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缩在他怀里、安心地依偎着他, 身体又轻又软,崔珏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何况,他本也没想拒绝。
在旁侍奉的丫鬟嬷嬷已全低下头, 崔珏便托住夫人起身,把她抱回卧房。
既要补眠,就在床上安稳地睡。
走到床边,崔珏想把夫人放下, 又看见了她发间的簪钗珠翠。
若他只一手抱着夫人, 倒也能抱得稳,只怕夫人睡得不舒服。
崔珏便问身后丫鬟“夫人平日补眠,发饰摘还是不摘”
“要摘的。”青霜绕到一侧。
她只看着姑娘的发髻,轻手轻脚拆下簪钗递给春涧, 又小心摘下姑娘的耳环, 并不多看姑爷一眼。
崔珏留心观察着这丫鬟拆首饰的手法和顺序。
首饰都摘完了。
崔珏将夫人放在床上,多看了眼她白里透红的脸和红润的嘴唇,给她盖好薄被,拉上床帐。
青霜等也并不插手替姑爷服侍。
但崔珏扫视诸人, 示意青霜跟到外间。
待这丫头阖上卧房门,他方轻声询问“夫人从前在家时, 经常白日补眠么”
还是今日身体不适才如此
青霜站得离姑爷有快一丈远, 也轻声回“奶奶夜里若睡得足,大多便只会午饭后小睡几刻钟,通常不会上午补眠。”
她只回答姑爷问的, 余下一句都不多说。
姑娘以后亲自和姑爷说更好。
而她站的位置让崔珏也觉得舒适。
他本想问个嬷嬷, 但显然,这个叫“青霜”的丫头最得夫人重用。
他又问“夫人若上午又睡下,几时会起”
青霜答“午饭前, 奶奶一定会起。”
现下是巳正一刻,离午饭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崔珏便道“我去书房,夫人起了去回我。”
“是。”
青霜与白鹭赶到堂屋门打帘子,行礼恭送姑爷,并不挽留。
姑爷走出了院门。
白鹭这才猛地垂了一下肩膀,松口气笑道“姑娘一睡,只有姑爷,真叫人怕我连话都不太敢说了”
青霜替她拍了拍背,笑道“姑娘和姑爷好就行,咱们只管服侍。”
“是啊”白鹭也高兴,“在家的时候还看姑爷冷冷淡淡的,出去一年,连封信都没有,从过年到成婚这三个月,也竟一次都没过来,也没有东西送,可真成了婚就不一样了”
昨儿青霜虽和姑娘说,“在家看姑爷样样都好”,其实是怕姑娘心里不舒服,故意先说的好话,又提的缺处。不过姑娘果然比她们有主意,和姑爷竟处得很好。又看了昨晚和今早,姑爷不是真不喜欢姑娘,就是一戳一动,倒能听姑娘的话,也事事都有尽让的。
这就挺不错了。
姑娘心宽,她们也心宽些。
已经成了婚,就别管姑爷从前是不好意思,还是真不上心,只看以后吧。
姑娘正睡着,青霜便拉白鹭到东侧间,又找来春涧花影。
四人在地下绣墩和小杌子上围坐。青霜把两个绣墩让给春涧和花影,自己坐小杌子。
她仰头,看着从小一起服侍姑娘的姐妹们,低声笑道“虽然咱们四个里,我年纪不是最大,可既姑娘看重我,我少不得拿个大,趁今日姑娘大喜,咱们大家说好以后谁也不许对姑爷起歪心思,别坏了和姑娘多年的情分,也别坏了咱们之间的情分。”
余下三人听着都点头。
又互相看了看,便是春涧正色,严肃道“这是自然的姑娘对咱们这么好,谁还对姑爷起那样的心思,还配做个人么口说无凭,正好咱们都起个誓谁若起了歪心,对不起姑娘,就天打雷劈不但自己短命折寿、永世不得超生,连家里人也不得安生”
这誓虽毒,四人却都坚定念过一遍、立下誓言。
白鹭还说“我爹娘早没了,我爷爷叔叔为几个钱差点把我卖到脏地方去,他们真不得安生我还高兴呢这誓对我不管用,我再换一个”
说着,不等别人反应,她又说了一个毒誓。
互相安了心,青霜便笑道“这屋子还有许多东西没归置好,咱们也别闲着,分头干活去吧。”
昨日她们已和崔家下人问清楚了,崔宅的午饭也是午正用。
若还在安国府,她们便到午初三刻再叫姑娘,留一刻钟给姑娘醒神好用饭。但今日才是姑娘婚后第一日,或许有别的安排,也或许会有什么变故,她们便提早两刻叫的姑娘。
姑娘一起,并不待问,青霜已将姑娘睡下后,姑爷的举止言行全回了。
到底在崔家还没住熟,纪明遥清醒得也比平常稍快,听完这些话,已经半醒。
青霜问“那现在去请姑爷回来”
“不不用。”纪明遥说,“你去问,我想去书房,崔”
才一天,新称呼还没叫习惯。
纪明遥改回来“去问二爷方便不方便。若不方便,就请他回来。”
“是。”青霜赶紧过去。
春涧便问“姑娘要过去,怎么装扮”
从前都是碧月姐姐全权管着姑娘的梳妆打扮,她和春涧只是帮手。现下碧月姐姐出去了,这差事交下来,她们心里还不太有底。
坐在妆镜前,纪明遥想了想,说“新婚还是得穿红裙,头发没乱,抿一抿就行了,首饰少戴几样”
她决定“我从前在家里怎么样,最多再多两根簪子就好,也不用上胭脂水粉。”
她上辈子一直是短发,简单清爽好打理,很省时间,从没想过留长。这辈子头发是不可能剪的了,她也不是不喜欢金银珠玉,但她只喜欢拿在手上欣赏,不太喜欢戴在头上身上发沉的感觉
以后要在崔家过一辈子,她不可能装一辈子,而且,她也不愿意太过装相委屈着自己。
所以,她原本是什么样,就想给崔珏看到什么样。
她承认,她是仗着正在新婚燕尔、也仗着发现了崔珏对她的好感和怜爱,一点点向前试探。
姑娘有吩咐,春涧花影不多说,很快替姑娘装扮完毕。
青霜也匆匆回来了,进来就笑道“二爷说请姑娘过去便是。”
她又笑回“我到的时候,二爷正练刀呢。我出去的时候,又听见二爷吩咐小厮打水洗澡。”
但二爷练刀是什么模样她没细看,就不能说给姑娘了。
练刀啊。
纪明遥瞬间想起了许多小说话本里对少年英气侠客、青年冷俊指挥使的形容。
想看
想看崔珏练刀的样子
虽然现在赶不上了,但说不定下午或明早就有机会。
嘿嘿嘿嘿。
时间不算太紧,纪明遥就走在伞下,将书房与正院之间的厅堂也细看了一遍。
院里的丫头婆子只远远向她行礼,都没过来请安。
青霜主动回道“姑娘睡着的时候,请桂嬷嬷出来教了一遍,倒不知她们原来是什么规矩。”
纪明遥点头,但并不急着在这时候见新人。
现在最要紧的是崔珏的家业她要不要管,其余都要排在后面。
且她若接手崔珏的家业,见这些人说话是一种态度,若不接手,就会是另一种态度了。
出了厅堂院落,再走一条南北夹道,便是崔珏的书房。书房从后穿堂也能进去。
纪明遥看到了围墙遮不住的一丛青竹。
她提起裙子,才迈上台阶,便听身边人都请安说“二爷”
接着,她的手腕就被握住。
握住她的手纤长有力、骨节分明,掌心是她昨夜和今早熟悉了的温度。
纪明遥笑着抬头。
崔珏鬓角还有几分潮湿,身上是新换的衣袍,面上也因才练过武又洗了澡,比平常多了几分红润,连眉眼都显出柔和。
他说“夫人慢些。”
“嗯,”他握得很松,纪明遥把手腕向外抽了抽,直接握住他的手,笑唤一声,“二爷。”
两人并肩走了进去。
这处书房比纪明遥的正院略小,正房只有三间,但院落的空间便显得更大。分明正是百花姹紫嫣红的初夏,这院子里却无一点鲜亮的颜色,只有竹影森森、树荫蔽日、鸟鸣细细,清幽至极。
纪明遥不由多赏了片刻。
待她收回目光,崔珏才请她向屋内走。
屋里站着两个小厮,分明听见人进来,却连头都不敢抬。
纪明遥也且不管他们,先将三间屋子大致扫过一遍。
普通的书房,三间屋子全有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
堂屋正中是一张不大的八仙桌,墙上一副对联和一张匾,匾上两个字“静堂”,其余并无摆设装饰。
西侧应是卧房。堂屋西面的墙壁上挂着刀、剑、弓、枪。卧房门开着,纪明遥没有仔细向内张望。
东侧无墙隔断,只有一张轻巧的竹石屏风立在当地,里面是书案、扶手椅等,临窗有榻。
纪明遥自然有了很多问题。
她最先问的是“除了这几间屋子,还有哪放着书”
崔珏答“东厢、西厢皆有,库中也有,大哥书房亦有许多孤本。”
若夫人想看,他可以去借。
纪明遥现在不想看书。尤其她扫了一眼露在外面的书封,更是兴致全无。
她只又问“二爷平日练武都在什么时辰是晨起吗”
“非朝日便是晨起,”崔珏答,“或傍晚有空闲,也会练上几刻。”
“那今晚有空闲吗”纪明遥立刻笑问。
“大约有。”崔珏回答。
他好似猜到夫人想说什么了。
“多谢二爷”
纪明遥又靠近他一寸,小声询问“那我下午过来看还是二爷下午不走了,就在后面总归不管在哪,二爷都给我看看吧。”
“嗯。”
崔珏攥了攥手,心道他并无不可给夫人看之处,便又重复回答一次“好。”
“二爷真好。”纪明遥声音更小。
说这些话,其实她也不是完全坦荡。
但她真的想看嘛。
已经达成目的,纪明遥赶紧转移话题,又问匾额“这是二爷的字”
这匾与“凝曦堂”三个字看上去是同一人所写,只是“静堂”两个字还稍有清秀软嫩稚气,“凝曦堂”三字的笔迹却更刚劲、质朴、有力,意态也添了许多潇洒自由。
“是。”崔珏回答。
“二爷十几岁时写的”纪明遥又问。
“十二岁所写。”崔珏都照实回答。
“怪不得。”纪明遥心道果然如此。
崔珏也想到了夫人正房门前的匾额。
扶夫人坐下,他终究解释说“大哥定要我亲手写一个匾给夫人,我便想了这三个字。夫人若不喜欢,换下便是。”
“可我喜欢啊。”纪明遥笑。
虽然不是他主动给她写的,但她的确喜欢这个匾,既喜欢字迹,也喜欢这三个字的含义。
因她没有压低声音,这句话便清晰地传到了屋内服侍人的耳中。
两个小厮的腰瞬间弯得更低了。
扫他们一眼,崔珏命“出去吧。”
自家二爷一如平常冷淡的声音一响,两个小厮如蒙大赦,赶紧退出。
崔珏也不再看夫人微红的脸,只把目光放在她简单了许多的发髻上,问“先用饭罢。”
“嗯。”纪明遥答应。
先吃饱饭,再说正事。
午饭是六菜两汤,他们两人的分例。纪明遥依旧是将每道菜都尝一口,好吃就多吃些,不好吃就下一道。
但有一道汤里的油豆腐放了苦瓜,她实在不爱吃,咬出味道就皱眉。
苦瓜涤热、明目、清心,正值夏天,吃些对身体好。
如此这般说服着自己,纪明遥闭上眼睛张嘴,准备继续吃完。
但她听见了一声轻咳。
刑期暂缓
纪明遥赶紧看向崔珏。
夫人已经注意到他,崔珏只能收起心中因冲动产生的后悔。
但他不好与夫人对视,只看着自己面前。
“夫人不爱吃,不必勉强。若怕浪费,给我便是。”
崔珏镇定地说完。
纪明遥看看勺子里只咬了一口的苦瓜粉丝肉馅油豆腐,又看看自己新婚的丈夫。
亲都亲了,做都做了,还怕什么
又是他主动提的
她一手端着碗,一手端着勺子,慢慢把油豆腐挪了过去。
崔珏抬起碗接。
纪明遥倾斜勺柄,油豆腐便轻快地滚入了崔珏碗中。
她回到原位,继续低头吃饭。
快吃完时,她悄悄瞥了一眼崔珏的碗,已经不见那个油豆腐的影子了。
丫鬟们收拾桌子,交给外面的小厮。
崔珏便请夫人到东侧坐,将一匣账册拿给夫人。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纪明遥认真看下去。
她看得很快,一遍就大致记住了库房中还有多少崔珏的家具摆设古董字画等物。
再加上他的田产、房舍、铺面、真金现银,这是一笔不输甚至可能略有超过安国公府现有财富的庞大财产。
纪明遥认为她可以管清楚这些财产,可难免会花不少时间精力。
而且,一但正式接手,便不好再反悔。
但不管与谁成婚,只要活得够长,都少不了自己当家做主这一步。崔瑜和嫂子也不可能替他们管一辈子,迟早要分清楚的。且万事有利也有弊。现在接手其实比将来再接更省事毕竟到现在只代管了十年出头,旧账还算好查清,可再过上十年八年,查账的工作量可就不止翻倍了。
是现在就接过来,两三年后顺手了便省心很多,但会多上好几年班;还是先享受五年十年清净日子,到时候再负担满满地上班
对这辈子的纪明遥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好做出的决定。
她放下账册,先问崔珏“二爷是想我接手,还是觉得嫂子管着更妥当”
这是崔珏的财产,自然该先看他自己的想法。
从夫人的神色里,崔珏看不出她是想接还是不想。
他便照实说“只看夫人的意思便是。”
夫人还小,或许对接过家事尚有顾虑。若夫人愿意由嫂子管束,他自是也无妨。
事关重大,纪明遥再次向崔珏确认“不论我接不接,二爷都是真心愿意的”
崔珏便也再次照实回答“是,请夫人只管自己的意愿,不必顾及我。”
纪明遥陷入沉思。
只从她自己的角度,接与不接都有为难。那,若从崔珏的角度看呢
他已是在朝六品官员,并非单纯依附兄嫂的幼弟,少不了与他人往来,只这一项的支出和入账就不会少。对他来说,是让自己妻子备礼更方便,还是一直求着嫂子办更方便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更别说自己当家、亲手管着财产还有多少方便之处比如她可以直接吩咐他们二房的厨子,以后不许不经回禀就做任何苦瓜馅的东西
崔珏若真的爱吃,可以单独给他做一道。
那就不用再纠结了。
即便只是新婚,互相除了身体都还不熟悉其实连身体都不算多熟,但崔珏至少现在对她好、信任她,连如此庞大的一笔财产都如数对她说明,毫无隐瞒,她当然也要多替他着想。
纪明遥分门别类把账册装回匣子里,准备有空再细看,一边笑和崔珏说“那等午睡起来,咱们再去正院,说把家业接回来,以后不再麻烦嫂子了”
夫人做出了决定,眉眼舒展,浑身都显得轻松,崔珏却替她先感到了些许重担。
但已有话在先,他并非出尔反尔、反复无信之人,便不多言,只说“好。”
若夫人负担不住,他来接管就是。这些年麻烦嫂子之处也的确已经太多。
他便站起身,及地一揖,诚恳说“还请夫人替我相谢大嫂,今后,也都辛苦夫人了。”
“只要让我睡够、歇好,辛苦些倒也好说。”
纪明遥本想扶他起来,但话才说完,她先打了个哈欠。
上午是补的昨天晚上的觉,现在该睡午觉了。
她便直接下榻,挽住崔珏的手臂,笑问“二爷和我回去午睡吗”
崔珏还没从夫人与众不同的回答中回神。
若是旁人,包括他自己,定会说些“何谈辛苦”之类的客气话。但夫人这样毫不客气的回复,却竟让他心里更
更熨帖、更安定。
崔珏反握住夫人的手。
他笑了一笑,说“好。”
理国公府。
一中午没睡,何夫人终于把丈夫给盼了回来。
理国伯今日在外吃酒,一身的酒气,也有了五六分醉意。
他还算稳当地洗了手,脱下外袍,灌下一碗解酒汤,便看向又是兴奋、又是着急的夫人“家里有什么大事,怎么这么急着催”
是从阳又不服明达的管了
他就该再狠狠教训这小子一顿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娶了这样知书达礼又贤惠大度的媳妇,还有什么不足的满京里多少人想娶都娶不上
“是有一件大事、好事想和老爷商量”
何夫人赶紧坐在丈夫身边,把已在心里念叨了两三个时辰的话说给他“上午媳妇过来,和我说从阳已经十八了,又已成婚,行走在外倒还没个能提的身份,只是白身不好看。不如给他先捐个官,将来若有实缺,说不定他已经有了能为,就好顶上了”
“给他捐官”念了两遍,理国伯嗤笑道,“就他那个只爱和丫头厮混的样,我就给他捐了,他穿上官皮,也不像个人还等他有能为”
他说“我不如等天上下金饼,砸他一屋子,让他醉生梦死去”
何夫人不爱听丈夫这么说儿子,可她也没好话能驳回。
从阳是喜欢缠着李姨娘,不爱进媳妇的屋子。可那也不能全赖从阳啊媳妇的模样虽然比不得纪二姑娘现在是纪二姑奶奶了,却比李姨娘好了不少,还有老太太天天劝和着,盼着求着他们和好恩爱,就这样还勾不住丈夫的心,也只能说她自己没本事。
不过,这话不能和丈夫提一个字,不然这人一定要翻脸。
何夫人就只能忍了这口气,说“再不像个人,那也是你亲儿子”又说“还是媳妇特特过来提的话,老爷再不喜欢,也请好好想想吧”
比起扶不上墙的儿子,理国伯原本就更喜欢亲外甥女。
夫人又眼看着真生气了。
他酒醒了两分,便真思量了半日,说“捐就捐吧。”
“捐个百户千户容易,”理国伯在心里算着这事去找谁办,“再去运作运作,也好给明达求个诰命。”
说到此处,他不禁掉泪又叹气“好好的孩子,嫁到咱们家,真是委屈了。有个身份,她在外面见人也容易些。”
不然,真怕人家笑话她。
何夫人在旁听完,一句都不言语。
丈夫答应了她的话,她却高兴不起来。
连她的诰命,那都是老太爷去了之后,老爷承爵才有的老太爷在的时候,老爷就一直是白身,出入只称“理国公府大爷”,那时也没人想过给她运作运作,先求个诰命、有个身份、在外见人好看,也没有太婆婆成日劝老爷和她好。怎么一到媳妇身上,全都有了
听老爷这声气儿,从阳能捐官,还是托了媳妇的福
媳妇是安国公的长女,金尊玉贵,她难道不是侯门小姐
她就该熬上几十年还没彻底出头,又被媳妇压了一头
何夫人不能把心里这股邪火发给丈夫,只能又回头想儿媳。
她本来还以为,媳妇提起捐官的事,是真心为了从阳好,可这么一看,说不定就是算准了老爷心疼她,是想给自己求个诰命
毕竟从前是名满京中的国公府大小姐呢
午饭后,纪明达只闭目歇息了小半刻,便继续给温从阳写注书。
一本论语详注,用不了她多少精神。她笔下不停写着,心里又想起了昨夜的两个梦。
理国公府上有外祖母与婆母,她身为小辈,自当孝顺听命。
但崔家的孟恭人只与她平辈,崔家兄弟又早已分好家业,却叫她不能自己掌家,只能看着样样远不如她的嫂子的脸色生活,她决不能忍。
不过,想来二妹妹是情愿不用自己费神,每日只管吃饱睡足的。
那崔珏为人傲且冷,以二妹妹平日的懒散行事,岂能真入他的眼。
纪明达略略停笔,思索两日后回门之日,她是否要提醒二妹妹,一定要想办法争取把家业掌在手中,日子才好过些。
可二妹妹也未必会听她的劝。
二妹妹一向不肯听从她的教导,她说过就算尽心,其余就不多管了。
至于温从阳。
纪明达右手提笔蘸墨,左手轻轻抚上自己写过的字迹。
他不能不读书。连论语都读不通,将来又怎么读懂兵书
虽然还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做成的将军,但先捐个官,让他与军中有所接触,总不会错。
这一步,她应当没有走错。
她终究不会过得比任何人差
尤其不会比二妹妹差
崔宅。
纪明遥睡足了半个时辰。
离上午补眠还没过去太久,所以午觉她没有一开始就睡得很沉,能感觉到身边的人躺了约一刻便起身,似乎走到窗边坐着去了。
他没有叫人进来。她只又听见了很小心的、轻微的翻动书页的声音。
这声音很催眠,让她不知不觉就睡熟了。
再睁眼时,纪明遥浑身有种睡够了的,清透的舒服。
其实她两辈子都是很需要充足睡眠的体质。
初高中时,同班同学大多睡七八个小时就足够,有些人睡六小时就能一整天神采奕奕,而她睡足八个小时甚至九个小时都还觉得困,非要饱睡十小时,才能保持一天的学习效率不会有太大波动。
她天生比别人少了很多清醒的时间,所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她付出更多努力,拼命压缩一切娱乐活动,才不负妈妈和姥姥的期待,更不负自己十年寒窗,考上了理想的学府、报上了最好的专业。
而大学的课程难度和要求都比高中更上一层台阶。
她身边聚集了全国各地几乎最优秀的同龄人,带给她更多压力和更新鲜的刺激。
在更加开放的环境中,她面对的诱惑数量也比中学时高出了几个层级。
一整个学期,她的睡眠时间都被压制在八小时左右。到了期末之前,她更是连续两个星期只睡五六个小时复习课程准备考试。她的舍友们比她拼命得多,有人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睁眼就看书。
考试结束,感觉还不错,她认为自己可以有些娱乐活动了。
虽然长辈都不在了,但她并不为生活发愁。高中时她还会偶尔取一笔遗产做生活使用,到考上大学,学校、政府和数家企业都发给了她数额不菲的奖金,足够她读完研究生还有富余。
她自己的兼职所得其实就足够每月生活费。光高考后的暑假,她给人补课就收入了约四年学费。
所以上大学前,她就给自己买了配置不错的电脑。只是一学期全用在了学习上。
她下载了游戏。
那是一款历史策略回合制游戏。
每一个回合都是全新的棋盘。
她不记得自己按了多少遍“下一回合”。
她只记得自己眼前一黑,再有意识时还不能睁开眼睛。
她变成了一个才出生的小婴儿。
她还记得,猝死之前,她眼前已经有些发晕,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出来。
她还以为是自己玩得太累了,快到胜利时刻也太激动。哪知那就是她短暂的、不到十八年的一生的结束。
嗐。
纪明遥微微转头,看向坐在窗边的崔珏。
他正翻她的话本子,稍有皱眉。
午后的日光明烈,透过窗纸照在崔珏身上,让他清瘦的面庞染上一层金光,也让他似乎多出了一丝神性,连面色严肃都更赏心悦目。
都过去了。
新的一生她已经活了十六年。这次她都活到及笄成年啦
察觉到她的注视,崔珏放下书走过来“夫人起吗”
还好,夫人的午睡时间不算太长。
“起。”纪明遥懒洋洋地说。
下午还有正事要办,就不赖床了。
她对崔珏举起手。
崔珏便俯身把她抱了起来,向外叫人。
青霜等鱼贯而入,替姑娘穿鞋、更衣、洗脸、梳妆。
崔珏又坐回窗边,继续翻看话本。
他也又开始皱眉。
纪明遥便趴在椅背上,笑问“二爷不喜欢这书吗”
崔珏思考了片刻怎么回答,方说“文采平平、故事离奇,虽然还算可读,但”
“但,登不得大雅之堂”纪明遥捧着脸,笑眯眯把他没说出口的话补充完毕。
崔珏不知该怎么答。
说“是”,怕伤夫人的心,更怕在这些丫鬟面前,让夫人没颜面。
可说“不是”,便是扯谎了。或许夫人也不喜欢他为哄人说谎话。
但纪明遥不是一定要崔珏回答,也并非为难于他。
她只想表达“虽然登不得大雅之堂,可我看了高兴,于我来说,便是好书。”
她笑道“我不强求二爷和我一起看,但二爷也别不许我看,好不好”
崔珏放下书,端正而坐,说“好。”
纪明遥开心坐回去。
但崔珏仍又拿起了书,继续翻阅。
即便无从欣赏,他也想试着探明夫人为何喜欢。
他也又想起了夫人昨晚所说
“不爱出门,也不爱作诗作词,更不喜欢女红。只喜欢看杂书、偶尔练字,或和丫头们投壶取乐,或吩咐厨子整治酒菜。有姊妹来看我,便一起画一张画、下两局棋,再多便没有了。”
他早饭时便想到,原来夫人的这些话并非谦辞,其实都是实话吗
看些闲书话本并不伤天害理,倒也无妨。是他从前自己以为,夫人恬淡文雅、心如明镜,会更喜欢诗词古文一类文章。
果然,看人待物皆不可先入为主,这是他错了。
只是,夫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纪明遥梳妆完毕,便问崔珏是否现在便去正院。
崔珏不禁又细看她的发髻。
午饭时,夫人的装饰便比清晨简单许多,现下又比中午更少两枚簪钗,连耳坠也从红宝金丝楼阁换成了简单的一对明珠。
他便说“夫人不必特地迁就家中,请还如从前装扮便是。”
他记得婚前几次相见,夫人发间虽不比清晨华美繁复,却比现下更显瑰丽。
纪明遥握住他“这就是从前在家的装扮。”
她着重解释“戴多了沉。上午是要去见礼,所以不敢疏忽。下午要办正事,轻省些才好。”
夫人的颈项白皙细软,似乎的确撑不住太重的首饰。
如此一看,昨日成婚,真是辛苦夫人了。
崔珏便不再劝,只又多说一句“家中万事不缺,夫人莫要委屈了自己。”
“二爷放心”
纪明遥捏了捏他的手指,愉悦地看见他耳根又红了。
嘻嘻。
正院。
孟安然早把近十年的账册都理了出来。
阿珏和弟妹说要接回家事,她便忙指着账本笑说“那要先辛苦弟妹每天过来一两个时辰,咱们一起细查一查,千万别怕扫我的面子。若有不对之处,咱们再一起细看,我也才能安心。”
纪明遥也坦然说好。
早干晚干都是干,早完事早省心。问清哪里是最早的账册,她要了纸笔,直接开始心算。
她心算更快也更准这件事不准备藏着掖着。没必要为了隐瞒一个无所谓的技能让自己延长工作时间哇
一家人围坐桌边,全在看她快速翻账本,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
崔瑜看崔珏。
崔珏只看自己夫人,没理大哥。
崔瑜又看孟安然。
孟安然和他一样吃惊。
弟妹这就算完一本了。
妻子和兄弟都没动作,也不理他的眼神,想来丫头们也不敢干,崔瑜只能自己撅屁股伸胳膊,悄没声把弟妹算完的账本摸过来,又溜到屋里找了个算盘。
静悄悄算完一遍,这一年的账竟差了五十八两,他当年怎么没查出来他又绕到弟妹身后几尺,眯着眼睛看纸上写了什么。
和他算的一文不差。
崔瑜只能服气。
看到第三年的总账,有一笔田庄收入纪明遥有疑问,拿给孟安然看。
这一年孟安然还没到崔家,便问崔瑜。
崔瑜回忆一番,说“那年小泽庄上有个边家老太爷的儿子,讳思博,中了山东秋闱第三十一名,庄上的出息就直接送去他家做贺礼了。家里事多,我忘了记这一笔。”
他又笑道“辛苦弟妹替我记上。”
纪明遥一算,那年也正是崔瑜秋闱,的确事多。
见崔珏也无异议,她便应“是”,在账册上补写了一句。
正有媳妇进来问“大奶奶,该传晚饭了。”
孟安然早已吩咐过厨上用心准备,此时便忙笑道“弟妹也累了这半日,不如就留下用饭吧,咱们一家人一起用顿便饭,也算贺弟妹与阿珏新婚”
说完,她又觉得唐突了。
安国公府规矩大,只怕弟妹不习惯与大伯子一起吃饭。
其实她平日也并不与阿珏一起用饭,是逢年过节会团圆吃顿家宴。
纪明遥当然没封建到不能和“大伯哥”吃饭。实际上,她还挺喜欢崔家这种不太讲“规矩”,一家亲密和乐,有话基本能敞开直说的氛围的。
看崔珏不反对,她便答应下来“那就多打扰嫂子和大哥了。”
孟安然忙亲自收拾账册,叫人摆饭。
崔瑜一起帮她。
崔珏不动,纪明遥便也没插手,只先洗手等饭。
坐在一旁抿茶,她察觉到,崔瑜又暗中多看了她好几眼。
她无所谓。
崔瑜对她的评估和质疑都没有真正摆在明面上,直接面对她时都很有礼貌,私下还给崔珏提过促进他们感情的建议,希望崔珏能对她用心比如那张匾。到目前为止,她也没感觉到他有真实的恶意。再看嫂子的颜面,她可以装不知道他这些小动作。
毕竟她是和崔珏过日子,又不是和崔瑜。
她也不会做崔瑜希望中的那种完美弟媳。
她和崔瑜能维持客气的和谐就很好啦。
何况
看到崔珏用眼神询问崔瑜,崔瑜装傻,纪明遥赶紧低头忍笑。
一家人不按长幼、只按性别和方便落座。
纪明遥左手边是嫂子,右手是崔珏,崔珏之右是崔瑜,崔瑜和嫂子之间是两个孩子。
桌上菜肴比中午丰盛许多,一看便知用心,还有两壶酒。
崔瑜亲自执壶,先给弟妹满上一杯。
他并不直视弟妹,只看着杯中笑道“这酒虽淡得很,吃上十壶都不醉,但弟妹若不常吃酒,请不必勉强。”
纪明遥早已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兄长厚爱,实不敢当。这酒请许我借花献佛,相敬嫂子。一则,谢嫂子昨日看护照顾及为我备下软轿代步之情;二则,更要谢多年来替二爷照管家业,二爷与我铭记在心、不胜感激。”
崔瑜忙给自己妻子也满上。
孟安然举杯笑道“你才来家里,年纪又最小,自然要多顾着你,不算什么,今后莫要再如此客气了。还有阿珏,从前他那么点大,难道叫他不读书了自己去管家事吗至于那软轿”
她语气里便带了些许揶揄,笑说“也是阿珏先问过我新娘到家都要走哪些路,问新娘会不会累,我才想到备下。与其谢我,不如还是回去谢阿珏吧”
纪明遥立刻觉得自己脸上烧起来了。
她说声“多谢嫂子告知。”饮干杯中的酒,便坐下不再说话。
那崔珏昨晚怎么只说是嫂子备下的害她被取笑
可恶啊啊啊啊
崔瑜看看一家人,更高兴起来。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夫人倒满,便把壶塞给兄弟,笑道“自己给你媳妇倒吧。”
崔珏沉默接过,给夫人斟了九分满。看夫人不说不动,又给夫人布了一筷雨前虾仁。
他记得早饭时,夫人爱吃虾仁馅的馄饨,多吃了两只。
崔瑜孟安然也开始动筷。两人不时照顾着稍有拘束的孩子们,桌上倒也仍如平常和乐。
直到崔令欢拽了拽父亲的袖子,让父亲看二叔和二婶。
二婶不爱吃那个狮子头,二叔就把碗递过去,让二婶给他呢
崔瑜看了一眼。
那狮子头已经被弟妹咬了一口。
他又看了一眼。
阿珏夹起狮子头,双耳通红、眼神平淡地瞥了过来。
崔瑜并不震惊。
他只是莫名觉得身上有点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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