心高傲到不可一世的人。只是他确实有才华,因此游溯可以容忍白未晞一切的不恭敬。
因此游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白未晞竟然也会在他面前低头这让游溯甚至感到了受宠若惊。
真是见了鬼了,游溯想。
游溯连忙扶起白未晞,但却只是隔着一定的距离,根本不敢触碰“不敢当,先生大才,为吾师才是。”
白未晞直起身,问“寒舍有些书本,不知殿下可愿一观”
什么书本
这一刻,游溯想到了那本安平元年桃林乡土地改制记录报告,那本让游溯惊艳了许久的书。
想到白未晞请他看的书本很大概率是一本不逊色于这本记录报告的著作,甚至可能是蕴含了白未晞思想的著作,游溯忽然间边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像是一个终于从见不得人的外室变成能够见人的妾室。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傲冷傲慢的白先生终于愿意低头,游溯着实为此激动不已,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现在可以吗”
白未晞顿时笑了“自然。”
虽然一路上游溯对“白未晞会给他看什么”这个问题想了许久,但他还是没能想到,白未晞会送给他一份这样大的大礼。
回到白未晞那座五亩之宅,进入白未晞那间冷的如同雪洞一样毫无装饰的房间,游溯便看到白未晞从一旁的书架中找到一个小盒子。
小盒子是桃木制成的,看上去也不算很名贵,但做工还算精致,就是没有上漆,看上去应该是手艺还算精湛的桃林乡匠人精心制作而成,但白未晞崇尚简朴,所以不愿做其他的修饰。
游溯坐在白未晞的对面,看着白未晞修长如玉的手指打开桃木盒,从中取了九本不算厚但也不算薄的书来。
都是桃林乡自己做的纸,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工艺,都是能用就行。但看得出来,不论白未晞表现的如何朴素,桃林乡还是习惯将最好的东西都送给白未晞,白未晞这里的纸明显比桃林乡送给游溯和崇云考的要好得多。
白未晞将书本递到游溯面前“殿下看看吧。”
游溯接过这九本书,发现首页上都有白未晞亲自写下的书名。
白未晞的字很是好看,即便游溯用很挑剔的眼光来看,也不得不承认,白未晞的字着实算得上上乘。
铁画银钩,俊逸潇洒,不难从中勾勒出执笔者的形象。
然而当游溯见到上面都写了什么之后,他的双眼都在这个刹那亮了起来。
农耕论
法制论
赋徭论
临民论
兵制论
工商论
交通论
教育论
官制论
游溯的双眼都亮了起来“先生,这是”
“这是白某在遍览司州后得出的强国九论。”白未晞淡淡地说,“从它们诞生的那一日起,他们就在白某的书架上吃灰,今日终于等来一位白某愿意将它们拿出来待客的客人。”
他说的轻描淡写,就好像强国九论不过是几册普普通通的书籍,根本不值得一提。
但游溯听得出来
什么叫“遍览司州后得出的著作”
什么叫“放在书架上吃灰”
什么叫“终于等来一位白未晞愿意将它们示人的客人”
显而易见的,这是白未晞自己都觉得十分珍贵的东西,珍贵到这位行孔子之事有教无类的先生都忍不住扫敝自珍,不肯轻易将之示人。
否则,白未晞早就将这几本书拿去换了富贵名望,哪里还轮得到游溯作为第一个读者
想到自己是白未晞著作的第一个读者,游溯竟然觉得心中有些发热。
真是被这位先生治的服服帖帖的,游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从来都只有别人求着他听那些人的为政诉求,何时有过他求别人
游溯翻开了第一篇农耕论。
这一翻就从日光正好翻到月上中天,院中不停传来二人的谈话声,有时是拍案叫绝,也有时是充满火药味的争吵。
陈纠第一百零八次想冲进去,都被崇云考拦住了“人家小年轻谈话,你个”
憋了半天,没想出什么词来阻拦也还是个小年轻的陈纠。
陈纠不满“这都什么时候了,都夜半了雍王不吃饭,先生也不吃吗”
陈纠看着热了几百遍的饭菜,头发都要掉光了“先生身体不好,不可以不吃饭的”
话中赤裸裸的指责让崇云考也忍不住羞愧,但他一想到游溯正和白未晞探讨着关于雍国的国家大事,就觉得自己一定不能让陈纠进去打扰了他们的谈话。
万一被陈纠这么一打断,思路断了,想不起来了,谁赔得起
因此崇云考只是淡淡的说“年轻人嘛,饿一顿死不了,真饿了就会自己出来找食吃了。”
“那是一顿吗”陈纠咆哮,“先生一天都没吃东西了那是三顿”
“两顿。”崇云考纠正,“只有你们桃林乡的人一日三顿,我们都是一日两顿的。”
陈纠抓狂。
但是他打得过崇云考,却打不过崇云考身边抱剑的游洄。游洄兄块头极大,一看就是打不过的样子。
陈纠忍不住问“这位将军,你就不担心雍王的身体吗”
说好的你是雍王的亲弟弟呢
游洄抱着剑稳如老狗“阿兄饿了自己会出来找饭吃。”
说着,游洄不满地看了陈纠一眼,说“你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瞅瞅你这小身板,在我们凉州,你吃饭都得去小孩那桌。没事就回去吃饭睡觉长身体,别出来碍事。”
陈纠“”
游洄说话太不委婉,以至于崇云考不得不替自己的蠢学生找补“你也别着急,老夫都说了,他们饿了自己会出来的。白先生都没叫你,你进去打扰他,万一白先生生气了怎么办”
陈纠在心里骂骂咧咧。
就在这时,小院的门突然开了。陈纠听到声音,还以为是白未晞终于出来了。却没想到门只开了条缝,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狗走了出来。
二狗闻着味儿踱步到饭菜前,刚一跳上桌,头就往粟米饭里埋。
等一碗粟米饭见了底,二狗才满足地揉了揉肚皮“这才是狗吃的东西啊那些愚蠢的人类什么时候能知道,狗爹真的不吃骨头”
陈纠看着自己为先生精心准备的饭食就这样被王二狗糟蹋了个干净,一时间脸都绿了。
陈纠“这蠢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