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充抚了抚胡须,亲自用手将孙女牵起。
两人一起跪坐在刚才沈舒之前的床席上。床席很大,比长榻要大很多,一大一小跪坐在上面也不拥挤。
见郎君和小娘子坐好,施氏赶紧道“郎君赶路辛苦,奴煮了茶,为郎君解乏。”
袁充点了点头,温和道“辛苦阿施了。”他说得辛苦自然不是煮一杯茶这么简单,而是施氏这些天日夜不眠地照顾沈舒。
“这是奴的本分,郎君如此说,才是折煞奴了。”施氏赶紧躬身行礼,带着婢子奉茶。
沈舒的身子本就虚弱,又说了这么多话,喉咙早就疼痛,很想润润嗓子,见到上茶很是高兴,可接过青瓷杯一看,差点没骂出声
这分明是一团糨糊,和清茶不挨边好吗
“这是茶”沈舒难以置信,她努力调动原主的记忆,发现原主年纪小,饮茶的次数并不多,对茶的印象并不深。
施氏见小娘子这么发问,还以为是自己没放够佐料,连忙道“奴以茶、茱萸、檄子,膏煎之,此法循古。如今京城中还要服以姜、葱、橘皮、枣、薄荷等物,将茶饼锯成茶末加入,再煎煮,若是小娘子喜欢这新茶的做法,奴这就再为小娘子重新煮茶。”
沈舒小小的脸上眉头皱得蹙起。
橘皮、薄荷、枣和葱姜一起煮茶,那是啥玩意儿
太重口了好吗确定不是黑暗料理
至于茱萸、檄子,那是啥味儿听起来更怪好吗
她盯着眼前的青瓷杯里的茶糊糊,又觉得它充满了邪恶的味道,实在是下不了口。
一旁的袁充一眼就看出了小孙女的为难,直接对施氏道“给阿贞上一碗酪。”阿贞是原主的小字。
施氏连忙致歉“是奴不知小娘子不喜饮茶,还请小娘子恕罪。”
时下,南人饮茶,北人饮酪。沈使君都督青徐二州诸军事,小娘子算是北人,不喜饮茶,喜欢饮酪似乎也是正理。
她最怕的是小娘子以为她拿茶酪之争作嘲讽。
她可真没这个心思。
说完后,她直接跪在了沈舒面前。
沈舒
她有些懵地看着施氏,但终究没有叫施氏起来,而是转头看向袁充。
袁充还是很乐意为小孙女解惑“昔年侨姓南迁,王丞相以酪宴请陆太尉,陆太尉遂病,后与王丞相笺云昨食酪小过,通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1”
沈舒有原主的记忆,知道侨姓是从北方乔迁到南方的士族的意思。因为陈郡袁氏也是侨姓,吴媪常常在原主耳边念叨言语间颇为骄傲。
至于伧鬼,听着也知道是骂人的话。
只是她历史一般,原主也还未正式启蒙,对袁充口中的王丞相和陆太尉那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不过袁充的这则故事,沈舒只有一个想法
这位陆太尉是乳糖不耐受吧
见沈舒凝眉思索,袁充又道“王丞相后人王肃避难北朝,孝文帝问其酪与茶。王肃言茶与酪作奴。2阿贞有何思”
沈舒明白,王肃这句话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报复吗
她皱了皱眉问“陆太尉此前曾饮过酪否”
“南人在衣冠南渡前不饮酪。”袁充道。
沈舒明白,这就是不知道自己有乳糖不耐受这个毛病了。
“酪贵茶乎”沈舒又问。
袁充答“昔时千金难得,倍贵于茶。”之后又举了个例子“晋武帝怜尚书令荀令君体弱,赐乳酪,太医随日抵家。”
沈舒点点头答道“王丞相以贵物待贵客,并无不妥,也无失礼。”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待客,还能是失礼
“阿贞觉得,是陆太尉自饮自受”袁充问道。
“非也,我并非替王丞相鸣屈。王丞相明知陆太尉从未饮过酪,便该同时备茶一壶,若陆太尉自己选用饮酪,那确实也怪不上王丞相。”沈舒说完后,又觉得哪里不对,或者说这事儿本来就不对。
她看向袁充道“王丞相和陆太尉本就不和吧”
一杯酪还不至于此
酪和茶都何其无辜做了这场权力之争的牺牲品。如果王陆二人想合作,陆太尉即便拉肚子也会隐瞒,而不会直接写信讥讽,两人之间必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或利益。
“啪啪啪”袁充抚掌大笑,对着旁边的张纶道“子理,阿贞此言可胜王恭懿”王肃,字恭懿。
张纶拱手而笑“小娘子通透之心,岂是王恭懿可比”他不是恭维,而是真心夸赞,这份通达不是一般人就能有的。
“王恭懿,叛国之臣且能尚陈留公主,阿贞之夫,更该大有可期。”袁充捋了捋胡须,原本幽深的双眸中闪过一道野望。
“是极是极,诸皇子中有小娘子适婚者颇多。”张纶也紧跟着道,比贵族更贵,更可期的只有诸位皇子大王。
说到这儿,张纶又惋惜道“惜哉小娘子若早生几年就好了,太子年长小娘子颇多,可惜可惜”年龄不合适,也只能白白将太子妃的位置拱手送给他人。
袁充抚了抚胡须,不作一词,既不认同也不反对。
反倒是一旁的沈舒听得十分厌烦,她表现出聪慧就是为了嫁人吗
还嫁太子太子之母孙贵嫔,很可能就是刺杀的幕后黑手。
吴媪和沈家部曲、奴婢皆为护她命丧于此,张纶还想让她嫁太子
如果不是她知道身处陌生年代,不能再冲动行事,此时她更想切开张纶的脑子,看看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过生气过后,沈舒平静下来,脑子就清楚一些了。
她觉得张纶似乎将太子与其母孙贵嫔和孙家区分得很开。
是太子当真仁义,有如此大的人格魅力吗
沈舒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一旁思索,正巧这时乳酪也被婢女重新端上,而施氏依旧跪在下面请罪,她的丈夫张纶从头到尾没有帮她求一句情,反而和袁充谈笑风生。
看了看地上一直俯身请罪的施氏,又看了看婢女新端上来的乳酪,沈舒问道“是牛乳”
闻闻又道“加了糖”
这乳酪的卖相还是很好的,洁白如雪,甜味扑鼻,就是上面一看就有一层猪油的油花,还泛着油腻。
“还有油”
婢子赶紧摇头“是石饴,油是猪膏。”
石饴是啥石头也能结出饴糖
不过沈舒基本常识还是知道一些,再加上原主的记忆,基本上就能够判定石饴是蜂蜜,毕竟这年代除了蜂蜜和糖以外,也没其他调味剂了吧
直到后来,沈舒慢慢了解后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这个时代的调味品比她想象中丰富不少。
现在她是蒙对了,毕竟蜂蜜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至于猪膏就是猪油。
一碗牛乳加蜂蜜和猪油一块煮,比茶那种黑暗料理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沈舒看着面前,这碗卖相还不错的乳酪,更加绝望,她甚至有些反胃。
是真的反胃,一个高烧好几日的人,刚起来就喝这种高脂高糖的奶制品,换成谁都接受不了。
袁充也看出孙女是饮茶饮酪都不习惯,暗暗皱眉,痛骂沈靖搓磨女儿。
养生之法他颇为精通,知道大病初愈的人该吃什么,随即吩咐人道“去煮一碗赤粱粥。”
赤粱红高粱吗沈舒不觉得自己喜欢这个时候喝高粱粥,以前她高烧或是胃不好,吃不下东西时,母亲总会给她熬一碗浓浓的小米粥。
到了这个不是喝茶糊糊,就是喝猪油蜂蜜奶的世界,她还能喝上一碗普通的小米粥吗
沈舒心中绝望,一时间有些颓丧。
但袁充却没有放过孙女,而是对沈舒问道“阿贞以为阿施该如何惩治”
“她所犯何错”沈舒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一个不知道为啥跪在地上请罪的施氏。
袁充道“阿施明知你从北方而来,却给你上南人茶饮,你不觉得是嘲讽”
沈舒是真的觉得袁充、张纶,包括施氏自己都特别爱上纲上线。
“我阿娘是袁氏女,吴媪抚育我,焉知我不饮茶”
正当袁充想问沈舒是否觉得施氏无错的时候,沈舒又道“可同样,我自小生长在青徐,焉知我不饮酪”
“可我此时高热刚过,脾胃不佳,茶酪皆伤脾胃,两者皆不可饮,不是吗”沈舒看向袁充。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非要让历史问题和地域歧视掺和进去,地域都很无辜的好吗
对于沈舒的回答,袁充顿时愣,反应过来后饶有兴致地问道“那阿贞欲如何惩治阿施”
“惩治”
沈舒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张纶,察觉他丝毫没有为妻子求情的架势,皱了皱眉又对袁充问“阿叔不是阿翁主簿吗”
主簿也就是官身,那施氏就是官眷,她就算是县君,但对官眷动私刑,当朝廷是摆设吗
可张纶却道“仆是郎君门客,阿施也是袁氏婢子,一日为主,自当终身供郎君和小娘子驱使。”
施氏也道“奴曾为袁氏婢,小娘子便终身是奴主,自能惩戒于奴。”
沈舒看两人急切要当袁氏奴仆,生怕和袁氏撇清关系的样子,微微皱眉。
是什么造就了这个社会如此扭曲的三观,不愿做自由民,却愿做奴仆
畸形的思想必然有一个更畸形的社会。
沈舒只觉得胸口被一块石头堵得厉害。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