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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东窗事发
    李如蕙一夜没睡。

    她和大爷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 将要四个月,还没太显怀,太医说胎相很稳。但再过一个月, 若不用束腹之类的法子,就一定藏不住了。

    束腹又怕伤到孩子。

    再说,这个孩子终究要过了明路, 才算是大爷的孩子, 是温家正经的哥儿姐儿, 不然,也就只是她一个丫头的野种罢了。

    死死攥着大爷的袖子, 李如蕙仍一点都不觉得困。她满心都是害怕和后悔,声音细细低低地问“是不是我该去给大奶奶请安的”

    现在躲着大奶奶, 以后大奶奶知道,是不是更生气

    大奶奶虽然不似二姑娘能勾走大爷的心, 却是安国府上最厉害的大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

    她一个丫头, 就算怀了大爷的孩子, 在老太太面前,只怕也比不过大奶奶的一根手指头

    她是不是是不是不该在大爷成婚前就做了大爷的人

    李如蕙浑身都在发抖, 让温从阳不由得把她抱得更紧。温从阳满腔疼爱怜惜,心中全是要保护她、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她和孩子的想法。

    他用嘴唇和手安抚她, 亲着她脸上不断掉落的泪珠,说“信我,如蕙姐姐, 别怕,信我。”

    他说“别哭,太医说对孩子不好。你只管安心养胎,别的事都有我。”

    他说“我一定会护住咱们的孩子。”

    李如蕙也只能信他。

    除了大爷, 她也没有别人能依靠了。

    她没把怀孕的事告诉爹娘,这样就算被发现了,爹娘不知道,就能少受牵连。

    大爷一心觉得能护住她,她若总是哭哭啼啼地不信,大爷早晚会不高兴。

    李如蕙便拼命压下哭意,问“还不知,大爷昨晚和大奶奶怎么样”

    问出这话,她心里又难免泛酸。

    大爷虽不喜欢大奶奶,却也只有大奶奶才是大爷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名正言顺的嫡妻。她一个奴才,就算大奶奶能容得下,以后也全要看人脸色活,大奶奶一个不高兴,大爷就难来了。

    老太太和太太肯定都会劝大爷多亲近大奶奶。

    再说,都有了那事一男一女,赤条条地互相见过了,还怕大爷不心软吗。

    想到昨夜,温从阳先是一叹。

    但他还没对李如蕙开口,外面便有丫头急急地报信“王嬷嬷来请大爷过去了。”

    屋里两人都是一惊。

    温从阳忙松开李如蕙,说一声“姐姐好生歇息。”便赶着出了房门。

    他才到院子里摆出练拳的架势,纪明达乳母王嬷嬷便不紧不慢从外院走了进来,笑道“大爷,奶奶说该是请安的时辰了,问大爷现在去不去。”

    温从阳自小常在安国公府,也算王嬷嬷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他和纪明达吵嘴甚至翻脸,王嬷嬷也没少从中劝和哄他,现在王嬷嬷又是他妻子的奶嬷嬷了,理当更尊重。

    更兼王嬷嬷这话是把他放在主位,让他心里不觉就舒坦了不少。

    他便忙收了架势,看一眼天光,笑道“是该去了。”

    王嬷嬷请大爷先走,余光扫过院里报信的小丫头,记住她的脸。

    快一年没怎么见,大爷还真是长进了不少,但手段还是太嫩了些。

    不过,大奶奶也更稳重了。

    很快回到新房,纪明达正在堂屋等候。

    从前都是温从阳身为表弟,先对表姐纪明达问好。现在却是纪明达身为妻子,主动起身相迎。

    初春才至,寒意还未去。

    婚后第一日,纪明达穿一件大红绣金云锦褙子,风毛儿蓬松柔软,簇拥着她粉光脂艳的鹅蛋脸,飞仙髻上的凤钗垂下珠串,在她额前轻晃。

    行至廊下,她垂首屈膝,端端正正唤了一声“大爷回来了。”

    温从阳便有些不敢认,也不敢走过去了。

    但这的确是大姐姐,纪明达。

    见两人之间没那么僵了,王嬷嬷忙从温从阳身后走上来,请他过去,一面小声叹气,说着“哎,今早又给大奶奶上了一回药,大爷是不是忘了,大奶奶虽然一向好强,也是才成婚的女孩子大爷也不心疼些个。”

    温从阳心里便果然后悔起来。

    昨晚他着实心里不快意,多吃了几杯酒,回房都没与大姐姐说几句话,便

    他一心只想着快些完事,确实没留心看大姐姐怎么样

    虽然,他恨她毁了他的心愿,但就如老太太和王嬷嬷说的,毕竟做了十七八年姐弟

    也怪不得昨夜睡前,总觉得王嬷嬷看他的神色有些生气,他还以为,是大姐姐成了婚还不满他

    “嬷嬷”纪明达却不让奶娘再说。

    她也的确不好意思被人在外面提起床笫之事,哪怕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

    她两颊已上了胭脂,现下又真切害羞起来,眼中便也多了羞恼之意。她又是明艳大气的样貌,却竟露出十几年未曾有过的小女儿之态,一时之间,温从阳又看得呆在了原地。

    王嬷嬷就更高兴了,忙给自家姑娘使眼色。

    纪明达却没为温从阳的态度欣喜,只觉得有些腻。

    那处还是很不舒服。

    且他明明瞒着她在别处藏了人,竟还能对她动意吗

    不过,她也不是为了这人的心才嫁他。

    掩下不喜,纪明达温声笑道“大爷穿的还是晨练的衣服,是不是换身衣服,再去请安不然,晨练了这么久,也怕身上不干爽,不舒服。”

    温从阳便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他根本就没有晨练,自然没出汗,身上差不多都是干的,只沾了些如蕙姐姐的泪。

    再细想他借口晨练是干什么去,温从阳反而开始冒汗,忙说“是该换身衣服。”

    纪明达便示意陪嫁的丫鬟同他原来的丫鬟一起伺候,自己进了卧房。

    温从阳只管张手转身,一切都是丫鬟们服侍,根本没注意自己穿的什么。

    他就在西侧间更衣完毕,纪明达从卧房出来,亲手给他戴上一个“冠上加冠”的白玉佩,笑问“大爷,现在去吗”

    温从阳人已半傻,只能应声“去现在就去。”

    纪明达便又理了理他身上的荷包香袋之类,换下两个,说“都已经成亲了,请大爷不必怕晨起打搅我,咱们现在的院子并不小,也有前院,大爷何妨就在这里晨练呢回来更衣也便宜。”

    温从阳一时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喏喏先应了是。

    王嬷嬷便欢喜地请大爷大奶奶出门。

    从新房到张老夫人的理敬堂不算很近,中间要路过理国公府的正堂理宁堂。王嬷嬷不放心,想传个软轿来抬姑娘,却被纪明达拦住。

    她说“今日是去拜见长辈敬茶,坐轿也太不敬了。”

    别说娘前夜才教过,让她先做好理国公府的儿媳和孙媳。便是娘没叮嘱,她也不会行如此无礼之事。

    这话又让温从阳找回了几分心神,再看纪明达,果然还是那个恪守规矩、一丝不苟的大姐姐。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纪明达。可她身体不适都是因他

    温从阳当下便只有含愧,没有厌烦了。

    但犹豫了一下,他也没劝纪明达坐轿。

    他更不想这就被她抓住机会,又喋喋不休教导。

    姑娘坚持,大爷也不劝,王嬷嬷只得亲手扶住姑娘,请大爷带路。

    虽说这理国公府她们都熟悉,但新婚第一天,姑娘要做足规矩,她们不能拆台。

    温从阳也着实没话能与纪明达说,便忙向前一步引路。

    顾着纪明达身体不舒服,他走得不快,恰好能让人跟上。

    一个领路,一个在后面缓缓地行,虽然不说话,可两人难得和睦共处这么久,又让王嬷嬷减了许多担心。

    到底是亲表姐弟,从小一处长这么大的,小时候一个爱教,一个不服,所以处得不好,现在成了夫妻,当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王嬷嬷便忙笑着给姑娘使眼色,让姑娘找几句话和大爷说。

    纪明达只对奶娘轻轻摇头。

    她在思索。

    温从阳在院子里藏人,必是已与那丫鬟有了什么,说不定是已有了孩子。他自幼做事便粗糙浮躁,长到十八岁也没改,他和丫鬟的首尾,怎么瞒得过舅母和外祖母

    外祖母与舅母她的太婆婆和婆婆,是真的不清楚温从阳和那丫头到了什么地步,还是明明知道,却不管他呢。

    不。

    纪明达让自己停止怀疑两位长辈。

    理国公府不会故意纵容子孙婚前弄出庶出的孩子,这太丢人现眼,也太不给安国公府脸面了。

    而且,那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啊

    就按想好的行事吧。

    理敬堂与安国公府的安庆堂规制相仿,前后共有四进,第一进院子的垂花门下早等了许多仆妇丫鬟迎接。

    纪明达快行了两步,走到张老夫人的心腹顾嬷嬷身前,笑问“我没来迟吧。”

    大半年前,顾嬷嬷因轻视纪二姑娘挨的那顿打早就好全了,但惹姑太太和老太太动了大怒,她也再不敢在小主子们面前拿大。再说,面前这位可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理国公府阖家上门才求娶来的大奶奶,以后她的儿孙还都要在大奶奶手下讨生活。

    她忙扶住大奶奶另一侧,弯腰笑道“还有半刻钟才到时辰呢大奶奶放心,一点都不晚”

    “那就好。”纪明达稍停,看了看自己身上无有不妥之处,才又问,“族里来人了吗,还是只咱们自家人”

    “老太太、老爷和太太怎么会委屈大奶奶今日就见外人”顾嬷嬷忙笑说,“就只有自家人。”

    “族中还有二堂叔、三堂叔几位,都是近亲的长辈,怎么能说委屈。”纪明达端方笑道。

    从垂花门走过两重院落,她一眼也没看何夫人的陪房李桥家的。李桥媳妇几次想凑上去奉承,却根本找不到时机。他们的新大奶奶就像水泼不进一样,每次她要开口前,都先叫了别人说话,时间又掐得正正好,竟还没叫除她之外的人觉得是故意冷落。

    她心里着急,忙看大爷。

    可这等时候,大爷竟在走神,也根本没留意到她的求助

    李桥媳妇的心就像在油锅上一样。

    如蕙和大爷到底算怎么回事

    从去年腊月到现在,快两个月了,孩子竟连家也没回过一次,她过去看,如蕙又不让她多坐就撵她走孩子自小就孝顺,除了非要留在大爷身边之外,从来没有违拗过爹娘的

    可怜她的女儿,为给大爷挡灾废了右手,现在又不知前程

    新大奶奶面前,容不得奴才放肆,李桥家的就算是太太的陪房,也不敢在这时候就得罪大奶奶。

    行到老太太正房前,又是家里的姑娘出来迎。

    温从淑今年十二,已有了几分大姑娘的模样。

    她穿一件淡粉的宫缎银鼠袄,梳着双螺髻,与温从阳有七分相似的圆润白皙面庞上都是笑意,甜甜叫了一声“嫂子,哥哥”

    “从淑”纪明达连忙见礼。

    虽然是亲表姐妹,但今日毕竟是她新妇敬茶,能让夫家妹妹出来相迎,可见外祖母和舅母着意给她体面。

    温从阳也已回神,回妹妹一声“外面冷,快进去吧。”

    温从淑便又一笑,先走了进去。

    纪明达离开两个嬷嬷,与温从阳并肩入内。

    新妇端庄整肃,款步行来,神情姿态无可挑剔。

    张老夫人与理国伯夫妇先是相视而笑,便看见温从阳走在新妇身边,虽然仍是青年俊俏公子,却被衬得几乎没了形状

    不待母亲与妻子怎样,理国伯已沉了脸。

    昨日好像长进了,这才成婚第一天,就又成了原样

    怕他在这时候教训儿子,何夫人忙说“以后就有明达教导他了,迟早都能改正过来。”

    大姑娘她的儿媳妇可是文武全才,不但诗文比男人不差,连骑马射箭打马球都带着小姑娘们赢过男人,还愁不能教从阳上进二姑娘嫁进来,怕不是只会更引从阳胡闹

    都是一家人,这话并没着意放轻声音,纪明达与温从阳自然都听到了。

    温从阳只能深深吸气,掩盖瞬间涌上来的烦躁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纪明达是姐姐,又样样学得好,所以她教导他,他不想听,人人都说是他不好,连爹娘和祖母都一样现在她占了妻子的名分,更能一辈子名正言顺“劝导”他

    连顾嬷嬷和那些奴才都知道,讨好纪明达比奉承他要紧得多

    敬茶自然没有人难为纪明达。

    一家子不用太避讳,礼毕,便一同在张老夫人房中用早饭。

    虽然长辈们都不叫她服侍,但纪明达坚持侍奉过太婆婆和婆婆各三筷,才坐下一起用饭。

    张老夫人与理国伯心疼她懂事,理国伯更看儿子不顺眼,何夫人却喜欢得很。

    她又想,果然是大姑娘才好,若是二姑娘,怕不是老太太才说一声不要她服侍,她人就已经在椅子上坐好等吃了

    用完饭,理国伯不好久待,向母亲告辞出去。

    张老夫人便叫两个心肝宝贝一人坐了一边,笑问外孙女“你见过院子里的人没有那都是我和你太太挑的,也难保有偷懒藏奸的。你觉得谁不好只管说,再给你选合心的。”

    “我早起已见了一回,现下只觉得个个都是好的,多谢老太太和太太替我们操心了。”

    纪明达说话滴水不漏,又笑向何夫人致意。

    何夫人越发地高兴了。

    她才要说让新儿媳妇多管教管教儿子,给他这野马好好地紧紧笼头,也好让老爷高兴,便见儿媳稍稍颦了眉,疑问说“只是我看,从前服侍在大爷身边的丫头少了一个。我记着大爷房里只属她最得用,从前一应事都是她管,还想找她好好问一问,人却不见。”

    纪明达赔笑看着外祖母,又看舅母,问“她似乎是太太陪房家的孩子,难道,人已经放出去了吗”

    何夫人半张开嘴又忙合上。

    她怎么忘了不是怎么这就提起了这一茬

    从阳真是那就是一个丫头,让她过去伺候能怎地好过现在难堪

    她那些侥幸的想头全飞了,更没了主意,只看婆母是如何说。

    张老夫人搂着外孙女的手也不动了,转头看孙子。

    温从阳浑身发僵。

    从如蕙姐姐怀孕以来,他想过很多次,若被发现、若被长辈们和纪明达逼着如蕙姐姐打掉孩子,避着撵她走,他该怎么据理力争,该怎么迎着这些人的怒火,挡在如蕙姐姐身前。

    他也觉得到刚才为止他都做得很好。

    院里虽然有人猜出了什么,可没人敢往上说,不但都装不知道,还有好几个人向如蕙姐姐卖好。老爷太太和老太太更没听见一点风声,也没起疑心。

    但现在,他迎着满屋人的目光站了起来,脑中却只有一片空白。

    被纪明达疑惑却微笑地看着,他几乎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听见自己开口“如蕙姐姐她病了,我让她歇着去了。”

    “病了”纪明达又看外祖母和舅母,笑问,“病了请大夫了吗大爷也没先同我说,这倒像我不体贴人了。”

    她心里开始有些不安。

    外祖母和舅母真的不知道吗

    一家住着,理国府就这几个人,温从阳又是她们最疼的孙子儿子想想也是,这么大的事,怎么会真的不知

    “请请了。”温从阳攥紧双拳,又坐了回去,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在笑。

    他说“一个丫头,不必姐姐费心,我便没说。”

    “是啊是啊一个丫头罢了”婆母一直不说话,何夫人忍不住了,想把这事赶紧先翻篇。

    她紧张笑着,和纪明达说“如今你嫁进来了,你们房里自然是你做奶奶的说了算,哪用问一个丫头等她好了,自然还叫她伺候你,现在可别把你过了病气”

    还是等她先弄明白如蕙到底怎么了,处置完再告诉她的好从淑可还在这呢,小姑娘怎么听得这个

    纪明达的心凉下去。

    她想到了母亲的话。

    那还是一年前,她才经过噩梦,一心要嫁温从阳。娘和她说,舅母有些左性,她脾气傲,有些事忍不得。那时她却觉得只是娘偏心二妹妹的借口。她说,舅母一向最疼她,怎么会难为她

    可娘果然是对的。

    做外甥女和做儿媳妇不一样,做舅母和做婆婆,又哪里一样呢。

    那外祖母呢外祖母也是这样吗

    纪明达也站了起来,离开太婆婆的怀抱。

    她身子在抖,对婆婆垂下头,却坚持说“我既嫁给大爷,自是该处处以大爷为要。我与大爷从前不算亲近,定亲后,一直心中不安,早便想好过来后一定要多多请教于她。且她既是多年服侍大爷有功的人,我也该赏。还是快再到太医院请个好太医来,诊明白她究竟是什么病,不但于我有益,想来大爷亦能安心。”

    儿媳妇这一大篇话情理俱占,让何夫人真不知该怎么再驳回。

    温从阳向前半步,离纪明达近了些,才要劝她求她一直未曾开口的张老夫人动了。

    她先说“李桥家的你带人把大姑娘送回去。”

    李桥媳妇当地一跪,已经泪流满面“老太太”

    “不去”张老夫人手指了指,示意自己的人,“那先带她走,随便找个地方等着。”

    从上了五十岁,到如今快二十年,除了给姑太太和大爷大奶奶挑人,老太太就没再管过一件下人的小事,全是交给太太。今日却又为大爷大奶奶发话,可见是要认真管一管了。

    怕全家遭殃,李桥家的没有挣扎,被带了下去。

    温从淑也被奶娘丫鬟送走。

    何夫人也站了起来,看儿子跪在婆母膝前,抱着婆母的双腿哭。

    婆母却不看孙子,只对她说“去请个嘴上严的大夫来。”

    看阳儿这反应只怕她与媳妇为让他顺顺当当成亲,才有意忽略、也一直没管的那件事,已经哎,已经出了大差错。

    张老夫人一手握住外孙女,一手轻轻摸着孙子的脑袋,说“你不愿意,就只能叫你老子回来了。”

    温从阳止住了哭声。

    大夫说“这位姑娘已有孕三个月余”

    他本想说恭喜,可看满屋坐着的一位老太太,还有站着的一位太太、一位小爷、一位奶奶和许多丫鬟媳妇的神色他赶紧交代了病人的情况就闭上嘴。

    大夫被送了出去。

    李如蕙滑下床,当着太太跪下。

    温从阳直挺挺跪在她前面。

    他双目通红,两腮咬得紧紧的,看向母亲和祖母。

    纪明达站在外祖母太婆婆身边,看着这一家子。

    李如蕙果然是有了孩子,在她猜测之中,若非如此,她为什么不敢来见她。一个丫头,难道不想要名分

    温从阳会怎样护着这个丫鬟,她也想象得到。

    她并不为这两个人有任何吃醋伤心。

    他们原不配。

    她只是只是想不到,外祖母和婆婆即便纵容他婚前和丫头胡闹,便不勒令他们注意些,别弄出孩子吗

    张老夫人也想不到,孙子竟然胡闹到了这等地步,竟然让这丫头先怀上了孩子

    她还以为,经过一遭打,他学懂事了些,起码能有些分寸

    “这孽种留不得啊。”她低声自语。

    听见婆婆的话,何夫人心头一跳想劝,但到底没说什么。

    她是心疼这头一个孙子,但以后多少正经孩子要不得,非要这个来得不巧的

    而温从阳虽没有听清,却更觉得不妙。

    他膝行上前,对着祖母一下又一下磕头,磕得额头发青。

    求求了让他留下这个孩子,留下如蕙姐姐吧

    求求了

    这不也是她们的重孙子和孙子吗

    疼在他头上,也痛在何夫人心里。

    看见儿子额头竟已经隐隐渗出血迹,她再忍不得了,也跪在老太太面前,求道“从阳不懂事,老太太要怎么处置,请快些给个话吧”

    “你说,该怎么处置”张老夫人想让儿媳给外孙女做这个好人。

    可何夫人怎么亲口说得出杀了亲孙子的话

    她也没领会老太太的好意,只忙说“儿媳不敢逾越,请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张老夫人叹了一声,又看外孙女,想让外孙女给她婆婆和丈夫卖个好。

    但纪明达垂首站立,腰背笔直,不说也不动。

    何夫人已经在搂着温从阳哭了。温从阳还是不肯停下磕头,何夫人就用自己的手垫在下面。

    张老夫人深深长叹。

    “够了”她举起拐棍,重重砸在地上。

    何夫人哆嗦了一下,忙死死抱住儿子,不敢再让他动。

    “如蕙”张老夫人站起身,颤巍巍把拐杖尖指向她,“你太太派你过来,是让你伺候主子的起居,谁叫你暗藏祸心,引诱主子坏事”

    “老太太”温从阳要为如蕙姐姐喊冤是他要的如蕙姐姐

    可何夫人怎敢让他再多说

    她忙捂住儿子的嘴,在他耳边骂道“你还不知足,真是想让你老子来吗”

    老太太虽然骂得狠,但必然会留情面

    母亲掌下,温从阳发出一声呜咽。

    “不念在你服侍多年,你奶奶又说要赏你的功劳,我早打发了你”张老夫人骂完便说,“只有最没规矩的人家才会在成婚前弄出庶子,这事传出去,整个理国公府的脸都丢尽了,将来家里姑娘都不好说亲”

    这话是说给何夫人听的。

    何夫人也听了进去,忙更用力捂儿子。

    温从阳挣扎的动作也变轻了。

    李如蕙心里只剩绝望。

    “看在你大爷大奶奶的份上,让你自己选,”张老夫人放下拐杖,沉沉盯着她,“一、打了孩子,再厚厚赏你一笔嫁妆,我亲自给你远远地找个京外的好人家,你做正头夫妻、当人家的大奶奶去。”

    “第二,”她说,“打了孩子,你人留下,接着服侍,可这名分”

    她又看一眼外孙女。

    这回,纪明达向前一步,扶住了外祖母。

    她说“如蕙毕竟伺候了这么多年,若愿意留下,请老太太和太太赏她一个名分吧。”

    “好,好”张老夫人终于感到些许欣慰。

    温从阳也向她看去。

    他们一个干净端庄地站着,一个狼狈跪在地上。纪明达向他看了过来,她晨起还充盈着温柔和羞赧的双眼早已一片冰冷,温从阳看得出来,那是对他的不屑、可怜与鄙夷。

    温从阳心中瞬时恨意涌动。

    不是她要嫁他,害他娶不成遥妹妹,他怎么会轻易与如蕙姐姐有了孩子

    现下这个孩子要留不住是她,是她,是她她手上便没沾一滴血

    一碗药下肚,李如蕙腹中的孩子当晚就化作了血。

    理国伯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他把温从阳叫过去,怒骂他丧门祸家“这府里几十年没有过姬妾庶出,你娘是怎么教你的来你却好,成婚之前就如此胡作非为若有一点连累了家中,倒不如我先把你打死,也免得将来遭人耻笑”

    但正是一年前那场混乱,才促成了今日的丑事,理国伯到底没再动一次手。

    他只让儿子去祠堂罚跪,想清楚了再出来。

    何夫人对丈夫求情“明日就回门了,总不好叫他还被抬去岳家”

    理国伯冷笑道“他为了一个丫头把头磕破,也没想着体面回门,何必管他”

    何夫人求道“老爷就看在外甥女的份上”

    她不提还罢,一提起明达,理国伯更加恼怒,质问道“你也知道那是外甥女怎么还让他和丫头弄出孩子”

    何夫人答不了这话。

    若在从前,从阳哪有事能瞒住连和二姑娘见面说了什么都能一句不差告诉她

    能和老爷说,是孩子和他们离了心,有这么大的事,竟然一个字也没漏出来吗

    最后,是纪明达过来劝和。

    她说“是我和大爷不孝顺,用些许小事害得老太太都累病了。回门有三朝便回的,也有一月才回的,不如我们先服侍老太太病愈,待一月再回吧。那时大爷身上应也都好全了。”

    理国伯红了眼眶,感叹道“是家里委屈你了。这才成婚一天”

    “老爷太太和老太太都是一心疼我们,为我们好,我们不委屈。”纪明达说。

    儿媳还是一如平常端方识大体。

    但何夫人心里,却竟有一瞬,有些不喜欢她这副模样了。

    女儿回门前,温夫人先回到娘家看望母亲。

    张老夫人自是又骂一回孙子不懂事,说明达受了委屈。

    温夫人自然不能责怪病中的母亲,也未对嫂子口出怨言,甚至,她没有当面说女婿一句不是。

    她只和女儿来到新房内,问“那丫头打发了吗”

    “没有,”纪明达平静地说,“我让她出了小月子再回话,不急,先养身体吧。”

    “这倒也好。”温夫人说,“好歹她为你丈夫废了一只手,不必催逼太紧。”

    “嗯。”纪明达应声,“她老子娘都劝她出去,但大爷舍不得她,总去看她,哭着求她留下,我看她也竟不想走了。留就留吧,省得他总以为是我容不下人,也能堵旁人的嘴。”

    将来再有什么,婆婆就更不能说她不贤惠了。

    才几天不见,女儿好像一下就懂事了不少,面上却竟没有一点新婚的喜气,温夫人越看越心疼,忍不住背过身擦泪。

    怎么从阳竟是这般行事

    她究竟是把女儿嫁回了什么地方

    “娘娘”纪明达搂住母亲的胳膊,想哄她笑一笑,“我挺好的,娘,我真的挺好的。”

    孩子已经打掉了,不论婆婆,起码外祖母和舅舅还是真心疼她的。舅舅也让温从阳给她跪下赔了不是虽然她避开了,没真受这个礼。那丫鬟见了她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满口都是“大奶奶仁德”,满府里再没有一个下人敢对她不敬,她的贤惠名声也立稳了,还有什么不好

    连二妹妹都能让温从阳成材立功,她必然也能。

    一切都会更好的。

    温夫人转回身,看见女儿的笑,却越发心酸。

    虽然没对母亲和兄嫂发火,但她心里着实气急了娘家。又见女儿这样,她更悔上心头,不由说“若你后悔了”

    “我不后悔”纪明达立刻就说。

    “娘,我不后悔。”她站了起来,坚决地说,“我不后悔。”

    一个月后,纪明达回门。

    离纪明遥的婚期还有一个月零一天。

    但为了减少与温从阳碰面,更为自己省事,纪明遥决定,从今日开始,就是她婚前闭门不出、安静待嫁的日子了。

    可惜,只安静到下午。

    纪明达和温从阳才走不久,纪明德就拽着四妹妹来“看望”她。

    四妹妹一脸不耐烦和抱歉,纪明遥当然不怪她。

    人都来了,暂且不好只撵一个。

    纪明遥便请两个妹妹坐,让上茶摆点心,请她们吃,然后她就不说话了。

    有屁快点放,没屁就走人。

    纪明德进来时就扫了一圈屋里,没发现多什么东西。她既不敢问二姐夫送过二姐姐什么,也找不到起这话的话头,只好只说今朝回门的大姐姐“听说温表哥大姐夫还是把那丫头留下了,过几日就摆酒封姨娘,以前可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这话没人明说,可就是人人都知道了。

    纪明遥当然也听说了李如蕙怀孕又落胎的事。

    但温从阳如何,早已与她无关,想来纪明达也不需要她去同情、可怜、感慨,她只想安慰太太又觉得不合适,所以她并不议论,也不许熙和院里所有的人议论。

    四妹妹和明远也从不与她说这些话。

    但一个月前还日日缠着纪明达的好三妹妹一过来,就是议论她的大姐姐,让纪明遥想笑,也更厌恶她。

    所以,虽然并不意外温从阳会做出这样的事,纪明遥却不顺她的意说下去。

    她笑道“去年,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日子,大姐姐和三妹妹一起来的,我说起三妹妹好像很宝贝大姐夫送的礼物,三妹妹还生我的气,可我也没别的意思呀。现在三妹妹又厌弃大姐夫了,不知房里还放没放着他送的东西还是已经生气都丢了”

    纪明德没想到二姐姐竟是这个反应

    二姐姐不是一向与大姐姐不合吗她就一点都不恨大姐姐抢了她的亲事吗

    从前温表哥对她那么好,什么好东西不想着她,她竟没有一点留恋

    现在大姐姐过得不算好,她真的一点都不高兴吗

    大姐姐眼看是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精神管她二姐姐却将要做翰林夫人了。

    帮自家姐妹说一门与夫家相关的亲事,对二姐姐不是也有好处一家子亲姐妹,难道成婚之后就不往来了

    为什么二姐姐非要做得这么绝呢

    左右这条路走不通,她坐不住了,站起身气道“好意来看二姐姐,姐姐倒这样说我,什么意思不待见我,我走就是了”

    “是你先说起大姐夫,我也只是想起前事,随口一问,你怎么又生气了”

    纪明遥笑道“再者,我并不寂寞,其实倒也不劳你来看我。且你若真心疼大姐姐,为什么不到舅舅家去与她作伴想来老太太和太太都一定高兴,大姐姐也高兴。”

    纪明达知道你在背后议论她的闲话吗

    太太便不提,前些日子徐老夫人也是恨不得到理国公府杀了温从阳和李如蕙,连安国公都差点找上理国公府的门去。不管是为自己的面子,还是真为了女儿,他看起来可比纪明德生气多了。

    你不是她的好三妹妹吗

    “是啊。”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纪明宜也开了口。

    她没有听从二姐姐的眼神阻拦,声音清脆说道“从前便不提,只这一整年,连我都知道,三姐姐想学什么,大姐姐都几乎是手把手教,连绣房书房都分了你一半,如此亲密。如今大姐姐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或许见了三姐姐便能好些三姐姐也不必白白挂心,更不枉大姐姐待三姐姐的情分了。”

    纪明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跺脚就走。

    “三妹妹慢走,我们就不送了。”纪明遥无奈看了眼四妹妹。

    四妹妹又与纪明德没有根本性矛盾,很没必要直接得罪她。纪明德毕竟是安国公最疼爱的女儿。

    但纪明宜只是笑。

    纪明遥便没再多说什么。

    她从窗口探身,看纪明德大怒的背影之后,仍是那一院子熟悉的春光。

    又是一年的春天啊。

    下个春天,她起身看到的景象,就要换一副模样了。

    成婚前两日,纪明遥的嫁妆先送入崔宅。

    冯嬷嬷亲自带着碧月青霜领人摆放家具和嫁妆箱笼,孟安然在旁领着崔家的下人细心相帮。

    新房的院子里热闹忙乱又和谐,崔瑜无事可做,便拽过正看新娘家具的兄弟,背着人往他怀里塞了两个册子。

    崔珏没注意兄长的挤眉弄眼,下意识打开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他面上有如火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