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苏父终于从外面回来了,紧皱了一路的眉头在看到自家夫人时才松开一些。
苏母是位白白胖胖的妇人,面盘圆润温和,似满月一般。
她将提前准备好的温茶推到丈夫面前,刚坐下来便问“陛下真让你为姚家准备宴席”
对妻子没什么好隐瞒的,苏父点头,灌了口茶水道“今日接风洗尘,三日后姚家该要办烧尾宴答谢,可又说刚回京城不熟悉,便让我搭手。”
京中每次有官员升迁,都会操办一场宴席宴请同僚,称为烧尾宴。
如果升迁的级别很高,那烧尾宴的规格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凡三品及以上重臣甚至还会宴请君王,以示感恩。
姚太傅的烧尾宴,新帝多半是会去的。
但以往其他官员的席面都由府中管事或女主人操持,是一种私人性质的宴席。
哪有让光禄寺帮忙的。
苏母再好的脾气,听了也有点不高兴。
自己家这口子再是个芝麻小官,那也是正儿八经上了吏部官册的正六品。
平常筹备祭祀宫宴是光禄寺丞的本分,但给别的大官当下人
她道“堂堂正一品太傅,难道府中连个会办酒席的管事都没有”
苏父抚着胡子,乐呵呵安慰“夫人不必怄气,且不说从前也有这样的例子,而且给谁干活不是干,不过是操持几桌酒席,我熟得很。”
“夫人要是真心疼我,不如今夜别让我捶肩了,让为夫多睡两刻钟如何”
苏母白了他一眼“就知道睡觉。”
这事总归只是不太有面子而已,还没到伤自尊的地步,她性子豁达看得开,也就不问了。
但刚要起身,就又被丈夫拉住。
苏父脱下官帽,又说出一件事来“三日后姚府烧尾宴,姚小姐也要在侧院宴请京中贵女。今日离开姚家前,姚小姐特地差人来找我,说”
苏母狐疑地盯着他。
苏父讪讪道“说想跟咱们丹儿交朋友,请丹儿也去。”
苏母便又一屁股坐下,道“她如今是太傅之女,要交朋友也该找那些重臣家的千金小姐,找我女儿定是别有目的”
“何况丹儿最不喜欢这种场合,你这个当爹的怎么也不知道帮她挡一挡”
苏父“我哪里没挡好赖话都说遍了,可那传话的丫鬟不听,还搬出姚太傅来堵我,哎”
如果能挡住,就是冷箭刀子他也为女儿挡。
可这种事拒绝得太刻意,反而显得他女儿摆架子。
夫妇对坐沉默了一阵,苏母知道这确实不是他一个小寺丞能扭转的,便起身说“那我去和丹儿先通通气,免得她整日糊里糊涂的。”
又吩咐丫鬟“葡萄,去把今早买的西域红果拿上,丹儿喜欢吃这个。”
等丫鬟取东西的空隙里,苏母瞅了眼灰头土脸坐在一旁的苏父。
四十岁的男人正抱着官帽发呆。
这两年凤命压身,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瞧,一家子都不痛快。
连苏父这样好眠的人,一个月里都有两三次被噩梦惊醒,不知梦到什么。
她自己也总有几天愁得吃不下饭。
她知道,这是因为丈夫人微言轻没本事,所以才让家里陷入这种境地。
可当初嫁过来,本来也没奢望日后能飞黄腾达。
只是没想到流年不利,被稀里糊涂卷进这名利场里,竟连过点平淡顺遂的日子都成了难题。
难道就没有别的转机了么
接下来三天,苏父便开始着手姚府烧尾宴的事。
光席面就有八十一道菜,从选菜到上菜顺序再到实际采买本就繁琐。
偏偏姚家那边还要求颇多,时不时差小厮递一张写着意见的纸条来,苏父就要马不停蹄赶去姚家商议。
一天下来能跑几十趟,连在家吃饭的时间都没了。
苏母则回了趟江州娘家,不知有什么急事。
府中只剩苏宜丹一个人,吃了两天厨娘烧的饭,她便有点嘴痒,带着脆桃跑出去吃酒楼了。
北魏民风开放,男女大防不严,寡妇再嫁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昨日三月三、上巳节,是好友之间相约踏青的日子,想必有不少年轻男女在这明媚的春光里互诉衷肠。
所以苏宜丹嫌昨儿人多没出来,怕酒楼都订不到雅间。
看见自家小姐并未因为姚曾柔的归来一蹶不振,甚至还有出门觅食的心思,脆桃终于放下心。
趁小姐吃饭,她握着拳斗志昂扬地道“小姐明天就要去姚家赴宴了,一会儿咱儿去成衣铺子里看看吧或者买些新的首饰也行啊”
“烧尾宴陛下也会到场,您可是咱北魏未来皇后可得好好打扮打扮呢,争取一个照面就迷死他”
“咳咳咳”苏宜丹一呛,喝了口鸡汤才顺下去气。
她这小丫鬟,惯会给自己主子添堵的。
一想到明天萧寂言也在场,她就更不想去了,巴不得自己存在感低得像个无名路人。
被新帝盯上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这两晚总是做梦,梦里都是男人那双漆黑暗沉的凤眼,一刻不停地盯着她,太影响睡眠了。
要不是没得选,谁愿意去过这个鬼门关,再好吃的席都不行
她还琢磨着得想个法子不去呢。
装病不行,随便派个大夫一诊就露馅,她可没那手眼通天的本事,能买通人家。
最好是什么防不胜防的意外,比如崴个脚啊、磕到头什么的。
苏宜丹塞了个鸡腿堵住丫鬟喋喋不休的嘴,美美享用完剩下的菜肴。
吃完饭自然也不去什么成衣铺子,而是溜达去了城西最大的那座马场。
这地方好玩,不仅有各色骏马供人赏玩,北边空旷的场地里还每天都有人表演打马球。
而且表演的人经过马场精挑细选,不仅打马球技术炉火纯青,且面容周正、身材更是个顶个的健壮。
苏宜丹把脆桃打发去买零嘴,自个儿找了个视野好的位置站着。
放眼望去,一水的虎背劲腰包裹在深浅两色窄袖短衣之中,在高高的马背上展示着男儿蓬勃的气息,令人看迷了眼。
都是她北魏的好儿郎
苏宜丹看得津津有味,她好吃懒动,玩不来马球,但十分爱围观。
看到别人在场上如此挥洒汗水,她也跟着热血沸腾,便觉得刚刚吃的两碗大米饭都消耗掉了,实在是一个消食的好活动。
不过这处马场由皇商经营,背后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普通百姓没法进来取乐。
看台上一眼望去,能看到的人基本非富即贵。
以苏宜丹六品寺丞之女的身份,也是进不来的。
但她有一枚纯金腰牌,可随意出入,去年三皇子送的,堪称这些年最合她心意的礼物之一。
想到三皇子,苏宜丹恍了下神,默默叹口气。
自从萧寂言登基,她就没见过几位皇子了,只知道那个极其高傲的嫡出二皇子被派去为先帝守陵,还有段时间才回来。
最温柔体贴的三皇子则被派去西南赈灾,爱耍性子的四皇子如今还在府中思过
不对,现在该称他们王爷了。
总之都被新帝以各种理由打压,只是不知还会不会有下一步行动。
扪心自问,过去两年,他们虽各有各的毛病,但对她还算不错。
走着神,苏宜丹突然听到不远处的人冲她大喊“躲开”
定睛一看,马球竟偏离方向冲她这边快速飞来了
她下意识想躲,接着迟疑了一下
真被球砸伤岂不是不用去赴宴了
虽然有点遭罪,但总比去姚家面对得罪过的新帝好吧
苏宜丹顿时心一横,假装没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球往自己脑袋上砸
忽然后脖一紧,有人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领,轻松把她扯开。
马球从她身边半尺远的地方飞过去、砸在不远处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后骨碌碌地滚远了。
苏宜丹眨了眨眼。
嗯
她看不到身后的男人拉开她后微微抿了下唇,唇角压成一条冷硬的线,像是不高兴。
从这姑娘走进马场的时候,萧寂言就注意到她了。
只带一个小丫鬟就大摇大摆往这种地方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宜丹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救下了,虽然是不必要的好心,但还是想转个身给人道谢。
谁知衣领还被人牢牢攥在手里。
而且她震惊地发现
对方力气简直大得如犁地的老黄牛,她一点也挣脱不开
上次被人这样拎着还是七岁的时候,她偷吃了她娘一整盒千层酥,当时也是被这么提溜起来教训。
已经自认为是大孩子的苏宜丹十分气愤,认为自己被羞辱了,三天没理她娘。
现在当然也很气愤
但想到身后是一位会对陌生人施以援手的好心人,便忍了忍,反手去推他的手腕,悻悻道“恩公,我谢谢你,但能不能先松开我”
萧寂言因她大胆的触碰默了一瞬,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球来了不知道躲,你是一岁小孩么想找死”
苏宜丹眼皮子一跳。
这人说话好难听
只是能出现在这处马场的人都有些地位,至少比她家厉害,得罪不得。
她就又忍了忍,乖乖回答“不小心恍了下神,多亏恩公神兵天降、出手相助,下次请你吃饭好吗”
“呵。”
对方突然难以捉摸地冷笑一声。
就在苏宜丹满头雾水的时候,察觉到男人似乎靠近了点,说话时气息就在耳边。
恩公幽幽开口“可你方才盯着球场上男人瞧的时候不是很专注么好看吗”
对方的指节擦过苏宜丹后颈皮肤,她颤了一下,顿时忍无可忍,伸手去扒拉男人宛如枷锁一般的大手。
反正她连皇帝都得罪过了再多得罪一个又如何呢
她努力半天扒开对方一根小拇指,指腹却不经意摸到男人两指之间的异常
好像是一道疤。
愣神的刹那,苏宜丹隐约听见身后的人似乎笑了下,随即放开了她“一点也不安分,回去路上小心些,再犯傻,可没有我这样的好心人了。”
苏宜丹立即转头,但那男人已经先一步转身离开,只留给她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
对方的个子果然极高,肩膀宽阔,难怪能那样拽着她的后领,让她使不了劲。
衣裳料子是最上乘的流云锦不错,可单凭这个也猜不出什么,京城的有钱人太多了。
不知道是谁家公子,又来马场做什么。
捡马球的小童立即同她道了歉,过一会儿那失手的打球儿郎也来道歉了。
苏宜丹这才想到,要真故意被球砸中,那岂不是平白连累了这些人
而且刚才头脑一发热就想咬牙受个伤,现在过了那个劲头反而没勇气了。
苏宜丹也就没再想这事。
等脆桃买了零嘴回来,她看着场上那些奋力打球的好儿郎,竟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脑子里总是浮现出方才救她的毒嘴恩公的背影。
那挺拔得直冲房梁的个头
那窄瘦得好似一道河的腰
那宽阔得能跑马的肩膀和背
衬得好儿郎们都没颜色了。
脆桃就这么听着自家小姐吹了一路的俊朗恩公,坚决摇摇头”不行啊小姐您是凤命之女,您这辈子要和皇帝陛下在一起的”
苏宜丹弹了她的脑壳,装作没听见。
心里盘算着,干脆趁她娘这几日不在家,把院里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挖出来喝了算了
万一明天要死,哪还有机会嫁人喝酒呢
结果脆桃再一次将她死死拦住,嘴里还执拗地唠叨着“不行这两坛女儿红要留到您和陛下大婚的时候喝”
“您是怕明天被姚小姐欺负吗放心,明天陛下在场,他一定会护着小姐您的”
哎,这大傻丫头。
苏宜丹叹气。
还以为她能做皇后呢。
殊不知她家小姐明天就要上刑场了
萧寂言不恨她就不错了,还护她
至于其他人,别看过去两年好像多少都有些交情,但其实不牢靠得很。
像白天那男子,尽管嘴巴难听,但到底出手救了人,是个嘴毒心好的热心肠。
可权贵圈子不一样,能爬到高位的哪有善善之辈,只要不触及他们利益,多是袖手旁观的人。
曾经因为凤命追逐她苏宜丹的,明日也会以同样的热情去追逐姚曾柔。
脱去凤命的光环,一个六品小寺丞和他的女儿如何,又有谁会关心。
看来,只能使出最后一招了。
夜深人静时,苏宜丹在黑暗中虔诚地双手合十
老天爷啊,信女愿吃素一个月,换我亲爱的皇帝陛下萧寂言被马球砸到脑袋。
出不了门那种
做完这些,她才翻了个身,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睡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