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这烈日当空,我们还是先进去吧。”李斯搀扶着荀子说。
荀子没再看那两个韩王孙,点了点头,行路至此,他年纪又大,确实很累了。
李斯背后的衣裳也汗湿了一大片,进去后又被驿站的味道熏得皱紧眉头,大堂人多,里面一个角落还有空位,他便朝着那边去了。
旁边就是两个年轻女人和一个稚子,居然连男人都没有就如此行走在外,让李斯禁不住多看了一眼。
直到落座前看见了地上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他这才知道屋内为何气氛古怪,原来这里才发生过斗殴啊。
荀子,韩非,和其他门生也都看见了,知道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易生事端。
一人道“秦攻韩赵,难怪驿站里这么多商户游侠,都在往外逃。”
另一人面色愤懑,“秦军残暴,真是作恶。”
“长平之战才死了四十多万,现在又死了九万,赵王昏庸,赵国以后恐怕再难振作。”有人叹息。
其实韩国也早就臣服在秦军的铁骑下,韩王与赵王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当着韩非的面,其他弟子没太直言。
而李斯之前只是个楚国的小吏,才拜入荀子门下没多久,便更喜倾听别人来学习,自己说得少。
“敢问老师,秦国狼子野心,就没有什么制止的办法吗”一人问。
荀子喝了大半碗水,歇息了这么一会儿,才总算消了点暑热。他看向这些门生,缓缓道“秦的威势震慑天下,打败了中原各国,但是忧患却数不胜数,秦王最害怕的便是各国诸侯联合起来。”
“可使五国合纵抗秦”这太难了,门生吞下后半句话。
李斯心里也摇头,五国国君都无明主之相,就像他身边的韩非是治世之才,却仍旧劝不了韩王,五国又互相不信任,又怎能齐心协力合纵抗秦呢。
荀子捋着胡须,淡笑着看一个个愁着脸的年轻人,没再说话只让他们自己讨论。
这些人中有本就出身显赫的,还有已经择主了的,立场注定和秦对立。但也有李斯这类出身不显,尚在求学的,倒对霸道的秦王很感兴趣。
对比秦和五国,他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李斯无意识地端起碗想喝水时,才发现碗里已经空了。他转头正要再叫水,却意外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上了视线。
小政儿看他一眼,随即又挪开目光,盯住了另一个正在说话的人。
他仗着人小,直接换了个方位正对着李斯等人,光明正大地看他们群聊。而元玖和赵嬉就只能支棱着耳朵偷听了。
隔壁又是喊老师,又是自称学生的,一个个穿得都挺光鲜亮丽,听说还要去游学,没准里面就有历史名人。
元玖用余光瞄着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老师。
李斯发现了,对面稚子不知听不听得懂但小脸蛋表情很认真,那两女子也同样在竖着耳朵。
“”有点怪。
他用胳膊碰了碰韩非,示意他看。
韩非心里正憋得慌,这种自由讨论环节他最不喜欢了,他有口吃,辩论时越是情绪激动说话就越磕磕巴巴。
为免惹得笑话,纵有千言万语他也只能藏在喉咙里,等着回去奋笔疾书。
这时,荀子也看到了李斯的小动作,他寻着看过去,也看到了脸上一本正经的小孩。
小政儿的长相七分随了赵嬉,又被元玖养得好,这么乖巧地坐着时就像个精致的娃娃。
荀子这个年纪正对小辈格外稀罕,本来听弟子们说话还一脸云淡风轻的,但一见到如此可爱的人类幼崽,顿时变成了慈祥的老爷爷。
“小娃娃,听得这样专心,可是觉得有趣”他笑着问,声音都放轻了些。
小政儿眨了眨大眼睛,知道他是这群人里领头的,嗯了一声,咧出个笑,“有趣”
正发表意见到激动时刻,却突然被老师打断了,弟子们有些哭笑不得。
被抓包到偷听,元玖也一脸自然,客气地朝他们笑了一下,“稚子顽皮,还望各位见谅。”
而荀子显然很喜欢活泼可爱的政儿,说了一句无妨,就又笑呵呵问“哪里有趣呢小娃娃你可听得懂”
小政儿皱了眉,小脸蛋表情纠结,最后摇了摇头,“有些地方听不懂。”
“哦哪里听不懂”荀子问。
弟子们幽怨了老师,你为何对我们没有这样的耐心
他娘一直念叨他是秦王孙,但只能隐藏身份不能让别人知道,小政儿一直把这点做得很好。他对秦有天然的好感,听见这些人骂秦有些生气,但同时也有骄傲,“秦很厉害,很能打。”
弟子们开始瞪眼睛了,荀子以为是小儿慕强,笑着道“看来你很喜欢秦。”
小政儿点头,眼睛一转,小大人似的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喜欢秦。”
荀子被逗笑了,顺着问“那为何呢”
“因为你们打不过”小政儿稚嫩的童音铿锵有力,如果细听,这语气似乎还夹杂着得意。
“”弟子们又瞪眼睛了。
“哼无知小儿”
小政儿冷笑,小孩天生就很会观察大人们的神色,比如他看出来这群人不敢打他,那他就可以得寸进尺了,“你们越大声就越证明我没说错,正因为你们拿秦没办法,就只能像地里嚼舌根的农妇一样偷偷咒骂”
“”弟子们拍案而起。
“放肆”
“小儿无礼”
居然胆敢将他们比作农妇
“真是气煞人也”
小政儿努力挺着小胸膛,顺便紧紧贴着很有安全感的阿姐,继续挑衅,“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元玖默默看了眼战国特色孔武有力的儒生们崽啊,你是会得罪人的。
李斯有点想笑,但忍住了,打量着对面的小孩,觉得挺有意思的。
“你,你,你”韩非怒火中烧,心被扎了一刀又一刀,又恼对方只是个无知稚子,张了张嘴巴你不出个所以然。
荀子倒还笑着,视线转到了两个大人身上“你们可是秦人”
照身贴可还是赵国的,元玖便回答,“我们是去秦投奔亲人的。”
说完又看了一圈气得头顶冒烟的儒生,脸上小心翼翼道“各位郎君,对不住了,可政儿他还是个孩子啊。”
小政儿点头。
一人怒道“即便三岁小儿也该明事理,子不教父之过”
元玖眼眶一红,“郎君说得是,只可惜孩子的父亲他他呜呜呜”
小政儿也一脸悲伤地垂下了脑袋。
儒生们一呆“啊这”
儒生们开始无措,谴责地看了之前说话那人一眼。
而旁边的赵嬉“”
她双手攥紧,坚决不能让异人知道这些
荀子叹气道“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是吾弟子冲动,惹小娘子伤心了。”
元玖摇头,正要说什么。
恰好此时,有奴仆上前来禀报,有头驴子一直没精神,似乎生病了。一病就拉不了车,那就只能去当地官吏那买驴,这又得耗费时间。
元玖一听,这不正好瞌睡来了送枕头吗,她当即表示自己会医兽,条件是让小政儿跟着学习。
“这有何妨,倒是小娘子居然有这等本事,老朽在此谢过了。”荀子觉得稚子政极有灵气,还很喜欢。
小政儿好吧,他阿姐又在给他找老师了。
这老者的气场沉静而有力,眼睛虽因为上了年纪有些浑浊,但眼神清明,说话声调平稳,让人不自觉就放松下来,对他产生信服。
在他的带动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元玖觉得自己素质都变高了,她心中已有了猜测,便想进一步证实“老丈客气,不必言谢。只是冒昧问一下,不知老丈何许人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