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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夺命的钩,握紧的拳
    老张说话的语气很卑微。

    卑微之中居然还藏着一丝恳求。

    这份卑微以及这丝恳求本不该从老张口中说出,但当他眼里亮起了棋友从未见过的光时,大家好像从他身上读懂了什么。

    “这可不行,一人只能下一次。”

    年轻到可能只有老张一半岁数的年轻导演,嫌弃的摇着手,态度坚决的拒绝道。

    却不料他的话刚刚落下,刚坐下的老李,站了起来。

    “我要去接孙子了,让老张下吧。”

    “我也要去上班了,让老张下吧。”

    瘦子也嚷嚷道,不止是瘦子老李,那些和老张一起下了好几年的棋友,也纷纷说出了一个又一个有事的理由。

    老张望着这些放弃机会的老友,他控制不住的握住了还在发抖的拳头,他那狭长的眼睛也偷偷瞄着在摄像机后面,那些刚刚下学穿着校服的孩子。

    他的头低着又昂着,在他昂起头的那一刻,一股悲凉弥漫在整个公园里。

    这份悲凉,大概是明知棋力不敌,但还有着义无反顾赴死的勇气。

    这份悲凉,也大概是作为一个大半生都碌碌无为的父亲,最后的倔强。

    在这份莫名弥漫的悲凉下,年轻导演似乎看到了一个断臂无刀的中年侠客,正在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双义无反顾的眼睛,还有那份只有中年男人才有的决然,都让他忍不住往后退。

    原本嘴边的拒绝,还有对老张这个浑身油腻的中年男人发自心底的蔑视,都因为这漠然的脚步声,烟消云散。

    在他无路可退时,坐在棋盘旁的面容姣好的女人终于点了点头。

    “那就再下一盘吧。”

    老张坐在棋盘旁,他持着黑子。

    他第一次感觉到手中的棋子,居然如此沉重。

    他也第一次感觉到,象棋棋盘的每个棋子,居然都会如此悲凉。

    红子先行。

    这是江湖规矩,也是优胜劣汰的历史轨迹。

    对面的那个女棋士,手中紧握着自己红方的那个小兵啊,像是试探,又像是极度自信那般,使出了很少见的“仙人指路”开局。

    这般开局,看上去像是谦让。

    但实际上,这般开局却潜伏着老张这种并未接受过象棋系统学习的人,未曾见过的杀机。

    老张虽然很少见到用仙人指路开局的对手。

    但是老张还很谨慎得跳上了马。

    在他身后说着自己要接孙子,要上班借口的人,看着老张这一手,他们不动不言也不语。

    作为最熟悉老张的瘦子,他从老张跳马这一步,就看出了身前这个满头大汗的胖子,要玩命了。

    毕竟,老张很少用跳马去应对着开局。

    哪怕对手起手是当头炮,老张也同样会用着中宫炮去应对。

    做了半辈子伙夫的老张,与烟火相伴了一生的老张,本就是个急性子。

    若不是无路可走,若不是无路可退。

    他也不会现在这般认清自己,重新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这碌碌无为的一生。

    赢这个字,很难写。

    因为他是由亡口月贝凡这五个字拼凑而来的。

    对于那些赢家而言,亡口月贝凡,可以从头念到尾。

    但对于老张这种小人物来言。

    他却只能背着去念叨着亡口月贝凡。

    凡,在老张眼里,也就是承认自己的平凡,承认老张的平凡。

    就像他倾尽了大半生,努力拼搏了大半生,最后也因为看见自己的平凡,只能窝在一个小餐馆里,找寻着一份厨师的工作,安度余生。

    贝,在老张眼里,就是牵挂和宝贝。

    老张有着三样牵挂的宝贝。

    诗、棋、还有自己的宝贝儿子。

    他虽然平凡,但是他却因为这三样宝贝,而努力想着不再平凡。

    若是自己能够不再平凡,那么自己的宝贝儿子,也不会因为自己伙夫的身份而在学校抬不起头。

    若是自己能够不再平凡,那么他的象棋和诗歌,也会成为儿子最值得炫耀的财富。

    月,无非就是岁月。

    岁月不但给老张留下了一把年纪。

    岁月也让老张开始珍惜着时间,珍惜着自己与高中的儿子相处的时间。

    也让他珍惜着这盘说不定能让他儿子在学校抬起头的棋盘。

    口,老张本就是不善于言语的人。

    他不善于表达自己,也不善于表达自己对儿子的爱。他只能每天在下班后,来到这家公园,默默望着处在叛逆期,不愿让自己接他的,儿子的背影。

    亡。

    也就是因为自己认识到自己的平凡,也是因为是自己有着牵挂。更是因为着自己懂得珍惜,珍惜着那三样牵挂,他才能把平时藏在心底的言语,化作玩命地动力。

    玩命的工作,玩命的给孩子攒下上大学的学费。

    玩命的下好这盘明知棋力不对等,但愿意倾尽所有的棋。

    他能赢吗

    应该不能吧。

    天底下,本就没有奇迹。

    尤其是奇迹也是嫌贫爱富的。

    他更不会降临在贫穷的老张头上。

    棋盘上的老张,哪怕再翼翼小心。

    对方的钩子,总是能一钩一钩的收割着老张这微不足道的人生。

    但哪怕这样,老张,却还是没有起过放弃的念头。

    他本就是个输了一场后便断臂无刀的侠客,没有刀,没有剑,没有兵器,他,好像只有着拳头。

    虽然他的拳头,对比着对面那由精钢打造的奇门兵器来言,有些滑稽的可笑。

    但就这血肉铸成的拳头,却悍不畏死的,一拳一拳打在双钩上。

    卒马炮车相,就像老张拳头的上的五根手指。

    虽然他们一个个折在双钩下。

    但是他们却还在棋盘外呐喊着。

    似乎叫老张不要放弃。

    瘦子,老李,李大爷,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啊,望着五指尽断还不退缩的老张。

    他们好似喉咙里多出什么东西,让他们不语不言,也不动。

    他们拼命地压住喉咙里那怪异的东西,直至眼眶通红,他们才咽下了那名为男人倔强的东西。

    他们昂着头,望着苍天,也咽下了眼泪。

    他们也似乎不愿去看到老张的结局。

    但凡事都要有着结局。

    无论是胜是负,老张早就做好了心里的准备。

    但他却还想再抵抗一会。

    因为,还有三分钟,自己的宝贝儿子,就放学了。

    他或许也能看到,平时在他眼里碌碌无为,只会做饭的父亲,也有着他看不见的一面。

    “将军”。

    明显对面的女人,不给他任何机会。

    她落幕的钩子,就像她那姣好的脸。

    一钩刺进了对面那个卑微男人的心脏。

    但就算这样,那个卑微的男人,还伸出了早就没了五指,失去力量的手掌,用力地推出了棋盘中央的那个将。

    就像他明知自己这平凡无法改变的人生,

    也不会把希望还有遗憾放在自己最重要的儿子身上。

    叮叮叮。

    高二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

    一个和老张有着三四分相似的男孩,走出了校门。

    他昂着头。

    而老张,却又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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