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一片肃穆。
战报上写着,正月二十六日,宣镇军民重创瓦剌,欢欣鼓舞,兴安伯徐亨趁瓦剌退却之时,开关城突袭,追击数十里,战果颇丰。
总兵杨信、定西侯蒋琬率全军出关城重击瓦剌,节节胜利。
瓦剌人丢盔弃甲,杨信、徐亨、蒋琬等一鼓作气,追至黑夜,到达沙岭,结果在沙岭处遇伏,损失惨重。
杨信等人击退伏兵,徐徐后撤,后撤路上,连遇伏兵十余次。
总阵亡人数超过四万人,兴安伯徐亨殁于阵中,将校阵亡数百员,败得莫名其妙。
“明天春龙日,杨信给朕好大一个惊喜啊”
朱祁钰怒不可遏,十七万大军啊,怎么就能中了瓦剌的诱敌之计呢
阵亡四万人,士气低落至极,就算用王八阵死守,能不能守住都是问题。
“请陛下息怒。”
王伟出班叩首“臣以为此非杨总兵之罪。”
“我军线报写的是瓦剌军只有五万人,可最新战报中显示,埋伏在沙岭的瓦剌人超过三万。”
“又有兵力沿路清扫我军堡垒,恐真正战力超过四万。”
“就是说,瓦剌此次出兵九万人。”
“臣以为不可能。”
“也先死后,瓦剌各大势力攻伐不休,实力锐减,绝对凑不出九万人的兵丁。”
“除非在沙岭埋伏我军的是鞑靼军。”王伟慷慨陈词。
兵部右侍郎俞纲反驳“绝不可能。”
“鞑靼和瓦剌,势同水火。”
“近几年,鞑靼多次要求内附大明,对我大明极为恭顺,岂能和瓦剌狼狈为奸”
“臣以为这九万人是瓦剌举国之力,因为战报上显示双方配合无间,显然是从刚开始定下的计谋。”
“佯攻宣镇的五万人,就是诱饵。”
“臣以为,此乃非战之罪,瓦剌人用五万人为诱饵,换做老臣,恐怕也忍不住诱惑。”
俞纲为杨信开脱。
俞纲此人,在景泰三年易储风波之中崭露头角,倒向了景泰皇帝,同时他又和陈循、高谷、王文、于谦都眉来眼去的,朱祁钰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谁的人,反正是根随风草。
“臣也以为,俞侍郎所言甚是”东宫詹事仪铭跪下道。
朱祁钰目光一闪,仪铭是郕王府长史出身,奈何屁股坐到了高谷那边,他是高谷的人,不是朱祁钰的人。
高谷死后,朱祁钰没清算其党羽,如今仪铭有投靠他的苗头。
“瓦剌能凑出九万兵丁”
朱祁钰觉得不可思议“罗绮可在他出使过瓦剌,可知瓦剌情况”
近些年,大明与北方没有战事,所以武备废弛,也极少搜集漠北情报,所以朝中知道瓦剌情况的朝臣,少之又少。
“启禀陛下,罗侍郎出督云南、四川军储,不在朝中”俞士悦出班回禀。
因为罗绮是刑部左侍郎,所以俞士悦应答。
朱祁钰才想起来,罗绮是朱祁镇的人,被原主打发走了。
“老臣可以证实,瓦剌举国丁口数百万,可凑出九万兵丁。”
王直站出来道“但也先死后,瓦剌分崩离析,据老臣所知,瓦剌大体分为三大势力,也先弟弟忽勒孛罗、也先长子博罗纳哈勒和也先次子阿失帖木儿三大势力。”
“除非三大势力联合,才能凑出九万兵丁。”
按照草原上的习俗,拆伙分家的三股势力,应该打出个狗脑子才对啊,不应该联合到一起的。
“启禀陛下,恐怕就有两种可能。”
胡濙缓缓走出来“一种是瓦剌出现了新主人,但老臣以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第二种,就是草原的日子太难熬,再加上三家攻伐不断,损失惨重,牧民恐怕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才迫于无奈南下劫掠宣府。”
“陛下可再等等大同军报,倘若真是三股势力联合,恐怕最先被抢的不是我大明,而是关西诸番。”
也对,近些年瓦剌人口激增,丁口恐怕超过二百万,以草原的贫瘠是养不了这么多人的,再加上最近天灾不断,天气变冷,几方势力又攻伐不绝,无法休养生息,草原上的日子绝不好过。
“杨信战报上,并没写明,瓦剌损失多少”朱祁钰对杨信战报的含糊其辞十分不满。
“臣以为,我军损失惨重,杨总兵不敢派出探马去探查。”
王伟解释道“但臣估算,瓦剌最少减丁一万到两万人。”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夺回长城内的堡垒,以墩台屯守,以待于少傅驰援。”
王伟是知兵的。
提起堡垒,朱祁钰更怒了“战报上也没提,后方的堡垒是怎么丢的瓦剌人是怎么绕过张家口,绕过十几万大军,偷袭后方堡垒的”
“只写了遭遇十几次伏击,就没了”
“让朕怎么猜让朝堂怎么猜”
“这个杨信,败了也就败了,怎么连战报都不会写”
朱祁钰动了临阵换将的念头,但还是压下来,如今宣镇士气正低落,中枢最好不要胡乱插手。
“陛下,想来杨总兵也不知道如何败的,等探明后,会有新的战报传来。”俞纲低声道。
没错,败得太诡异了。
撤退时连连遭遇十几次伏击,就算是堡垒被偷袭,起码会有点动静吧没有动静,就没点燃一次狼烟一座堡垒没传信出来,十几座都没传出来
所以这里面猫腻儿太大了
杨信不敢随便奏报,所以要调查清楚才敢写出来。
“罢了”
“给杨信下圣旨”
“此败,非战之罪,宣镇军民有大功,朝堂犒赏随后便到”
“追封兴安伯徐亨为兴安侯,由徐贤袭爵。”
“还望杨信重整军容,死守宣府,半步不退朕、朝堂、大明万万百姓,希望尽负于汝之肩膀,万望坚守宣府,等待驰援”
朱祁钰长吁口气。
胡濙也舒了口气,皇帝终究克制住了,没有下圣旨对宣镇大开杀戒。
倘若申斥的圣旨下去,宣镇根本没法守了,士气低落,必然大败。
这个时候,只能赏,再赏。
哪怕有幺蛾子也得吞进去,宣镇不能再败了。
十七万人镇守都捉襟见肘,如今又丢了连成片的堡垒、墩台,又减丁四万,伤者无算。
势力衰弱至极,此刻只能鼓励,只能赏,期盼杨信能以死守住宣镇,等待于谦率领的京营大军。
“朕想调大同军协防宣镇,诸卿意下如何”
“陛下,此举绝对不行”
胡濙率先道“老臣怀疑,瓦剌四万大军,就是从西北而来,西北诸番被抢掠得狠了,若大同空虚,老臣担心,他们也会来打大明的秋风”
“西北蛮子也敢欺朕”朱祁钰气得不行。
他喃喃自语“怀来也不可动,居庸关还要增加守卫,若再调兵,就得从湖广抽调了。”
“启禀陛下,数日前南和伯方瑛传来喜讯,苗乱旦夕可平,臣以为可从湖广调回一些人,屯守居庸关,以居庸关之兵移驻怀来,请怀来总兵赵辅驰援宣镇。”王伟谏言道。
俞纲觉得不妥,和边关相比,湖广才是心腹之患,而且平苗军熟悉山地作战,若在平原上野战,必然吃亏。
朱祁钰满脸愁容。
难道只有派五万京营出征了吗
“老臣以为,可调京营出征”
胡濙叹了口气“王侍郎所言有理。”
“可让赵辅移镇宣镇,居庸关之兵屯守怀来。”
“再以京营重兵,屯守居庸关,拱卫京师。”
“若无必要,可不参战。”
“湖广之兵暂且不要动。”
王伟、俞纲、仪铭等懂兵事之人,皆同意此举。
而有资格统率京营出征,又能安皇帝心的,恐怕只有范广了。
朱祁钰左右权衡,如今京中危机暂且解除,以梁珤屯守京师九门也可,让范广屯守居庸关等关隘,一来可增加军功,二来可更好的将五万京营掌握在手中。
“臣以为天官所言甚是”李贤站出来支持。
阁部都同意派京营驻守居庸关,而非在营盘里无所事事。
“朕允了,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三关驻防卫所,原三关兵马移驻怀来,怀来赵辅待援军抵达后,便立刻移镇宣府,依旧由杨信指挥,朕信杨信”
“再从京中押解一批军需至宣镇,户部没有,便从内帑出。”
“军器局、兵仗局,加班加点,为前方将士制造装备”
“升范广为三关总兵,授昭勇将军,镇守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三关”
朱祁钰又往里掺水了,趁机加大范广权柄。
瓦剌从宣镇方向来,和紫荆关、倒马关有什么关系
还不是趁机把紫荆关、倒马关的卫所悉数调去怀来,给范广机会,收买人心。
胡濙、王直都看穿了,奈何能让皇帝派出五万京营,已经不容易了,干脆睁一眼闭一眼吧,毕竟陈循没了,遏制不住皇帝了。
但朱祁钰决定得寸进尺了。
“京营出征四万人”
“撤京师九门守卫军,改为九门提督,立九门提督府,下辖一万两千人,提督为正二品。”
“九门提督不隶属于五军都督府,由军机处直辖,为朕直管。”
“梁珤出任九门提督,加授保定侯梁珤昭勇将军。”
京营出征,朱祁钰必须牢牢把京师九门攥在手心里。
王直、李贤脸色一变。
皇帝这是在趁机揽权
他偷偷给范广加权,大家睁一眼闭一眼,过去就算了。
如今又设什么九门提督,加军机处的权。
皇帝玩了命似的抢夺兵权,有意思吗
王直咬牙劝谏“陛下,九门提督之事尚需再议”
“再议宣镇军情如火,你让朕再议”
“是瓦剌敌军能给你时间还是苦苦待援的宣镇能给你时间啊”
“堂堂阁臣,连点军事常识都没有伱当什么阁臣王直”
朱祁钰陡然发怒“即日起,天下军事任免、调动,须加军机处金印,无印者,一概无效”
就收权了
堂而皇之的收权
你们若不答应,京营便不出征
“这”王直傻眼,皇帝杀气腾腾,恐怕又要杀人了。
他是真害怕。
只能看向胡濙。
胡濙苦笑一声,皇帝昨天请他入宫商量,他当时太忙,却不想今天早朝,皇帝直接来硬的。
他能以何名义阻止
只要他敢说不,皇帝就能以枉顾宣镇安危叱责他,杨信兵败,反倒成了皇帝的杀手锏,皇帝用政治抢夺军权,太急了吧。
“内阁,下圣旨”朱祁钰一改姿态,变得无比强硬。
“臣遵旨”林聪领旨。
只有王直和李贤面面相觑,他们给萧镃、岳正、薛瑄使眼色,但三人如泥胎木塑,不但装作没看见,还跪下领旨。
他俩顿时明白了,昨天皇帝宣萧镃、岳正勤政殿觐见,显然把这两位摆平了。
“朕昨日收到都察院奏章,说京中治安越来越差。”
“朕打算由京营中抽掉一百人,再从民间招募二百人,改原巡捕军为巡捕营。”
“巡捕营也隶属于军机处,朕来管”
“侍卫军,也独立出来,不再隶属于锦衣卫,单独建军,也隶属于军机处。”
“朕打算设一军机大臣,为朕掌军,诸卿谁愿意自告奋勇啊”
朱祁钰一定要把京中所有军队,牢牢攥在手心里。
光有四卫还不够,他要把势力范围,要从内宫扩张到全京城了。
这才是,他允准京营出征的全部条件
想让京营离开京畿,屯守居庸关,就要把京中兵权交付于朕,否则朕心不安
朱祁钰不担心李王党,于谦也被他摆平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胡濙。
李贤、王直也不断给胡濙使眼色。
希望胡濙站出来阻止皇帝。
虽然皇帝是在抢夺勋贵的权力,但要想后果啊,皇帝掌握了京畿军权,会做什么
皇帝没军权时,就敢杀高谷、王翱等,有了丁点军权就敢杀陈循,他若掌控了京畿军权呢会发生什么
胡濙也难啊。
皇帝大势已成,又拿准时机,他用什么阻挡
“陛下。”
胡濙跪在地上“老臣以为军情当急,朝堂应该以稳为主。”
“老臣并非反对陛下以军机处凌驾于五军都督府之上。”
“只是陛下又建九门都督府,又建巡捕营、侍卫军。”
“老臣担心户部入不敷出啊。”
简单一句话,没钱。
胡濙就知道拿钱堵朕,朕建巡捕营,不就是为了钱嘛。
“侍卫军不过原大汉将军、红盔将军、明甲将军而已,乃从民间招募,不过建军而已,用度和以前一样。”
朱祁钰笑道“而巡捕营,算是新建,费用无须走户部,朕有办法,让巡捕营自己来筹钱,自负盈亏。”
组建巡捕营,是他琢磨出来的搞钱新办法。
撤军为营,是为了今后更好拆分。
朱祁钰能管的地方不多,首当其冲就是京师,想搞钱,还得从京师入手。
巡捕营的钱,巡捕营自己筹,等巡捕营有了钱,户部也别想要。
张凤对此视若未见,什么巡捕营不巡捕营的,只要不从户部掏钱,就让皇帝折腾去吧,反正也管不了。
“这”
胡濙皱眉,靠山吃山靠桥吃桥,皇帝不会靠收过路费,剥削民脂民膏吧
“太傅,京畿治安如何,您比朕更清楚。”
“近年来,弹劾京畿治安奏章的如雪片一般,顺天府知府换了多少了,都没任何好转。”
“如今朕就是要重整京畿治安,所以巡捕营设立迫在眉睫。”
朱祁钰不再解释,换上笑容“诸卿,谁愿意出任军机大臣啊”
胡濙蠕了蠕唇,改就改吧,大不了等皇帝出了错漏时,逼着皇帝裁撤便是。
朝臣议论纷纷,谁也搞不懂军机大臣是几品官职
朱祁钰让人把关于军机处的奏章,当中宣读。
胡濙皱眉,执掌京中军权的军机大臣,一定是皇帝的心腹才能担任,又无品级限制。
恐怕皇帝瞩意的是宋杰、宋伟兄弟。
果然,皇帝一番装模作样后,钦定宋伟入军机处,担任军机大臣。
争了个寂寞。
宋伟升任侍卫军总兵。
于冕代理羽林左卫指挥使。
这是皇帝给于谦好处,也让朝臣看看,跟着朕混,好处大大的有
都快来投靠朕吧
“张尚书,皇店拍卖之事务必放在心上,宣镇要管,山东也要管啊。”朱祁钰叮嘱两句,便宣布退朝。
返回勤政殿。
路上宋家兄弟来谢恩。
“宋杰,侍卫军并不好管,来历驳杂,外面有乞丐军的叫法,朕把侍卫军交给你,不能用的人直接裁撤,能用的大肆提拔,不够的人就从民间招募,不必怕弹劾,朕给你撑腰钱的事,朕去跟户部扯皮”
“启禀陛下,陛下想让侍卫军做什么”宋杰担心侍卫军成为锦衣卫,他堂堂西宁侯,可不想当锦衣卫头子。
“变成朕的死忠,为朕拱卫城内安全”
朱祁钰目的明确,宫中由禁卫戍卫,宫外至京城由侍卫军戍卫,京城城防由九门提督管好了,城外则由京营戍卫。
这样,整个京畿就完全攥在皇帝手中了,也能彻底安寝了。
宋杰松了口气,领旨谢恩。
“宋伟,这军机大臣,是帮着朕盯好了京中诸军,京中各卫调动,皆由你盖章,盖章后呈给朕,朕加军机处印,及朕的印玺,方可下达内阁。三印合一,才可调动军队。”
“微臣领旨”宋伟这是一步登天了。
同时,他有些惊恐地看着皇帝,若真三印合一,皇帝真就把全国军权收入手中。
从夺门到现在,才堪堪半个月啊,皇帝就成为了真正的皇帝啊
“羽林右卫还由你兼着,卫所中有合适的人选,举荐给朕。”朱祁钰淡淡道。
只有把这些都做完,他才会成为真正的皇帝。
他现在根基薄弱,要大肆安插自己的党羽进去,才能稳如泰山。
现在缺的,就是时间。
长则三年,短则一年,他就真真正正的君临天下,成为宣宗那样的真正皇帝了
“臣等谢恩”
打发走宋家兄弟,朱祁钰琢磨着,侍卫军不能变成宋家军,还需用人制衡,宋家的权势已经够大的了,他不希望走到君臣刀刃相见的一天,也是为了他们好。
“皇爷,金公公入宫了。”冯孝低声提醒,打断朱祁钰的思路。
“宣。”
很快,金忠进来,跪下请安。
“朕安,起来”
朱祁钰笑道“金忠,你在锦衣卫做的不错,朕想知道,你在锦衣卫有多少心腹可信的人”
“回皇爷,超过二百人。”
金忠扩张的速度很快,这也得益于朱祁钰帮他推倒了三座大山,又杀了陈循,锦衣卫中的人开始攀附金忠。
“派去宣府一些,朕总觉得宣府不太对劲。”
那封含糊其辞的战报,以及朝臣的解释,都认为战败得过于蹊跷,后方堡垒丢的太诡异了,瓦剌人如何在大军眼皮子底下穿插的
杨信是知兵的人,徐亨也是宿将,蒋琬是后起之秀,宣府之中也多有能人俊才,怎么就轻易着了道了呢
这里面一定有鬼
“皇爷,您是怀疑杨信”金忠直言不讳说出来。
“杨信不敢。”
朱祁钰摇摇头“若徐亨没死,朕会怀疑杨信,但徐亨死了,勋臣死了,中枢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杨信不敢做,再说了,他兵败,损兵折将,对他有什么好处”
“朕是怀疑宣镇的商贾啊。”
“朕杀了那个张仁孝,让所有人封口闭嘴,结果张仁礼还是知道真相,应该不是朕身边人透露出去的,朕有这个自信。”
“一定出在那几个商贾身上”
朱祁钰隐隐猜测,这案子若揭开,恐怕要把宣镇要成一片白地。
“奴婢这就去抓人”金忠磕了个头。
“回来”
朱祁钰摇头“把张仁礼关进诏狱,此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查了。”
“当务之急是宣镇啊。”
“宣镇不能丢,若丢了宣镇,居庸关就成为前线,京中岌岌可危。”
“心怀叵测之人都会跳出来,京中空虚,朕这皇位就坐不稳了。”
“所以朕让你去暗查,派信得过的人去宣镇,走访调查。”
“朕相信,杨信会帮你们的。”
“他比你们,更想知道真相,给中枢一个满意的交代。”朱祁钰道。
“奴婢遵旨。”金忠领旨。
朱祁钰又交代几句。
金忠表功“皇爷,奴婢查到了王喜的线索。”
朱祁钰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奴婢从王喜死的那家青楼入手,您猜猜,那家青楼的幕后老板是谁”
“别卖关子,快点说”朱祁钰不满。
“奴婢遵旨。”
金忠磕了个头才说“是陈义和孙震。”
朱祁钰一愣,才想起来孙震是李惜儿的弟弟,陈义是钟鼓司内官,都被他杀了。
“他们在外面合伙开青楼”
朱祁钰记得,李惜儿说过她弟弟孙震多乖,朕没少给他们兄弟赏赐,难道他们用这些赏赐去开青楼了
一股怒火从朱祁钰眸中射出“然后呢”
“奴婢顺藤摸瓜,这家青楼每个月都有一个大客户,在此花费一大笔钱,奴婢再查,此人就是王喜”
“从账目中看得出来,这是王喜贿赂孙震的钱。”
“所以,奴婢抓了孙震,审问了他。”金忠有点恐惧地看了眼皇帝。
“审出什么了”朱祁钰不以为意。
金忠松了口气“孙震据实交代,王喜在他那花费,用的是化名,奴婢以为一无所获的时候,孙震却说,王喜在此有一个单独包间,每次来他都找一个姑娘,并且不允许其他人伺候。”
“奴婢把这伎子抓来询问,她说王喜从来不碰她,每次只是待一会便走,不许她说出来。”
“而王喜死前,是行色匆匆地跑来这间青楼,像是来取什么东西,也是在这里,遭遇了暗杀。”
“奴婢派人去翻那个房间,房间看似如常,其实被人翻动过。”
“锦衣卫的人也一无所获。”
“但是,奴婢在那伎子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那伎子说,王喜在房间里藏钱了”
“她看到过”
“王喜把银锭子埋在地下。”
金忠说到这里,停顿一下。
“去青楼藏银子,有趣。”朱祁钰嘴角翘起,金忠既然说出来,说明找到了。
“回皇爷,是银子,奴婢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下,挖出来64枚银元宝,有的已经腐烂了。”
金忠禀告道“这银子可不是简单的银子,因为那伎子偷过银子,被王喜发现后,差点杀了她,逼她把银子拿回来。”
“奴婢把银子拿到手后,就开始琢磨。”
“昨天终于发现了眉目。”
“奴婢把银子剪碎,在里面发现了东西,是纸条”
“64枚银锭,全部剪开,里面都有纸条,把纸条拼接到一起,就是一份名单”
说着,金忠把东西呈上来。
“好个王喜啊,居然把秘密藏在银锭子里。”
“就是说,他明知必死,所以死在那里,是故意告诉朕,他的秘密藏在那里呢。”
“这是他对张軏的报复啊”
朱祁钰嘴角翘起,纸条已经拼接好了,名单上字迹模糊,但依稀能看出人名。
“按照人名去抓抓完就挨个审讯,一个都不要放过”朱祁钰又想到了一件事。
王喜是怎么把纸条铸入银子里的
能巧妙的铸入纸条,是不是也能化了银子,重新制成元宝呢
王喜在提示皇帝,内承运库的银子,是张軏偷的
没错,他背后的人,就是张軏
“传旨卢忠,清查银作局”朱祁钰目中寒光一闪,银作局不能留了。
“不朕亲自去银作局,诏锦衣卫、东厂入宫,李瑾随行”
卢忠分量不够。
朕亲自来,看看银作局,藏着多少奸细
“奴婢这就去召集人马”金忠心领神会。
“去吧。”
朱祁钰摆摆手,旋即问冯孝“常德入宫了吗”
“启禀皇爷,常德公主今晨入宫,目前在永寿宫中。”冯孝回禀。
“摆驾永寿宫”
朱祁钰眸光如刀“把朕的两个外甥宣进宫中,与朕一起,去永寿宫。”
宫外。
夜色将晚,李贤造访胡太傅府邸。
胡濙本不想私下见李贤,但李贤以商讨宣镇军务为名,他不好拒绝。
便让小儿子胡豅陪同,胡豅今年二十几岁,他年轻时走遍大江南北,耽搁了时间,所以老来得子。
“父亲大人,李阁老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擅长借力打力,他从不冒头当靶子,与他打交道,还请父亲大人慎之又慎,谨防被他当枪使。”
胡濙眼睛一亮,小儿子极为聪明。
是他硬压着,否则早就声名鹊起了,不弱于神童李东阳。
奈何他已经位极人臣,不想再让两个儿子都卷入权力漩涡里,所以他故意打压小儿子。
也在考验小儿子的心态,也有磨砺他的意思。
“我儿,你对当今陛下如何看”胡濙考校他。
“这”胡豅紧张地看看门外。
“李贤没那么快进来,就当你我父子夜话,说来让为父听听。”
胡濙斟酌,若小儿子真非池中之物,他反而可以举荐给皇帝,以皇帝闹腾的性子,说不定小儿子会成为保住胡家的一条后路。
胡豅对父亲的打压很不满意,但他很清楚,若不征得父亲同意,他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所以,他要把握好这次机会。
“回父亲的话。”
“儿子以为今上是一头猛虎。”
“前八年,蛰伏于笼中,虎视眈眈。”
“如今光芒万丈,要斩破牢笼,要倾覆天下。”、
胡豅话锋一转“但陛下有一个巨大弱点,做事优柔寡断。”
“嗯”胡濙微微皱眉。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我为陛下,杀了陈循,我才不会招揽陈党,干脆直接全部杀光”
“把朝臣全都杀光,大不了中枢停摆数日,从地方调人才入主中枢便是。”
“杀了朝堂上尸位素餐之辈,这天下也就清净了。”
“日后陛下做何事,再无掣肘,无论改革,还是征伐漠北,都再无反对之词。”
“陛下已经握住了刀,却生生止住了杀意,所以儿子以为陛下过于优柔寡断。”
胡豅说的兴奋,却没注意到,胡濙脸色越来越黑。
这哪是什么非池中之物,而是活脱一个乱世魔星
皇帝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明明握住了刀,却能生生止住杀念,用朝堂的朝臣,对付朝臣,这才是皇帝最高明之处。
也是他迅速掌握皇权,朝臣对投奔皇党并不十分排斥的原因。
倘若皇帝真拿陈党开刀,就算把朝臣全都杀光了,从地方诏新臣入京,该不听话的还是不听话。
皇帝难道接着杀
好,一路杀,一直杀,就算把天下人杀光,皇帝也做不成任何事的只会进入一个恶性循环,最后皇位丢了
这也是胡濙佩服皇帝的地方,皇帝没刀时候,气势汹汹要杀遍天下,反而攥住了刀之后,却止住了杀念,用朝堂上的规矩解决朝堂的事,这才是最难的。
而这,才是皇帝迅速抓住皇权的根本原因。
这个儿子,若放出去,一定会成为皇帝的好帮手,帮皇帝杀遍天下,最后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这小子绝对不能放出去绝对不能
“好了,我儿,去歇息吧。”胡濙不想听下去了。
胡豅正说到兴头上,被老爹打断,看老爹满脸不愉的样子,就知道说错话了。
“爹,儿子认为当今陛下杀心太重了”
胡豅立刻转变风口“若儿子是陛下,一个人都不杀”
“滚”
满嘴谎话的乱世魔星,老夫今日算看透你了
“得嘞。”胡豅磕个头,圆润地滚了。
穿过庭院时,和李贤撞对脸,胡豅乖巧的行礼。
李贤打量一番,连连赞赏“如此少年人,他日必非池中之物。”
进了正堂,李贤夸赞胡豅“老太傅,令郎钟灵毓秀,乖巧懂事,晚学断定,他日必成朝堂的中流砥柱。”
胡濙脸色发黑,真放他进朝堂,恐怕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李阁老谬赞,李阁老造访寒舍,所为何事”胡濙直来直去。
一来两个人官位差距很大;再者胡濙年纪非常大,有倚老卖老的资格;三来就是胡濙讨厌私相授受,对李贤造访他的府邸表达不满。
李贤苦笑一声“老太傅莫要叫晚学为阁老,若蒙不弃,叫晚学一声原德便好。”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自称晚学。
“晚学此来,乃是和老太傅商讨,陛下欲收天下军权入军机处一事”
没等李贤说完,胡濙摆摆手打断“原德贤弟,此事老夫不敢置喙,陛下之心,你我皆知,今时不同往日了,不能再横生枝节了,陛下要做,便由得他吧。”
“这”李贤知道胡濙怂,却没想到怂成这样。
“老太傅也要考虑,倘若军权入军机处,我等日后如何安身立命”李贤直接摊牌。
胡濙喝了口茶,眸中思索。
他在想,李贤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晚学没有其他目的,只是为我等未来担忧,多年来,五军都督府之权,入我等文臣之手,太上皇在时便有不满,所以才要竭力亲征,未尝不是摆脱我等控制。”
“今上刚登基时,也想插手五军都督府,但那时陈循当在我等前面。”
“为我等争取了八年发展时间。”
“奈何阁部争权,给了陛下喘息之机。”
“如今陈循一死,陈党分崩离析,陛下之心,再无遏制。”
“之前说建立军机处,乃是秘书罢了,我等便听之由之。”
“不想这军机处,要收天下军政大权,包括内阁,也要听命于军机处。”
“若五军都督府,也归入军机处。”
“从杨士奇开始,我等文臣的所有努力,就都要化为泡影了”
李贤行了一礼“晚学和老太傅掏心挖肺,说的也都是肺腑之言。”
“晚学知道,若这番话传入陛下之耳,晚学恐怕会沦为第二个陈循。”
“但晚学依旧要说出来,这天下不能没有文臣,文臣不能没有魁首。”
“所以晚学希望老太傅能站出来,为文臣张目,为万世开太平。”
明白了。
李贤要扩大党羽,要当文臣魁首,要当第二个陈循。
他在问自己,你当不当
胡濙微微颔首“原德此言甚是,但老夫老迈,儿子无能,担不起这个魁首啊,不过原德要当,老夫必鼎力支持。”
李贤眼睛亮起“晚学谢老太傅支持之恩,但陛下那里”
“原德与老夫说肺腑之言,老夫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胡濙沉吟道“你我,都挡不住陛下。”
李贤想说,李王党和胡党合为一体,就能挡住陛下了。
胡濙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于谦”。
只有于谦回来,才能挡住皇帝。
李贤浑身一震,果然是这样,皇帝敢大肆收拢军权,无所顾忌,就是因为于谦不在京中,勋贵也不在京中。
这时,胡家老仆催促主人用饭。
李贤告辞。
“原德不妨在寒舍用一点”胡濙笑着送客。
“晚学不敢叨扰老太傅了,但请老太傅想一想晚学的话。”李贤告辞。
看着他的背影,胡濙脸色渐渐冰冷。
你真是狗胆包天啊,要当第二个陈循,简直是活腻味了
陈循是所有文官,齐心协力造出来的。
那时皇帝如泥胎木塑,才有了陈循。
你居然要建李党,呵呵,老夫看你高楼起,看你宴宾朋,看你楼塌了
若我家那小崽子入朝为官,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胡濙一拍脑袋,那小子必须压制,不能放出去
朱祁钰等来了两个外甥,起驾永寿宫。
永寿宫中冷冷清清,整个皇宫都这般冷清。
请太妃去伺候先帝时,把冷宫都清理出来了,宫中伺候的太监、宫娥都是有数的。
整个皇宫,只有一个地方特殊,废后汪氏居住的地方,多几个人伺候,因为朱祁钰的两个女儿,住在那里。
进入永寿宫。
正殿内,母女脸上的笑容,登时僵硬在脸上。
“母后,救女儿啊”常德害怕了。
“莫怕,为娘在这里,他不敢把你怎样”孙太后硬撑着坚强,为母则刚。
为了儿子,她能豁出一切,为了女儿,也能。
“参见皇太后。”朱祁钰入殿后先行礼。
孙太后冷哼一声。
朱祁钰又冲常德行了一礼“见过皇姐。”
“常德参见陛下”常德公主行礼,她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脸上的惊恐愈发浓郁。
“免礼。”
朱祁钰笑道“皇太后,皇姐,这两个孩子真乖,朕看着喜欢。”
然后拍拍孩子的背“你们两个哆嗦什么呀朕是你们的亲舅舅,还能吃了你们不成”
“娘”长子薛厦叫了一声,声音沙哑。
常德一听,脸色急变“陛、陛下您让薛厦怎么了”
“朕考校这孩子学问来着,他说会背千字文,朕就让他背一背,谁知这孩子从乾清宫,一直背到这里,还没背完呢。”
“可能是读书的声音太大了,累着嗓子了,皇姐勿忧。”
朱祁钰笑吟吟道“去吧,去找你娘吧。”
常德脸色煞白,皇帝心毒啊
让儿子一路背千字文到这里,累坏了薛厦的嗓子。
他在告诉自己,若不听话,就让这孩子背个三天三夜,弄哑了他的嗓子
常德一踉跄,差点跪在地上。
孙太后见皇帝折磨她的外孙,眸中怒光闪烁“皇帝,你就这般不顾血脉亲情吗”
“皇太后说的哪里的话呀,朕只是考校孩子的学问,到你嘴里,变成了朕虐待孩子了。”
朱祁钰笑道“朕是孩子的亲舅舅,能害自己的外甥”
“朕决定了,要给薛厦封爵。”
“他爹薛桓虽与朕作对,但薛厦毕竟是皇姐的亲儿子,朕不能薄待啊。”
“封什么爵位好呢民间管放羊的孩子叫羊倌儿,薛厦便封为羊倌伯吧”
“皇太后,皇姐,以为如何”朱祁钰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薛厦看到皇帝舅舅的笑容,登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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