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杀了彘墡,导致天下诸王疑朕”
朱祁钰捏着奏报,喃喃自语“认为朕不顾念亲情,犹如当年的建文”
“刚刚登基,便对亲叔叔下手”
“朕何尝不是,为了皇位,烹了亲叔叔。”
“他们背地里估计都在骂朕,刻薄寡恩,不配为帝”
“要不是太宗、先帝,连番削藩,藩王手中的兵权越来越少,恐怕他们早就起兵靖难了”
“如今朕诏天下藩王入京,自然不愿意听朕的话喽”
“不听话啊”
朱祁钰目光愈发阴鸷“你们不入京,朕就逼你们入京”
“有胆量就造反,朕等着”
“朕可不是先帝,先帝只是还为汉王建了逍遥城,过了很久才烤死他”
“更不是太上皇,太上皇生来软弱,全身污点,犹如从粪坑里爬出来一般。”
“朕谁也不是”
“落到朕手里,朕烤死你们满门”
“伱们和孔氏一样,享受百年先祖遗泽,也到了你们发光发热的时候了”
“这天下,是朕的,不是你们的,朕尚且不能享受享乐,尔等有何资格呢”
朱祁钰喃喃自语。
勤政殿的太监们恨不得把自己耳朵戳聋,皇爷暴露真实心思的话,他们听了就是死罪
“朕诏你们入京,你们以为,是要杀光你们了”
“以为朕没有儿子,就能为所欲为了”
“江山都不要了,是吗”
“朕在你们的心里,是魔头吗”
“既然知道害怕,为何还处处和朕作对呢”
“真是矛盾啊。”
“倒是郑王懂事,摸清了朕的脾气。”
朱祁钰冷笑。
皇族,哪有真傻的。
郑王之所以顶着暴戾的恶名,是因为当年仁宗皇帝突然崩逝,宣宗皇帝却在南京,便由郑王朱瞻埈和襄王朱瞻墡监国,等待宣宗皇帝回京继位。
彘墡是宣宗皇帝亲兄弟,是张太皇太后亲儿子,郑王的母亲和张太皇太后不睦。
后来,宣宗皇帝亲征,他又和彘墡监国。
因为两度监国,又是次子,难免容易让人多想。
郑王深谙自保之道,回到封地,便时常鞭笞百姓至死,恶名连连,宣宗、漠北王都训斥过他,甚至改封地,还派了御史周瑛管教他。
郑王才消停下来,他也顺利熬死了张太皇太后,得以全身而退。
如今,皇帝诏天下诸王入京,他敢为天下先,第一个入京,可见这份睿智。
仁宗的子嗣,只剩下他一个了。
聪明人,不外如是。
“郑王入京,便入住宗人府吧,不必大费周章,也不必叫外人知道。”朱祁钰想试试郑王的忠心。
朱祁钰服了汤药,开始批阅奏章。
最近奏章实在太多了,他只看贴黄,都要看到半夜,整个军机处、司礼监,都忙到不行。
军机处把翰林院所有翰林招进来了。
本来京中进士要多少有多少,但皇帝能折腾啊,都派去天下各地了,连举人都没多少了。
不得不从南京诏进士、举人入京。
干脆,朱祁钰让国子监,举荐几个佼佼者入军机处。
第一个举荐的就是李东阳。
陈询是懂皇帝心思的,知道皇帝看重李东阳。
问题李东阳才十岁啊,如何处置朝政
朱祁钰拒绝了,让国子监举荐岁数大的监生,让他们入军机处,做些搬送奏章、查找奏章的苦活。
贴黄,可不是他们能做的,每一个负责贴黄的进士,都是朱祁钰精心挑选过的,其他人,只是负责打下手。
军机处忙,司礼监更忙。
司礼监被反复清理后,所剩人员不足原有三成,却要负担全部奏章的批红工作,忙到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朱祁钰只能让侍讲学士,去内书堂教导太监。
填补司礼监人才。
“今年虽有科举,可再开一恩科,广收人才。”朱祁钰下定决心,太缺人才了。
“皇爷,董公公求见。”趁着朱祁钰休息的间隙,冯孝小声禀报。
“这茶不错,谁泡的”朱祁钰放下茶碗。
“回皇爷,是奴婢泡的茶。”林钰跪在地上。
朱祁钰点点头“再给朕泡一壶,让董赐进来。”
林钰应了一声,便没了声音。
经历了人情冷暖之后,她人变得十分沉默,不再像以前那般,羡慕嫉妒恨都写在脸上,喜怒形于色。
董赐挑开帘子,进来跪在地上行礼。
“皇家商行做的不错,再接再厉。”
朱祁钰让他起来“朕宣你来,有两件事交代你,其一,是想把纺织厂,开到河套去;其二,是要赶制一批棉衣,给边军穿。”
“奴婢不敢受皇爷夸赞,此皆是皇爷庇护之功”
董赐恭恭敬敬的磕头“皇爷,这河套恐怕不适合开纺织厂。”
“怎么说”
董赐道“请您听奴婢慢慢说。”
“这纺织有南松江,北潞安,衣天下的说法。”
“而这棉纺织,更有楚中的江花,山东的北花,余姚的浙花富有美名,民间都喜欢买这边的品牌货。”
“奴婢这纺织厂,刚开办的时候,根本没办法纺织。”
“奴婢请了些南方的织工,她们说北方天气干燥,棉线易折。”
“幸好有手巧的织工,想出个法子,挖地窖,利用地窖中的湿气,进行棉纺织,才有了今天的工厂。”
“奴婢虽然没去河套,但也知道河套气候恶劣,怕是很难进行纺织的。”
“皇爷,您可能并不清楚,丝纺、棉纺,皆不是普通百姓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就说京中百姓,一年到头也就换一套衣服,这还是家境不错的,若是穷困些的,可能几年都不换衣服。”
“河套穷困,如何买得起昂贵的棉织品”
董赐实话实说。
西北穷困,是朝野共识。
新收复的河套,恐怕比西北还要穷困一些。
“你说的对”
“河套穷困啊,确实买不起好衣服。”
朱祁钰喃喃自语“总不能朕给他们花钱买吧天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给河套人买了,其他省份的人,发不发钱”
“都是汉人,怎能厚此薄彼呢”
“对了,毛纺织如何河套半耕半牧,盛产羊毛,完全可以发展毛纺嘛”
朱祁钰灵光一现,毛衣呀,又保暖价格又低廉。
还能让河套百姓营收。
若行得通,辽东、西北,毗邻草原之地,都可以发展毛纺织啊
董赐满脸懵“皇爷说的是毛毡吗”
“用羊毛编织的衣服。”朱祁钰比划。
羊毛还能制成衣服
董赐摇了摇头“皇爷,这个奴婢闻所未闻,奴婢这就回去问织工,说不定织工就知道呢。”
朱祁钰也不会织毛衣啊。
“羊毛纺线,听说过没有”
董赐摇摇头。
朱祁钰火大“叫个懂织工的,进宫”
“求皇爷恕罪”董赐吓得连连磕头。
“起来吧,去宣几个织工入宫,朕跟她们说。”
朱祁钰想着,在河套地区发展毛纺,以毛纺控制草原上的羊群,吸引内地商人放眼草原,进而实控草原。
很快,四个织工进入勤政殿,礼节很不标准。
路上太监教了她们很多遍,进了勤政殿就忘记了。
朱祁钰懒得计较“你们都是成熟织工,朕问你们,可有办法,用羊毛纺线”
“回、回皇爷的话,奴婢小时候,家里穷,俺娘用羊毛给俺做了身衣服,一点都不保暖,还扎得慌”
一个织工小心翼翼道,称呼完全错乱。
“能否纺线”朱祁钰又问一遍。
她点了点头“能。”
“你母亲是如何制衣的”朱祁钰又问。
“跟编筐似的,编成布袋子,然后就披在身上,就是衣服了。”
她傻乎乎地回答“皇爷,毛线易断,又不能裁剪,编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不能动弹,乱动的话就坏了。”
能纺成线就好。
“你们也都用过毛织品吗”朱祁钰问其他三个织工。
都点了点头,说了一堆毛织品的缺点。
和棉织品比起来,毛织品就是渣渣。
“确实缺点多多。”
朱祁钰和颜悦色道“那你说说,你娘给你编织的毛衣,保暖吗”
“啊”
那织工张了张嘴,仔细想一下,竟点点头“那年冬天特别冷,奴婢却一点都没感到冷,俺哥俺姐都羡慕俺哩。”
“你叫什么名字”朱祁钰问她。
“回皇爷的话,俺叫三娘,俺姓孙。”这织工嘴快。
真是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飞。
冯孝、董赐拼命给她使眼色,要自称奴婢,你可倒好,动不动称俺,在皇爷面前,你敢称俺活腻味了
但朱祁钰并不恼怒,反而笑盈盈道“看看,保暖,这不就是好处嘛。”
“你们知道,在北方,天气比京城更冷。”
“他们需要更暖和的衣服。”
“所以,朕想着,若能用羊毛纺线,编织成毛衣,不说穿得多舒服,起码不会有人被冻死了。”
“而且羊毛便宜,普通百姓能穿得起。”
“你们说,朕说的对不对”
朱祁钰笑着说。
她们全都点头。
孙三娘有些哽咽“您真是个好皇帝。”
朱祁钰不以为意,道“那这样,朕让你们厂,在闲暇时间,把毛衣编织成功,你们可能做到”
她们傻傻点头,并不知道点头意味着什么。
朱祁钰也看出来了,这些人都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世面,说话颠三倒四,也不太懂皇帝的话。
“孙三娘,你可成亲”
“俺早就成亲了,娃都有三个了”孙三娘咧嘴傻笑。
“你男人在做什么”
孙三娘却恭恭敬敬磕个头“都亏了皇爷天恩,招俺男人入军,俺男人在无当军里,俺家也是军户。”
“为国效忠,是好事啊”
朱祁钰笑道“那你想不想,让你男人,当把总当将军甚至,封伯封侯呢”
“俺想都不敢想,俺家本是宛平县农户,逃荒逃到京师来的,能在京师安家,已经是皇爷天恩了,哪敢再有奢求”
这女人,看着傻乎乎的,其实有自己的小心思。
提到好处,就是天恩浩荡了。
这是市井小民的普遍心思。
朱祁钰笑道“只要你们,能把毛衣给朕编织出来,推广下去,朕不止给你们赏赐,还直接升你们男人的官儿让你们孩子考科举,以后做官儿好不好”
一个官儿,就让四个织工沸腾了。
“董赐,传令下去,所有皇家商行的织工,能编织出毛衣来,朕就封她男人的官”
朱祁钰道“这编织毛衣,不用机器,用的是织针,这么长的铁针,用胳膊夹着用,手工织针才能编织出来柔软御寒的毛衣。”
“皇爷,奴婢一定编织出毛衣来”董赐看出皇爷心思急切,就知道这是大功一件。
“董赐,你能做出来,朕就赐你一枚铜符”
朱祁钰淡淡道“织出来的人,去河套做毛纺织厂的厂长,无论男女,都赐下铜符一枚”
“奴婢必不负皇爷厚望。”董赐恭恭敬敬磕头。
让孙三娘等织工离开,留下董赐。
“董赐,如今内帑不缺钱了,纺织厂也迈入正轨。”
“朕听你禀报,刊刻厂做得也不错,朕解除了一批禁书,都交给你们刊刻厂刊刻。”
“再开个造纸厂,改良纸张。”
“不必做高端宣纸,做一些贫民百姓能用得起的纸。”
“朕知道,百姓家上厕所,尚须用厕筹。”
“若有便宜的纸,就能取代厕筹了。”
朱祁钰道。
董赐却跪在地上“皇爷万万不可,珍贵的纸张,怎么能触碰那等腌臜事呢哪怕纸张再便宜,也决不允许被玷污”
他是内书堂出身,是懂学问的,他把圣贤书奉为神明。
而纸,对读书人来说,有如神明一般,不肯玷污。
“朕只是打个比方”
“皇爷,比方也不行,有多少贫苦地区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一张纸。”
董赐流出眼泪“若没有进宫,奴婢这辈子都别想看到圣贤书,不读圣贤书,如何懂做人之礼”
“皇爷开造纸厂,想让贫民用得起纸。”
“奴婢心里一万个开心,哪怕有一天,纸张遍地可见,奴婢也决不允许有人糟践、玷污”
董赐拼命磕头,十分委屈。
“是朕说错了,成不”
朱祁钰忽略了这个年代,一纸难求是常态,连些富户家的生员,学习练字,都舍不得用宣纸,用的不过是些廉价的草纸,用完还舍得扔,留下来珍藏。
“皇爷无错,是奴婢该死,求皇爷打死奴婢”董赐泪流不止。
“好了,不说这事了。”
朱祁钰看到董赐的赤诚,便继续道
“造纸厂必须开起来,内帑花钱撑着,改良用纸。”
“朕希望,天下百姓,都用得起纸”
朱祁钰更希望,全民能够学习。
“奴婢深感皇爷爱民之心,您之愿景,定能达成”董赐跪在地上。
“最近,天下商贾入京城,对皇家商行,有所冲击吧”朱祁钰问他。
“皇爷,若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皇家商行谁也不怕;若是他们不本分,有皇爷撑腰,奴婢让他们后悔入京。”
董赐很有信心。
朱祁钰对董赐很满意,叮嘱几句,便让他出去了。
一步一步来,不要着急。
奏章又处置到深夜。
朱祁钰有些疲惫,让谈氏过来,给他按魔,纾解身上疲劳。
朱祁钰闭着眼睛,身体舒服些了。
“谈氏,你父亲想去山东,你作何想法”朱祁钰问。
谈允贤脸色一变“陛下,妇寺不得干政”
“是你亲生父亲,说说无妨。”朱祁钰笑道。
“回禀陛下,若是妾父是以朝中官员的名义去山东,臣妾并无异议;若是妾父,以外戚之名去,臣妾担心”
谈允贤不敢说透,其实不希望父亲以外戚身份招摇过市的。
她确实只是选侍,但皇帝后宫里只有两个人,她又是皇帝最近纳的,朝野上下,都知道,谈氏很得皇帝宠爱。
谈纲家门,早就被踏破了门槛。
一切,都在朱祁钰的掌控之中,谈纲和谁见了面,说了什么,他都知道。
谈纲此人,本事没多大,倒是会趁机巴结啊,听说他经常和胡一宁谈诗作画,以前又是李贤的座上宾,如今和耿九畴勾勾搭搭。
都是朝堂重臣,倒是会巴结啊。
“朕已经允了,你父想做出一番功业,朕总不能连个机会都不给他吧。”
朱祁钰不动声色“他离开京中,想让你兄长谈一麟入军机处,你怎么看”
谈允贤的手软了一下,心脏嘭嘭直跳。
朱祁钰睁开眼睛。
“臣妾失神,请陛下恕罪”谈允贤磕头。
“无妨,继续。”
朱祁钰闭上眼睛,很享受“说说,你怎么看的”
“臣妾以为不可。”
谈允贤斟酌措辞“臣妾乃妇人,不懂朝政,但也知道。”
“入军机处的人,皆是朝中俊才,乃是陛下您一手提拔进来的。”
“从来没有主动请求进入的先例,妾父如此大胆,请陛下治他不敬之罪”
说完,小心翼翼地按着,生怕惹得皇帝恼怒。
“哈哈,动不动就治罪。”
“朕对同宗兄弟不好,对驸马亲戚刻薄,如今对外戚也是横档竖拦,以利益视之,民间都骂朕刻薄寡恩呢。”
朱祁钰叹了口气“朕这骂名啊,怕是要背负着,进入史书里了,后世人看到朕,一定会骂朕是暴君。”
“朕想着,便从了他吧,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谈一麟也是你亲哥哥,你在宫中用心伺候朕,朕甚是满意。”
“不妨就破一次规矩,允了他吧。”
噗通
谈允贤吓得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求陛下不能破例,绝对不能破例啊”
“臣妾娘家何德何能竟让天子破例”
“而且,臣妾位分不过选侍,连贵妃的父亲,都被流放,臣妾父亲兄弟,能在朝中效力,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怎么还敢逼求天子破例”
“臣妾,恳请陛下,流放谈一麟,不许他回朝”
谈允贤拼命磕头。
皇帝的话,你得反着听
他说要破例,就说明他心里有怒,只是碍于谈允贤,没直接说出来罢了
倘若谈允贤应了,今晚就会被打发进入冷宫。
她的家人,都会被流放去河套、或者辽东
他不需要一个不懂规矩的女人。
即便这个女人医术惊人,也不许触碰他的底线。
谈允贤在宫中日子不长,却渐渐摸清了皇帝的脾气。
他赏的,你才可以要,他不给,谁也不许抢。
他对有功的百官尚且如此。
何况无甚功劳的外戚呢
谈纲区区三甲进士,借了女儿的风头,平步青云,有什么资格和于谦、和范广、和胡濙等功臣相提并论
连朝中的李贤、林聪,都相距甚远。
朱祁钰怎么可能因为他一个人,就坏了规矩呢
军机处还值不值钱了
“起来,一家人说话,你哪来这么大的规矩”
朱祁钰睁开眼皮子“朕这不是问问你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流放流放,你怎么比朕还暴戾”
“接着按。”
“谈纲也是有才的,谈一麟朕也见过,是个读书种子,提前擢用了,也无甚关系。”
朱祁钰和颜悦色。
但谈允贤却哭了出来“规矩就是规矩,如何可随意破了”
“谈一麟有本事,就自己挣个进士出来何必蝇营狗苟,让臣妾难做”
“陛下对臣妾宠爱非常,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又重用妾父、妾伯父,谈家因此而成为京中显贵,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陛下,臣妾就是生气,谈一麟不争气。”
她演技不到家。
朱祁钰看穿了,不过,人非草木,谁能不在意自己的亲人呢
他嘴角翘起“好了,别哭了,你父亲谈纲、伯父谈经,都是人才,既然你希望你兄长谈一麟,以本事显贵,那么朕给他个机会。”
“去河套吧,河套正值缺人,去河套的举人,尚能多参加一次恩科。”
“虽说他连举人都不是,但也可以考取了举人之后,参加下一次恩科。”
“这样一来,你对你父亲也有了交代。”
朱祁钰笑着看向她。
谈允贤脸色一白
这就是,求官的下场
被一脚踢出京中,去河套吃苦去了
河套还在打仗啊,又没有家族庇佑,空有出身,却没有功名傍身,到了河套,岂不处处受制
这就是皇帝的答案。
朕不给你的,谁也别想要。
当朕的外戚,得吃别人不能吃的苦,否则,别浪费粮食了,上路吧。
“臣妾谢陛下天恩”谈允贤赶紧谢恩。
但她那一瞬间的脸白,朱祁钰看在眼里。
朱祁钰正色道“谈氏,朕这不是给他罪受,是磨砺他。”
“你应该知道,朕守住河套之决心,朕让人在贺兰山,建正一道道观,建隆善寺,又拆分出西孔,就为了彻底控制河套。”
“所以安全不必担心。”
“那里,是一张白纸,朕来做这画家,而去河套的人,就是画手,随着朕的心意作画。”
“他们能得到最好的历练,迅速成材。”
“又能开恩科,多一次科举机会。”
“这些人从河套回来,就会成为朝中的中流砥柱,成为朕的肱骨重臣。”
“所以,朕不是折腾他,是给他机会,明白吗”
谈允贤跪在地上,恢复了神采“臣妾谢陛下关爱之心。”
“等咱们有了孩子,朕也把他送去边关历练,逆境才能出人才啊,朕是偏爱谈一麟,希望他能成为,你在宫外的支柱。”
朱祁钰安抚她,拉着她起来。
“臣妾谢陛下。”
朱祁钰拉她起来“等他们离京之前,朕让他们入宫,你们见一面,过些日子,让你母亲入宫,陪伴你一天。”
“臣妾谢恩。”
“私底下,没必要总谢恩、谢恩的,你跟朕是一家人。”朱祁钰笑着说。
谈允贤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又聊了一会,便让她回宫了。
待她走出勤政殿,朱祁钰眸中森寒“冯孝,明日让太医入宫诊脉,谈氏开的药,让太医看一看。”
噗通
冯孝吓得跪在地上。
皇爷的心里,谁也不信啊
皇帝担心谈允贤因为谈一麟之事,暗恨皇帝,所以让太医盯着。
“到了河套,让原杰好好磨砺谈一麟一番,让他成材。”朱祁钰对谈纲索官十分不满。
你女儿不过区区选侍,就真当自己是外戚了
若成了皇后,你岂不要上天
杭昱是这样,唐兴也是这样,不想进士出身的谈纲还是这样
这人呐,在权力面前,都不如一条狗。
冯孝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伺候朕安枕吧。”
不知何时,伺候皇帝安枕的太监,增加到了十六个人。
以前皇帝轻装简行,现在排场极大,跟随的人数巨多。
不是皇帝追求排场。
而是,他不信任任何人。
人多眼睛多,才不是一条心的,才能被皇帝完全掌控。
翌日,早朝路上,冯孝禀报,山东官员被押解到京了。
走进奉天殿。
“山东又传来好消息啊”
“于太保犁清山东官场,斩断山东上下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正在剿匪。”
“用不了多久,山东就一片朗朗乾坤。”
“于太保也能北进,移镇辽东了。”
朱祁钰声音激昂“范广也有好消息,之前驱赶走的牧民,范广又给招了回来。”
“西番也愿意留在河套上繁齿。”
“处处都是好消息啊”
百官叩拜,歌功颂德。
“来人,把裴纶押上来。”朱祁钰话锋一转。
很快,身穿官袍,却散发着腐臭气息的裴纶,蓬头垢面的踏入奉天殿。
裴纶跪在地上,仿佛失去了魂魄。
王越看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想亲手报仇
“裴纶,朕尤然记得,你不畏权贵,敢于直言的样子。”
朱祁钰眼神玩味“却没想到,你一直都在骗朕啊”
“老臣从未骗过陛下”裴纶满脸悲凉。
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就被于谦给一锅端了。
山东上下官吏,官员和吏员,都被押解入京。
“照你这么说,在山东做得不错喽”朱祁钰问他。
“老臣无愧于心。”裴纶磕头。
“好一个无愧于心啊”
朱祁钰站起来“你无愧的是狼子野心”
“朕问你,枯水期,山东为何会大涝”
“朕再问你,张鹏是怎么死的王越是怎么残疾的”
“你告诉朕”
裴纶嘴角嗫嚅“是非曲直,俱在人心,老臣向来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陛下”
“够了”
朱祁钰陡然爆喝“朕问你,张鹏是怎么死的回答”
“老臣不知道”裴纶咬死了,就是不知道。
“那山东为何会大涝”
“此乃天灾人祸也,非人之罪”裴纶狡辩道。
“那用不用朕下罪己诏啊”朱祁钰目光灼灼。
裴纶磕头“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反正什么事都跟你无关,对吗”
朱祁钰笑了“什么事,能一推干净,都跟你无关,你是天底下最清白的官员,对吗”
“来人,把裴弘提上来。”
裴纶脸色一变,裴弘是他儿子,是举人出身,如今正在国子监学习,准备参加今年的秋闱。
“陛下,此事无关家人”
“你倒是天真,做了错事,还无关家人想得美”
朱祁钰冷哼“你不是不承认吗朕让你亲手凌迟你的长子”
“若你还不招,你还有次子,三儿子”
“都杀光了,还你们监利裴氏满族”
“今天朕就陪你在这里杀”
“杀到你说真话为止”
朱祁钰直接耍无赖。
裴纶拼命摇头“陛下,屈打成招,这是屈打成招啊”
“你不也是这样逼王越的吗”
朱祁钰怪笑“别解释了,朕没工夫听你废话赐刀给他,让他杀”
裴弘被绑着带上了大殿,放在裴纶脚下。
裴纶看着儿子,又看了看地上的刀。
他下不去手啊。
“陛下乃明君,如何能屈打成招呢”裴纶嚎啕大哭。
他恨不得直接哭死过去。
“裴纶舍不得凌迟自己的儿子,来,把裴弘的绳子解开,让他凌迟他爹。”
朱祁钰目光闪烁。
没错,朕就是报复
你不是心心念念太上皇吗你不是数次上书骂朕吗
好,这就是你的下场
“陛下,晚生冤枉啊”裴弘哭得更厉害。
“聒噪”
朱祁钰点名“程信,你来动手。”
程信脸色一白,您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聋了还用朕再说一遍吗”朱祁钰眸光森寒。
程信颤颤巍巍地捡起了刀。
他不会杀人啊。
可裴纶本就是罪人,杀了他,能洗清自己,也不错。
裴纶见程信捡起了刀,立刻惊呼道“臣招了招了”
程信眼睛一拧。
我刚想借你的狗命洗清我自己,你就招了
专门和本官作对是不是
程信一刀劈在他后背上,使劲一拉,鲜血一片。
他又把刀刃横放,又狠狠一拉,在裴纶刀背上,划出一个十字。
“啊啊啊”
奉天殿里传来裴纶的惨叫声。
朱祁钰就喜欢看狗咬狗,尤其是漠北王的走狗们,互相撕咬。
“老臣招了,别、别啊”裴纶惨叫。
反正皇帝不喊停。
程信就不会停手,来回划,本就破烂的官袍,被划得满身都是伤口,鲜血淋漓。
他儿子裴弘看傻了。
这是天下读书人心心念念的奉天殿,竟是这样的
简直是刑场啊
关键,受刑的是他亲爹啊,作为布政使大人的儿子,嚎啕大哭,被吓坏了,连求饶都不会了。
“好了。”
朱祁钰摆了摆手,让程信退下。
程信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带血的刀刃,还给侍卫。
“裴纶,说吧。”
“是、是孔承贞,是孔承贞”
裴纶什么都不敢隐瞒了,刀剑加身,才知道痛苦。
他也想扛啊,问题是程信把他全身划破了,也不死啊。
本来他身体不好,以为折腾这一趟,也就死了,死在奉天殿上,皇帝心里再恶心,也得给他个身后名。
奈何啊,就是不死。
“孔承贞勾结陈循,才有的山东大涝”
裴纶说出来了。
现在都不求活命了,能死个痛快,就知足了。
“孔承贞派人去抓”
朱祁钰问“就一个陈循吗在朝堂上,还有谁和山东有勾连”
裴纶摇头说没有了。
还不老实
朱祁钰唤了一声“程信。”
“微臣在”
程信从侍卫手中接过刀,狠狠拉在裴弘的身上,担心把裴纶弄死,干脆祸害裴纶的儿子。
裴纶嚎啕大哭,大家都是太上皇的人,相煎何太急啊
“有李贤”
裴纶不敢隐瞒了。
果然,李贤要不是孔家的保护伞,不然为何将女儿嫁给孔弘绪呢
“派人去辽东,抽李贤三十鞭子”
朱祁钰没直接要了李贤的性命,这让李玠松了口气。
李贤还有利用价值,等没了的时候,就凌迟了吧。
“还有谁”朱祁钰又问。
“真没了就算有,老臣也不知道,孔家知道您去问孔家”裴纶豁出去了。
朱祁钰也不能杀孔家的人啊。
都是圣人子孙,他敢动吗
“你倒是会推诿啊,知道朕不敢动孔家,就拿孔家当挡箭牌啊”
“哎呀”
“被你预料中了,朕不敢动孔家啊”
“朕这朱家,是要饭的出身,孔家祖先是圣人啊,朕哪敢对孔家动手啊。”
朱祁钰长叹口气“再说说其他人,不要提孔家了朕怕孔家不敢招惹”
“求陛下息怒”百官叩拜在地上。
都知道,皇帝要怒了。
这怒火难道真要对着孔家去吗
“啊”裴弘一声惨叫,打破了奉天殿的诡异气氛。
程信为了给皇帝出气,割了裴弘一刀。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裴弘大呼冤枉。
却没发现,朱祁钰看他的眼神愈发冰冷“朕命你去做山西布政使,你却和孔家同流合污,怎么孔家是山东的土皇帝,你裴纶要当山东的真皇帝吗”
“老臣绝对不敢啊”
裴纶哭个没完“老臣去山东,也想做出一点政绩来啊,老臣自小读圣贤书,父亲亲自教导,老臣也想构建圣贤书里的大同世界啊”
“奈何啊老臣去了山东,除了同流合污,还能做什么啊”
“陛下,老臣不是为自己辩解,而是山东尾大不掉,不听老臣的呀”
“其他各省,有致仕的高官,有士绅,也就这样了。”
“但山东不一样啊,有孔家,有流匪,那些士绅和孔家抱团,老臣也想改革,可谁听老臣的啊”
裴纶嚎啕大哭“求求陛下,还山东一个朗朗乾坤吧”
这是个聪明人
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为了给子孙留一条活路,顺着皇帝的话头说,让皇帝痛快。
皇帝不是说了,不敢动孔家嘛。
这回,他把罪名,送到皇帝面前。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孔家犯法,难道就能逃脱法律制裁
朱祁钰嘴角翘起,不愧是老官僚,秒懂朕的意思。
“你说说,山东有哪些士绅,和孔家抱团”朱祁钰寒声问。
朝堂一怔。
转瞬明白了,皇帝的目标不是孔家,而是山东士绅啊
孔家迁居已成定局,去了辽东,就等于攥在皇帝手心里,想怎么处置都行,只要不公开,暗戳戳的死几个人,没人会查的。
皇帝的真正目标是山东的士绅。
可是。
天下士绅,不过是朝堂的韭菜,虽然近几年割不动了,但清洗掉一省的士绅,无非是换了一批士绅。
替换而已,解决不了问题的。
这道理天下人都懂。
皇帝的更深用意是什么呢
在生死面前的裴纶,却立刻懂了
重建山东,缺什么
缺钱缺粮
不倾家荡产,给皇帝钱粮的,就是坏士绅,该杀
“陛下,老臣这里有一份名单,请陛下按图索骥,按名单杀即可,没有一家是清白的,老臣这里都有确凿的证据”
裴纶献上一本奏章。
由冯孝呈上来,朱祁钰展开就乐了。
裴纶真是聪明人啊。
难怪他一直鼓吹太上皇,因为他早就看透了,朕坐不稳这江山,终究会回到太上皇的手上。
为了保命,裴纶言之凿凿送上的证据。
其实是一本空奏章
想写谁的名字,就往上填,至于证据,厂卫抓人,需要证据吗
“都起来吧。”
朱祁钰面色缓和“诸卿,裴纶说的,你们都听到了吧”
“山东烂成这副样子,难道朕还不整治吗”
“再不整治,这山东就不是朕的山东了”
“裴纶,身为布政使,却与山东士绅同流合污,搞烂山东官场,罪不容诛,但念及其献表有功,勒令其致仕,其监利裴氏,移民山东,无诏不得离开。”
裴弘瞪圆了眼睛,父亲究竟用什么办法,息了皇帝的杀意
不止他诧异。
朝堂上下的百官都惊到了,皇帝向来杀人不手软,为何偏偏饶恕了裴纶
当初,皇帝非杀裴纶不可,原因大家都知道。
裴纶数次上书陛下,请陛下还位漠北王,然后经常在家里写诗骂皇帝。
这样的人,早就被皇帝厌恶至极。
甚至,他还参与了暗害皇帝最宠爱的年轻人,王越。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活了呢
原因,就在他上的那本奏章上
上面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啊
能治皇帝的铁石心肠
胡濙却有点明白了,能让皇帝满意的,必然是一本空奏章,任由皇帝随便写名字的奏章。
这个裴纶,高明啊。
不过,依着皇帝对王越的宠爱,一定是把裴纶的狗命,留给王越杀呢。
今天晚上,裴家就会传出,裴纶愧对天下,无颜活下去,自杀的消息。
裴纶保住了家人性命。
皇帝得了宽厚的美名。
王越又亲手报了仇。
这个裴纶,真是厉害啊。
胡濙发觉,自己真的有些老了,跟不上年轻人思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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