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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他是新婚丈夫
    温从阳已经在父亲书房跪了两个时辰。

    在家门外嘲笑纪明达之前, 他已经想到会有这一跪。不是在这里,就是在祠堂,都一样。

    那毕竟是父亲的亲外甥女, 是家里当纯金的宝贝一样给他求娶回来的学识过人的女夫子。他平常敢在夫子上课时走神偷懒已经是不识抬举, 竟还敢当众对夫子忤逆不敬吗

    真是孽畜

    没福气的王八蛋

    当年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败家破业的东西

    想到父亲翻来覆去骂他就是这些话, 隔不上两三次就会重样, 温从阳就想笑。

    他也的确没忍住笑了一笑。

    可他虽没笑出声,却正被时刻盯着他的理国伯瞧见。

    “你不知反省错处, 竟还敢笑”理国伯拿了茶杯就砸过去, “你不认错,就一直在这跪着罢”

    温从阳一寸未躲, 盯着茶杯从他头上擦过去。

    瓷杯落地, 在他身后发出碎裂的声音, 茶水湿淋淋倒了他满身, 还正从他头顶流下来。他发间额上都挂上了茶叶,不必想已是狼狈至极,他却还是想笑。

    父亲怎么没砸在他脑袋上。

    除了骂,除了打, 除了罚他跪, 父亲还能把他怎么样呢。

    跪废了这双腿,他就更不用去应付纪明达了, 竟是好事

    理国伯犹如困兽一般走在房中, 温从阳只是沉默跪着。

    屋内屋外伺候的人谁也不敢进来劝,连收拾地上的茶碗都不敢。

    终于, 太太和大奶奶来了

    “老爷这又是何苦”何夫人一眼就看到地上碎得成渣的杯子,又看见了跪着的儿子湿了大半的衣裳。

    她松开儿媳,几步跑进来, 把儿子抱在怀里,再张口时已经不禁泪下“小夫妻寻常吵个嘴,也值得老爷这样大动肝火难道娶了媳妇进来,就是让从阳被老爷打骂的吗”

    纪明达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婆母的话更像一个巴掌,火辣辣抽在她脸上。

    “你这才是在发什么昏”瞧见外甥女的难堪,理国伯不由更加火起,“娶了媳妇进来不敬着护着,难道要像他一样”

    “你看看他干的什么好事”

    他走到夫人面前,瞪着眼睛直跺足“媳妇身上不舒服让他帮着说一句,他就在门外和媳妇吵嘴,吵得人人知道难道我娶夫人进来这从头到尾三十一年,这般对过你吗”

    何夫人说不出来。

    理国伯气得双手撑在腿上,放话道“他不给媳妇赔罪,就一直跪着去罢”

    温从阳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何夫人只能抱着儿子哭。

    脚步声轻轻响起。

    纪明达缓步走进来,跪在了婆母和丈夫身边。

    “老爷舅舅。”她说,“大爷只是与我稍有争执,不算大事,还请老爷就宽恕大爷这次吧。”

    理国伯更心疼她,忙叫婆子进来把她扶起来,叹道“你总是这样懂事,才纵得他越发过分了这次我偏不饶他”

    纪明达还想再求一求,理国伯直接转身摆手,摆明不听。

    何夫人更急,扳着儿子的肩膀哭说“你就服个软,赔个不是,能怎么样已经跪了这么长时间,真把腿跪出个好歹,我的儿我一辈子就指望你一个,又叫我怎么活”

    温从阳看了母亲一会。

    他双膝转向纪明达,低头“是我的错,请奶奶饶恕吧。”

    这话说得简单、语气也硬。理国伯十分不满,还要再骂,何夫人膝行上前,抱住丈夫的腿“老爷,老爷真要为一点口角,把你我的亲儿子逼死吗”

    一个“死”字终究触动了理国伯的心。

    他拉开夫人的手,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闭目叹道“只看媳妇满意,就随你们怎么去吧。”

    何夫人就转向儿媳。

    纪明达连忙也跪下,说“请大爷和我回去吧。”

    “回去吧,回去吧。”何夫人扶着膝盖站起来。

    她略有蹒跚,把儿子扶起来,拍掉他头上脸上的茶叶,又拿手帕给他擦干脸。

    她一眼都没看纪明达,只对儿子说“和你媳妇好好去吧。”

    “是。”温从阳唤,“娘。”

    “哎”何夫人又被这一声叫出了眼泪。

    但她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拍着儿子的肩膀,柔声催他“快去呀”

    温从阳缓缓转身。

    他膝盖虽疼,尚还走得了路,就自己扶着旁侧一步一步走出房门,走下台阶。

    纪明达跑过去扶他,被他推开手。

    他也不要任何人扶,更不要软轿,实在疼得狠了就停一停,略缓过来些,就继续一瘸一拐走过去。

    抬着软轿的四个小厮换成了四个婆子,一直跟到新房门前。

    纪明达让她们退出去。

    她强行握住温从阳的手臂,劝他“大爷先洗个澡,让人来上药吧。”

    闹过这一场,她也不再计较温从阳的话,应就安顺了。

    但温从阳并未如她所想听话行事。

    他仍如下午一般笑了,笑着问她“大奶奶要我洗澡做什么”

    他甩开纪明达,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捏住她的脸,笑问“大奶奶嫌我脏,想我洗得干净些,好再回来服侍你,是不是”

    “你这是又发什么疯”纪明达狠狠打掉他的手,“才扰得家里不宁,就不能安生些吗”

    “安生”温从阳更向她走近一步,几乎与她相贴,“发疯”

    他冷笑“大奶奶每次等着我来,不都是为了这些事吗现在又装什么高洁哪怕才闹了一场全家不宁,大奶奶心里还是只有这件事可大奶奶是想要安生听话的奴才伶人,找我做什么我可不够格伺候你。你若不知道怎么找,我出去找上几十个回来”

    “啪”

    纪明达抡圆了手,给了温从阳一巴掌。

    打完,她手却颤着,久久放不下来。

    温从阳头被打得一歪,脸上肿了半边,嘴角也沁出血迹。

    他并没还手,只一根手指抹了抹嘴唇,看着自己的血,竟又笑了。

    疯子

    纪明达连连后退。

    这就是个疯子他疯了

    纪明达狠狠推走来扶她的所有人,跑进了自己房中。

    温夫人终于应付好了安国公。

    各自清洁过,回到床上,她忍着浑身的疲乏,叹气说“从今日起,终于可以只顾三丫头的亲事了。”

    安国公正一日气不大顺,又不知该找谁发作,听见是说三女儿的事,倒叫他起了几分兴致,笑问“太太有主意了”

    “是有了,”温夫人声音柔婉,语气小心,“却只怕老爷不满意。”

    安国公喜欢夫人这样的温柔小意,且又是才满足过,便仍笑道“夫人且说来听听。”

    “我看,老爷若真心疼三丫头,还是尽量把她低嫁吧。”温夫人先断定说。

    她只当没察觉安国公瞬间变了的脸色,叹道“她的小心思也太多了。也是今日我才知道,她竟在明达回门之后,去找明遥乱说从阳和李姨娘的闲话。幸好明遥一向省事知礼,不爱听,劝阻了她。她今天又几次说话不合适,挑拨得家里都不高兴,险些吵得难看。”

    她又可惜地说道“她也是我精心养到这么大的,从小什么都没亏过她,她姐姐们学什么她就学什么。可这自家姐妹间都不能周全,若嫁到人口多、规矩大的人家,她也这样,婆家岂能像家里一样,一笑就过去了再与亲家反目成仇,纵然孩子回来也是一样过日子,到底吃苦受罪,不也是丢了家里的脸吗。”

    安国公听得心里烦躁,就要下床“明天再让二丫头回来,我当面问问她”

    “老爷”温夫人心里发急

    她是想让三丫头再碍不着明达的事,却没想过连累明遥

    拽住安国公的手,她急声劝道“崔家女婿今天才被老爷灌醉了回去,你不让明遥好生伺候两天,反又为这一点姊妹间的口角小事把人叫来,难道也不要崔家这门亲家了吗”

    看他没再穿第二只鞋,温夫人又缓下语气,叹说“老爷真不信我,又何必舍近求远三丫头就在她屋里,我让她多歇几天不用出来。老爷和我去问她,不就都清楚了吗。”

    安国公权衡利弊,很是思索了半晌。

    原本三丫头也和她姐姐们一样嫁不成宫里。三殿下只是贤妃之子,嫁了他至多做个亲王妃,不如还是指望四丫头。

    似崔珏一般年纪轻轻就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再难寻了,可惜给了二丫头这个不孝女,已经后悔不成。崔珏人太聪明了,也难说动。

    不如寻一个禁卫中有实权的武将家里把三丫头嫁过去,倒还更有用处。

    主意已定,安国公便回身搂住夫人,柔声哄她说“我哪儿是不信你我是一时不敢信这样话,惊住了。”

    “天晚了,”他叫人进来吹灯,笑道,“夫人连月辛苦了,快睡吧。”

    已在二更,人定之时。

    崔宅房舍内的灯烛熄了大半,只有影影绰绰的几盏点缀在黑夜里。

    今日黄昏时分,天色就阴沉了起来。不出意外,夜里便要下雨了。

    夏日需格外提防水旱之灾,希望这雨不会下得太短、太浅,也不会过多、过长,更勿要连绵数日。

    亲手提着一盏灯,崔珏走回夫人的正院门前。院门竟还未关。

    守门的婆子殷勤着往里请他,小声笑说“奶奶一直让给二爷留着门呢,还留了桂嬷嬷等着二爷。”

    崔珏未及回应,桂嬷嬷也已从内出来,笑回道“二爷,奶奶已经睡下了,给二爷备了洗澡的水,还有醒酒汤。烦请二爷到东边洗吧。但奶奶还说,若是二爷没吃酒,便不用麻烦再洗一次了。”

    夫人的卧房在西,浴室本也在卧房之西。但夫人已经睡下,再至原本的浴室沐浴难免吵闹。

    崔珏道“不必醒酒汤。”便向东来。

    桂嬷嬷接了姑爷手上的灯,亲自在前引路,送姑爷到新设好的浴室之内。

    姑娘才嫁过来第四天,这院里已成了规矩凡姑爷沐浴更衣时,不许有人在旁服侍。

    这规矩还是姑爷自己和姑娘商量出来的。姑爷自己都愿意,她们谁还多嘴多事连崔家原本的下人都没多说过什么。

    桂嬷嬷算是姑娘陪房里领头的人,青霜等四位姑娘之下就是她了。姑娘前日就吩咐下来,让她们先慢慢看着崔家原有这些丫鬟婆子的品性本事,她自然是头一个最用心的。

    而只看了这三四日,她便觉出,崔家大奶奶拨过来的这些人,不论本事高低,最起码都有两个好处

    那就是老实,又听话。

    凡事只要教到她们记住,就必是事事听从。

    姑爷在里面洗澡,桂嬷嬷虽然已经是四十多的人了,也站得离门口窗边足有两三丈远。跟她一同等候的四五个婆子,有姑娘的陪房,也有崔家的婆子,都站得比她还远。

    桂嬷嬷心里高兴,替自己差事轻省高兴,更替姑娘高兴。

    这样的下人,就算开始规矩不怎么好,可哪怕嫁进来的真只是个天真懵懂无知的小姐,只要身边有一两个忠心又得力的人,就能轻轻松松调理得顺手,更别说她们姑娘了。

    姑爷似乎洗完了。

    桂嬷嬷仍然不动。

    等听见房门一响,看姑爷出来,自向堂屋过去,她才同婆子们去收拾。

    五六个人一齐动手,很快收拾完毕,各自回房歇息。

    崔家好啊。

    睡觉之前,桂嬷嬷坐在炕上,和早就回来了的丈夫说笑几句,便先摘了姑娘大婚之前赏下的一对素金耳环,又下炕细细地洗了手,吃了半碟姑娘晚饭后赏给的枣花蜜点心。

    这点心是姑娘下午特叫人去街上买来的,专赏给她们这些夜里服侍的人,人人都有一碟,又专多赏她一碟。

    大奶奶是好人,才给姑娘挑了这些好调理的人。

    二爷也是好人,虽然人是木了些个,倒很知道体贴姑娘、护着姑娘。

    她们姑娘就更是好得不得了了

    天地哪里生出这么一个让人满心眼里爱也爱不过来、敬也敬不过来的小姑娘

    虽然姑娘真发怒的时候,她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姑娘的模样。

    不过,姑娘就这么长长久久地好下去,她们伺候的人也才更有盼头呢

    一夜安眠。

    睁眼时,眼前仍是严密床帐里熟悉的暗色,几乎没有光能透进来。

    身边没人。

    崔珏是昨夜没回来睡,还是已经起了

    他睡相很好,睡姿端正,夜里几乎不翻身,所以与他同睡一床,除了第一夜还有些紧张外,后来的几天似乎都与她自己睡没有分别。

    总归每天她睡的时候,崔珏还没睡。等她醒,崔珏早都起床一个时辰了。

    睡了一个好觉,纪明遥舒服地张了张手指。

    在崔家不用早起请安,到现在还没人叫她起床,应还不到卯正即早上六点。

    崔家的早饭比安国公府早一刻钟,在六点四十五分用,但因不用请安,她反而还能多睡至少半小时。

    在安国公府,若不想请安迟到,至晚清晨五点半,她一定要爬起来。上学的日子还要再早半个小时起床,她真的迟到过很多次冬天穿衣服麻烦,还要更早一刻钟。

    这么一想,在崔家是真不错呀

    她好久都没有睡过自然醒起床了

    纪明遥高兴地翻了个身。

    听见里面有了动静,正在帐外守着的青霜花影忙将床帐拉开一条缝隙,轻声问“现下才过卯初三刻,姑娘要起吗”

    “起吧”纪明遥觉得自己真是太勤奋了

    这还不到六点哎,她就主动起床了

    床帐被完整拉开,帐外还并不很亮,尤其窗外,竟灰蒙蒙的,还不似清晨已至。

    “从二更起下了一夜的雨,我们起的时候才停。”花影笑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能放晴。若不晴,只怕这里的花园要晚一日再去逛了。”

    姑娘昨夜睡前还兴头地和她们说,来了这些天,已经回过门,又暂且还没正事,也该去这里的园子逛逛了。

    花影说完,便看青霜,等她回姑爷的事。

    青霜才要开口,姑娘先问“我睡着之前,好像听见你回来了,还放了什么东西在屋里”

    “是有东西”青霜便先回这件要紧的事,“是太太让我拿给姑娘的”

    她起来去妆台上拿,边走回来边笑说“太太让我同姑娘说姑娘昨日受了大委屈了,可惜大姑娘心里还不明白,太太就没敢说让大姑娘再给姑娘赔礼。这是太太拿给姑娘戴着玩的。太太还说,这里大奶奶的好她都知道,请姑娘别把大姑娘的浑话放在心上”

    卧房门开了。

    白鹭走进来在门边打帘子,却迟迟没有第二个人入内。

    纪明遥瞪了青霜一眼。

    这丫头方才说话声音不小,一定是想让崔珏听见

    青霜只顾低头,心里不认为自己错了。

    姑娘在娘家护着这里大奶奶,崔家还没一个人知道。别人不知就不知,可既有机会,当然要让姑爷知道

    抱着温夫人赏下的锦匣,她跪在姑娘面前。

    不管姑娘要怎么罚,她都认了

    才起床就要解决这么复杂的情况,纪明遥不由叹气,揉了揉自己额头。

    她先示意花影扶青霜起来,又问白鹭“举了这半日帘子了,手累不累”

    “是累了”白鹭忙笑道,“二爷快请进吧,奶奶等着呢。”

    又过片刻,门外的人才走了进来。

    他看向床边。

    新婚三日已过,夫人换下了一身红衣,只穿着月白轻罗裹胸和浅水色的细绫裙,乌发微乱,垂在她白皙红润的肩头上,比之前几日的妩媚鲜妍,更显袅娜超逸。

    走向夫人时,崔珏未再犹疑。

    夫人显然在等着他过去。

    对方才青霜之言,崔珏的确甚为在意。

    那丫头垂首站在一旁,他只问自己夫人“昨日回门,在岳母面前,大姐还为难你了”

    已经这样,也没什么好再瞒的,再不说反而显得扭捏。

    纪明遥就简单概括“大姐对我心有不满,故意拿嫂子说话,我让她有气直接对我说,别扯旁人。后来太太便许我先出去玩了,不算什么要紧大事。”

    她笑道“至于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就不告诉二爷了吧”

    “嗯。”崔珏摸上夫人的鬓发,看着她说,“多谢夫人维护家里。”

    纪明遥却移开眼神,又瞪了一眼青霜,才说“一件小事,何必谢来谢去的。”

    青霜一乐,胆子也又大了。

    她上前一步,把锦匣递向姑娘,问“姑娘现在看吗”

    “看吧。”纪明遥接过来,自己打开。

    “这是”崔珏稍稍斟酌用词,主动询问,“是岳母安抚夫人的”

    纪明遥原要拿起黄玉芍药簪的手一顿。

    是安抚吗

    还是替纪明达的赔礼

    “这是太太送我的礼物。”

    拿起玉簪,她在发间比了比,笑问“好看吗”

    这玉细腻透润、晶莹生光、颜色正而无杂,又是少见的黄玉,且雕工精湛,花叶纤毫毕现,自然是美。

    但崔珏只看了这玉簪几眼,便被夫人眼中的旷达开阔所吸引。

    夫人并不为岳母对纪氏的偏袒有任何灰心沮丧。

    接过玉簪,放回匣中,夫人已去梳妆,崔珏却仍在思索。

    他虽知夫人并非岳母亲女,却一直忽略了,夫人的生母早已亡故。他只当岳母同夫人如亲母女一般,但岳母的确另有亲生女儿。

    崔珏忽然不敢再想,若安国公府并未换人与他成婚,夫人会如何,他又会如何。

    他走到夫人身侧。

    一面看丫鬟如何给夫人挽发,他一面低声问“昨日是夫人归宁大礼,她都几次三番挑衅,毫不顾及夫人的颜面感受,从前俱在安国公府时,只怕她也没少为难夫人。”

    “还好吧”纪明遥笑道,“都没有如昨日过分的。”

    示意春涧暂停,她转向崔珏,趁此机会明示说“其实她大多只是挑我上学不认真、功课不佳,挑我不修琴棋诗书、不做女红,还挑我懒惰散漫,在自己房里竟敢坐卧无状”

    崔珏听着,开始还越觉愤怒,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心中一僵。

    “二爷觉得怎么样”歪在椅背上,纪明遥笑问。

    嘻嘻。

    等了小半刻,崔珏仍在沉吟纠结,她便让春涧花影继续,笑道“二爷慢慢想,不急。”

    挽发完毕,只余插戴簪钗。

    花影把黄玉芙蓉簪捧来,笑问“姑娘戴吗”

    从前太太补给姑娘什么东西,姑娘总是会立刻穿上用上戴上,这簪子又非凡物。

    纪明遥又把这簪子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

    很温润,也不算轻。

    不过,她现在戴上,太太也看不见。

    “先收起来吧。”她便笑道,“今日不出门,捡两样轻便的簪钗就行了。”

    下次回安国公府戴,好让太太安心。

    花影便将芙蓉簪收到妆匣里,和春涧一起挑了一对银镶碧玉竹节簪替姑娘妆饰。虽然简单,但再饰以鲜花和两朵缀珠绢花,也就不算太简薄了。

    感受发髻的重量,纪明遥非常满意。

    安国公府规矩大。还做“安国公府二姑娘”的时候,日常再想轻饰便服,也不能跌破勋贵之家的“体面”。尤其出门赴宴或在家见客时,头上的簪钗更是一根都不能少。

    但做“崔翰林夫人”,就不需端着勋贵身份了。甚至穿戴简单些,才符合崔宅书香清流之家的气质。

    再从这个角度看,崔家就真是太棒了

    她被崔珏握住,一同到堂屋用早饭,听他说“饭后便与夫人细说昨日之事。”

    “好啊。”纪明遥笑。

    其实,过了一个晚上,她已经不是很好奇崔家的立场了。

    就算知道了崔家的立场,她也做不了什么呀。她既不能改变、也不能参与,只能跟随崔家的目标一同走下去这并非她“嫁了人”就忘了“娘家”,她只是完全不想用她的力量让安国公如愿。而不管是不赞同安国公这个人,还是不赞同他的看法,崔家显然不与他态度相同。

    所以,感觉她昨天问得也有些多余。

    但早饭后,纪明遥还是屏退了众人,等崔珏对她说。

    对她不重要了,但对崔珏还很重要。

    “大哥与我都以为,立嫡才是天下正理。”

    崔珏开门见山,无有分毫遮掩“但陛下尚未与群臣言明要立皇长子为嗣,仍只在逐步试探,而岳丈又过于激进,从去岁春日至今,一心要令我劝陛下早立六殿下。一则,六殿下尚还年幼,今才六岁;二则,陛下心意未定,妄提国本又非我职责之分,故此一直未应岳丈。”

    听都听了,纪明遥就详细问“是不是你每次过去,他都与你说这些东西”

    崔珏仍照实说“从冬日我回来,便次次皆会说起。”

    “毕竟二爷出去了一回,陛下又对你更看重不少。”

    纪明遥向后歪了歪,兴致不算高“他这心思定也透给过旁人。陛下又非无能之君,岂能不知他的打算。虽然近十年来,五军都督府渐被兵部压制,已将成闲散衙门,他终究是右都督,还有些权柄,又是勋贵之后、国公之身,在诸公侯府上乃至军中都有威望,必为陛下所忌惮乃至厌恶。你常去安国公府,会不会连累你的前程”

    崔珏有一时发怔。

    夫人竟对朝堂政局与安国公府所处形势如此洞明。

    但夫人着重所问在最后一句。

    他暂且收敛惊异,正待思索如何回答,夫人又已开口“二爷没立刻答,那就是会了。”

    崔珏无法否认。

    “那就少去吧”纪明遥无聊地在床上滚了半圈,趴起来问,“本来也没有谁规定过女婿必得隔上多久去看岳丈。”

    左右崔珏已经知道她和安国公的关系,她也不用装孝女。

    她笑道“我想太太的时候,自己回去就成了。咱们提前说好时辰,二爷及时过来接我就行。”

    真按如此行事,对崔珏只有方便与好处,他却没有应声。

    夫人是回自己长大的娘家,却要如此谨慎提防。

    若非顾及他、顾及崔家,夫人至少还能轻松回去看望岳母。

    且若长久只有夫人独身回去,他不跟随,安国公府又会谣诼夫人何等话语

    崔珏先握住夫人的手,又俯身将夫人抱在怀里。

    夫人神色淡淡,眼中散漫,并非不悦,但当然也非欢喜,只似乎方才说的话都甚是无趣。

    他想请夫人看着他。

    但他尚未开口,夫人已经看了过来。

    夫人双手环住他肩头,仔细看了看他,眼里也有了笑意。

    夫人的笑让他耳根发烫。

    “夫人”崔珏微微低头。

    “姑娘奶奶二爷”

    又轻又急的叩门声响起,青霜在外回话“宝庆县主来看奶奶了”

    “宝庆姐姐”纪明遥瞬时从崔珏身上下来。

    她先看一眼崔珏身下,才忙问“人在哪儿”

    宝庆姐姐不是说会等崔珏婚假过后才来吗这就来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不过若真是了不得的急事,以宝庆姐姐的脾气,大约会直接跑到西院来。

    “县主正在大奶奶那呢。”

    青霜似乎想推门进来,旁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什么,她又先忙问“奶奶、二爷,我们进来了”

    纪明遥不太确定。

    她脸上有点热,又看一眼崔珏。

    崔珏缓缓吐气,过了有半炷香时间,才向夫人点头。

    纪明遥又站得离他远了些,才说“进来吧。”

    青霜推门进来,挂起帘子,看姑娘鬓发没乱,衣衫也没皱,便忙问“奶奶就这么过去吗”

    “就这么去。”纪明遥回身问崔珏,“二爷去吗”

    “贵客驾临,自然该去相会。”崔珏问,“何况夫人与宝庆县主相交甚厚。”

    “广宜长公主与太太交好,宝庆姐姐与我自幼相识,”纪明遥笑道,“满京里她与我最好,我也与她最好。我从前若有无事还出门的时候,一定是她拽着我的。”

    想到崔珏还不了解她的朋友,她更一路详细交代“或许二爷听过宝庆姐姐的名声,有不少人传她张扬高傲、肆意跋扈。这些传言不能说全无真实,但宝庆姐姐从未无故欺凌旁人,更不曾欺压过百姓弱小。只是差不多的人家往来时,遇到不合她意的人,或遇见她不平之事,她不太会给人留颜面,所以恨她、不喜欢她的人也多。她又成日在京中骑马游街,来去张扬,从无贞静淑女之态,所以传言愈发多了。”

    夫人话里对宝庆县主似乎并无夸赞,其中爱重维护之意却遮掩不住。

    崔珏亦在细思,“宝庆县主”之名,他并非今日初次听闻。

    上次听人说出此名号,正是成婚那日,他正与安国公府族中一人比剑,忽稍有喧哗,有人说道

    “那便是宝庆县主听闻与二姑娘最好”

    “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身份又尊贵,千万别去招惹她”

    “一言不合,小心她拿马鞭抽你哈哈哈哈”

    除开那些毫无根据、也不曾入他耳的传言,再上一次

    “三年前冬日,大哥才调回京中任顺天府丞,”崔珏回忆,“一日回家,他说起翻看近些年的案件卷宗,有一件是宣宁侯府第六子在家威逼奴婢不成,便当街殴打羞辱,被宝庆县主撞见,喝止阻拦,双方起了冲突,同到衙门公断。上任府尹判宝庆县主五十两银子买了那奴婢,各自归家。大哥后又将此事提起数次,对宝庆县主深为赞扬。”

    “是有此事”纪明遥兴奋说,“原来你知道”

    她本想等崔珏和宝庆姐姐先正式见过面,让他知道宝庆姐姐并非无礼之人,再详说这件事,他自然更会相信。

    “那顾阳辉真是白瞎这么好的名字”正是好机会,她赶紧补充说,“那年宝庆姐姐才十三岁,他都十八了,当街打人被宝庆姐姐拦下,他面上无光,竟还想对宝庆姐姐动手宝庆姐姐一鞭子就抽在他脸上,好像现在疤痕还没消呢。被打的丫头那年也才十四,宝庆姐姐给改了名字,叫迎寿,如今正在广宜长公主身边当差服侍。”

    已至正院,崔珏便先只对夫人应下一声,并未再多加议论。

    可他们还没行至正房门前,忽有一团火红冲到他身旁,瞬时就抱住了夫人

    “宝庆姐姐”纪明遥也立刻回抱住她,忍不住这时就问,“怎么这就来了”

    “明遥妹妹”拉着纪明遥快速左看右看,宝庆在她耳边说,“快快快,你成婚第二天淑妃娘娘就叫我娘和我进宫了,我这话憋好几天了急死我了快和你嫂子道别咱们就走哦,妹夫也来了”

    她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

    崔珏空握了握自己的手,看向正双手挽着他夫人的客人。

    他俯身作揖,依礼称呼“崔珏见过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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