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迷茫地摇摇头。
“虽然你们晋商做了这么大的贡献。”
“但朕还没有诏见尔等的意思。”
“偏偏这个张广,让朕不得不诏见尔等啊。”
“你们都应该感谢这个张广。”
朱祁钰说得很无厘头。
谁都没听明白。
晋商诸脉都有点懵,他们都不认识这个张广啊,他跟陛下诏见有什么关系
提起家财,诸脉就想哭。
千年家资啊,被东厂抄得干干净净,也有人反抗,但反抗的人都被送去地下了。
硬气的都死了。
活着的,都是怂比。
本来辉煌的晋商诸脉,未来会成为左右朝堂的巨大财阀,最后只得到一张好人卡,就被皇帝打发了。
“张广,你不知道。”
朱祁钰笑眯眯问“但递运所的军资,伱们总该知道吧”
张昌脸色一变。
本以为,那种事抓不到马脚的,可怎么还是露了
“陛下,草民只是庶脉,主宗已经烟消云散,主宗所做之事,草民并不知道。”张昌小声回禀。
“你倒是会一推干净。”
朱祁钰嘴角翘起“安心,朕今天诏尔等来,不是问罪的。”
张昌摸了摸额头的冷汗。
您不杀人,吓唬我干嘛,这个汗流得呀。
“那你跟朕说实话,军资都卖给谁了”
咣当
张昌浑身一软,扑倒在地上,您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啊
“陛下,我平阳张氏,绝对不会做有愧祖宗的事情”张昌发誓。
倘若我张氏是胡人的话,这誓就当我没发。
“别这么紧张,朕就随口一说。”
朱祁钰笑了起来“朕诏你们来,是赐生意给你们。”
诸脉冷汗涔涔。
皇帝能有什么好心思
“水马驿站暴雷,整条线都要清理掉。”
“之前水马驿站被朝堂垄断。”
“如今,朕打算放开给商贾。”
朱祁钰这话,若放在朝堂上,准被朝臣制止。
但西华门前,没有朝臣,也没带着起居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反正想反悔也容易。
“陛下,您说的放开,是全部放开包含递运所”张昌嗅到了巨大的商机。
“想什么呢若递运所交给你经营,你会不会把大明的军资,运去漠北啊”
朱祁钰冷笑。
他最讨厌商贾的地方,就是极致的贪婪
心里没有君父,没有家国只有利益
“草民不敢痴心妄想,草民有罪”张昌嘭嘭磕头。
感觉您好像在针对我。
别误会,朕针对的是在座的所有人
“朕打算将水马驿站商用化。”
“平民、商人,也可走水马驿站,合作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支付承运东西的费用;第二种则是承包路段。”
“所谓承包路段,就是买下该路段的马匹和船支,当然了,朝堂和商人分离,你们买的是商用路段。”
“这路呀,可是生金的好地方。”
“之前朝堂没有细分,对水马驿站管理粗糙、松散,更不允许令商贾染指,朕打算变一变了。”
“这水马驿站旁边,朕打算设一个食货肆。”
“食货肆里经营吃食、客栈、杂货等,应有尽有,简单说,就是一个小型市集。”
“每一个水马驿站旁边,都要设一个食货肆,这个食货肆,朕打算承包出去,你们有能力、有想法的,可以考虑承包下来。”
“还有就是急递铺,朕打算拆分急递铺,官方走官方急递铺,民用走民用急递铺。”
“你们常年在外面做生意,给家中写信、寄物,甚至转运商品,都可以通过民用急递铺。”
朱祁钰的意思,是将水马驿站建成小型集市,急递铺改成快递。
让水马驿站盈利。
只有有利可图,朝堂才会上心。
“陛下,草民有个问题。”陈赟小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潞州陈赟云。”
朱祁钰让人记下来“说”
“如今虽天下承平,但有利可图的地方,草民担心会引得贼人惦记,所以这水马驿站是否驻兵”陈赟哆哆嗦嗦。
“匪盗之事,你无须担心。”
“等朕下达圣旨后,会派兵剿匪。”
“驻兵是一定的,朕会在驿站周围建城,防范宵小。”
从宣镇线烂了,朱祁钰一直在想。
为什么水马驿站会烂了呢
归根结底是不盈利,人心思变,不能成为驿递人员仰仗为生活的东西,驿兵不珍惜,朝堂不重视,久而久之肯定会烂的。
干脆,转为半商用。
哪怕有一天,商人会吞并掉国有资产,起码还能用,不至于运粮运军资都成问题。
一听建城,商贾们松了口气。
这年头走路是非常不安全的,流匪多如牛毛,打劫更是家常便饭。
“朕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你们有没有兴趣,经营几家食货肆啊”朱祁钰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商贾一听,白给的当然要了。
“陛下,草民等乐意”商贾们磕头谢恩。
朱祁钰没想到这么痛快,看来东厂抄得不够多啊,晋商是真有钱啊。
那天下商贾的钱,是不是能把大明买下来呢
让朕垂涎三尺啊。
“一家食货肆,一年承包价在一万到十万两银子之间。”
“谷有之,你派宫中计相算出个条陈来。”
“交给商贾们,让他们交钱,然后出个商契,记得要给户部缴纳商税。”
朱祁钰的意思是这钱要入内帑的。
一听交钱,商贾们都懵了。
不是要补偿我们吗
怎么还要钱呢
这下他们明白了,皇帝诏他们来,就是想继续掠夺他们的家资
有您这样的皇帝吗
将国民视之如韭菜
“谷有之,你这就打发人去算,就在这西华门前签字画押,交了钱直接运入宫中去。”
蚊子腿也是肉啊。
朱祁钰虽然富,但全国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明年要征漠北,后年要征安南、麓川,都要花钱的。
“你们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好地段你们先挑,挑剩下的,朕再让京中其他商贾挑。”
“挑好了就交钱,朕就派人去建食货肆,争取一个月后开门营业。”
“钱不够的,用粮食和布匹折价。”
“朕肯定给你们个公道的折中价。”
朱祁钰心情不错。
全国水马驿站,要是都开一家食货肆,再把急递铺兑出去,一年就赚不少。
可是。
商贾们却跪着不动。
都低着头。
朱祁钰咋呼半天,才发现,这些商贾不接茬啊。
皇帝又尴尬了。
登时,脸色阴沉下来“怎么觉得朕在坑你们”
“陛下,草民等没有家资啊”商贾们嚎啕大哭。
朱祁钰目光如鹰凖般,看向了那个声音最高的人,指着他道“你叫石珍吧”
“出自汾阳石氏”
“汾阳石氏总共贡献给朝堂,17万两银子两个煤矿”
“可你石珍,早年就搬到彰德府去了。”
“你可知欺君之罪,该怎么罚”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
商贾们终于看到了朱祁钰的脸庞,阴沉似水。
他提着剑,大步走了过来。
“滚过来”
朱祁钰用剑指着他“你是河南商贾,能跪在这里,是看在汾阳石氏的份上”
“可你跟汾阳石氏,有关系吗”
“没有汾阳石氏的贡献,和你更是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还有,你说你家中无财”
“好”
“朕这就派人去抄,朕也不欺负你,就设线一万两,若是你家财低于一万两,朕不但不罚你,还送你一座食货肆期限十年”
“可是,若你家的家财,高于一万两”
“朕就将你全家凌迟”
“敢不敢”
朱祁钰把剑搭在石珍的脸上。
石珍瑟瑟发抖,整个人都傻了。
心里万分后悔,就不该抓尖卖乖。
他确实觉得食货肆能赚钱,但他想压低成本,再加上皇帝坐在门洞子里,应该看不清谁是谁,所以在人群中间瞎搅和。
却不知,皇帝眼神好、记性更好。
对他们每个人,都如数家珍。
所以,他倒霉了。
汾阳石氏是做颜料生意的,他家搬去了彰德府,垄断了彰德府的颜料生意,你说有没有钱
就算皇帝设十万两的线,他家也是超过的
“朕问你,敢不敢”朱祁钰压着剑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石珍感到脖子上有点疼,有血珠从脖子上滴落。
“回答朕的问题”朱祁钰目光凌厉。
四周禁卫收缩,纷纷拔刀出鞘,防备有人暴起伤害到皇帝。
“草民知错啊”
石珍脖子上剧痛,皇帝的剑锋下压,鲜血外溢。
“草民家里有钱,有钱”石珍被吓傻了。
“那就是欺君之罪喽”
朱祁钰下压剑锋,石珍吃痛。
但两个太监按住石珍,令他不许动弹。
咔嚓
刀锋压进去,鲜血迸溅。
朱祁钰拎着一颗脑袋,高高举起。
“这就是欺君之罪的下场”
朱祁钰垂下剑锋,鲜血滴落。
“还有谁骗朕说家里没有钱的站出来”朱祁钰厉吼。
西华门前,静悄悄一片。
所有人都在颤抖。
惊恐万分。
能跪在这里的,都是偏支,就算贡献国朝些钱财,那也是有些家底的。
“去,把石珍全家,杀了”
朱祁钰满脸凶厉之气,把天子剑搭在张昌的身上。
张昌吓得屁滚尿流。
但是,皇帝只是用他的衣服擦剑上的血。
张昌身体不停地颤抖。
“当朕是泥胎木塑”
“是你们随便哄骗的傻子”
“呸”
朱祁钰吐了口痰,喷在陈赟的脸上。
“就你们这帮废物,还敢骗朕”
“朕在朝堂上杀人的时候,你们还在家里玩蛋呢”
“朕给你们面子,美其名曰说是贡献国朝,其实你们做了什么,心里没点数吗”
“张昌”
“你口口声声说不认识的张广,其实是张广销赃军资的卖国贼”
“他从递运所弄出来的军资,全都卖去了漠北”
“你们在座的每个人,每家都不干净”
“朕若查,你们全都够诛九族的了”
“朕让你们还活着”
“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西华门前,只剩下惊恐的喘气儿声。
要说商人敢刺王杀驾,根本没这个胆子,天下商贾被强迁入京,家人都可都在京中呢。
而且,皇帝手里持剑,身边又有太监随侍,边上则全是持刀在手的禁卫。
谁敢造次
朱祁钰语气稍缓“朕诏见尔等,是给你们机会。”
“别不识相。”
“谷有之,价格翻一倍,让他们收下来。”
“明年的价格,朕要看到你们的表现,表现不好,再翻一倍,再不好,直接诛族”
“大明不养废人,更不养不忠心的狗”
“你们,只有为朝堂效力,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朱祁钰厉喝“等他们挑完,诏在京所有商贾来挑。”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贱物”
“朕不杀人,以为朕是软弱天子呢”
整个西华门前,静悄悄一片。
所有人瑟瑟发抖,有胆子小的,早就屁滚尿流了,
甚至,连皇帝什么时候走的,他们都不知道,都被吓傻了。
当消息传到前朝,直接就炸了。
胡濙、张凤等重臣蹚水入宫。
“老太傅,您这是什么表情呀”朱祁钰正在处置奏章,却看见胡濙虎着脸跪在门口。
“快请起,给几位准备姜茶,去去寒气。”
朱祁钰心情不错。
刚才计相来报,晋商共卖了二十多家食货肆,十几家急递铺,收了不少银子。
“老太傅,今年买粮食的钱有了”朱祁钰粗略算了一下,大概总共能卖七八十万两银子。
而且,水马驿站也能跟着盈利。
“陛下用战略之地,换取钱财,可真是爱民如子呀。”胡濙不阴不阳道。
他跪着不肯起来,一副赌气的样子。
朱祁钰看向张凤、耿九畴、白圭等人,也都气哼哼地跪着。
“都起来,听朕慢慢说。”朱祁钰亲自去扶胡濙。
胡濙却避开他的手,冷冰冰道“老臣还是跪着吧,怕言辞惹怒了陛下,被陛下诛了九族。”
“老太傅,朕岂是那种暴君”
朱祁钰很无奈,这老头还得哄着。
“陛下不是暴君,是昏君,是贪财之君”
胡濙骂开了“水马驿站,乃是战略要地,太祖皇帝还是吴王时,便倾注所有建设水马驿站。”
“原因是水马驿站能快速传递信息,料敌于先。”
“若说大明京师是心脏,那么水马驿站,就是连结心脏和身体的血脉。”
“陛下却把血脉给卖掉了如何连结身体”
“那些商贾都是什么嘴脸陛下不清楚吗为了钱,连祖宗都不要了的东西,您指望他们心在大明”
“陛下您信不信,现在瓦剌人越过长城,那些商贾为了保住生意,会立刻跪下,然后领着瓦剌人兵围京师”
“陛下,您知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啊”
胡濙气疯了。
水马驿站暴雷,没问题,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就算亏本,也要支撑下去。
绝对不能放开给商贾
那是取死之道
“陛下,老太傅言之有理”耿九畴也很不爽。
“你就别添堵了”
朱祁钰瞪了他一眼“你们先起来,听朕细说,朕岂会没有考虑呢都起来,都起来,喝口姜茶,暖和暖和,听朕细说。”
他不分由说地把胡濙搀扶起来。
胡濙又不敢甩开他的手,反正沉闷地站着。
赐座也不坐。
他不坐,别人也不敢坐。
朱祁钰面露无奈“老太傅,朕是这样考虑的。”
“水马驿站烂了的原因,是不盈利。”
“舅舅不疼姥姥不爱。”
“朝堂只用来传递奏章、官员流动、转运军资等,是资源的巨大浪费。”
“而这驿站,可是个下蛋的金鸡啊。”
“利用的好,朝堂每年都能收入百万两银子。”
“老太傅,您仔细想想,若真是打仗,这驿站能指望得上吗”
“朕有生之年,一定让大明境内,无仗可打。”
“至于凭现在的鞑靼、瓦剌,怎么可能翻越长城呢朕还没糊涂呢,所以老太傅无须担心未来。”
“您想想,朝堂受制于什么”
“钱呀粮食呀”
“若是有足够的钱粮,大明怕谁朕能从京师,平推到捕鱼儿海,能从甘肃平推到撒马尔罕,能从云南平推到海洋的尽头”
“可这驿站,经营得好,一年最少收入百万两银子。”
“而且,沿途的百姓,都会富裕起来,朝堂能收更多的税赋。”
“您想想,与其担忧那些未来,不如把钱先赚到手。”
“等出了问题,中枢再进行解决便是。”
“总不能遇到问题就逃避吧,老太傅您说,朕说的对不对”
这番话倒是打动了胡濙。
但是,最让胡濙生气的是,皇帝越过阁部,私自做决定,还把决定说出去了
这很危险啊。
皇帝的皇权是膨胀,但还膨胀在格子里,可以控制的。
一旦皇帝随心所欲,皇权不受控制,那就是又一个太祖、太宗,谁人可制
“陛下,不能因为钱,丢了战略要地呀。”胡濙还在坚持。
朱祁钰笑了“既然是战略要地,朕正好多设些兵丁,让兵丁戍守,这样一来守住要地,又能赚钱,何乐不为”
胡濙看出来了,皇帝铁了心要钱了。
朱祁钰心累,朝臣不理解,商贾不乐意,搞得他不里外不是人。
商贾那怨怼的眼神,不啻于皇帝从他们口袋里面抢钱。
朱祁钰叹了口气“都坐下。”
“老太傅,朕问您。”
“您早些年行走天下,住的都是驿站,说说您的感想。”
胡濙一愣,他已经很多年不出京了。
那还是永乐朝的事。
如今仔细向来,唯一的感受是冷漠,难吃。
“老臣没亮出官身时,驿丁对老臣极为冷漠,冷言冷语,饭菜极为难吃;等老臣亮出官身后,遇到的就全是巴结之徒。”
胡濙说完,还点了点头,表情有点唏嘘。
“耿九畴、白圭,你们都是从地方来的,沿途住的是水马驿站,你们印象如何”朱祁钰问他们。
“和老太傅一样,遇到的全是巴结之徒,饭菜谈不上好吃,但绝对不难吃。”耿九畴道。
一旁的石璞冷笑“你要是拿出七品官的官身,再看看,那群势利之徒,给过往官员吃的饭菜,那叫一个狗都不吃。”
石璞行礼“这些年,老臣南征北讨,走了很多地方,住了很多驿站。”
“老臣唯一的感觉,就是势利。”
“有一次老臣病了,驿丁竟要挟老臣的扈从,花大价钱才能去买药,老臣差点病死在驿站之中。”
石璞面露冷色“等老臣康复后,直接把驿丞给杀了,老臣犹然记得那驿丁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真是又可气又可恨。”
白圭竟然点点头“微臣也有同感。”
“诸卿,看吧,这就是官方的驿站。”
“朕还听说,有些家大业大的官员,根本就不住那水马驿站,而是赶去县城住客店。”
“为什么”
“是他们有钱烧的吗冒着朝堂责备的风险,也不肯住驿站”
“因为,那驿站根本不是人住的。”
朱祁钰叹了口气“究其原因,是人性。”
“其一驿站是朝堂的,驿丞是官,他们想的是如何巴结上级,而不是如何服务驿站。”
“其二驿丁是夫役,没有钱拿,只能靠克扣勒索才有赚头。”
“其三制度僵化,朝堂上下只往上看,看着朕,却不往下看一眼,看看那些在底层,想往上爬的官,朝堂没人看的,最终导致水马驿站越来越烂。”
“朕不是追究谁的罪责。”
“而是说,到了该改革的时候了。”
“想改革,靠朕从中枢一道圣旨是没用的,只能在鱼群里放几条泥鳅,鱼群自然就卷起来了。”
“这些商贾,就是泥鳅。”
“朕知道,这些商贾心里没有家国,贪心无限大,未来会不断侵蚀朝堂的利益。”
“这也是人性,想用商贾,就得忍受商贾的弊端。”
“诸卿。”
“水马驿站,必须要改革了。”
“朕也确实是贪图钱财,如今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朕不能总杀鸡取卵呀,总要想出点赚钱的法子,细水长流啊。”
朱祁钰语重心长道。
“可陛下总该跟朝臣商量商量呀,倘若事不可为,损失的可是陛下的颜面呀。”胡濙对这一点非常不满。
朱祁钰却很懂胡濙的心思。
文官有文官的利益,他总要顾及一番的。
“老太傅教训的是,朕下次不会了。”朱祁钰主动认错。
“老臣不敢受陛下认错。”
胡濙赶紧跪在地上。
皇帝心思诡谲,现在认错,转头就找你麻烦,还是要防范。
“陛下,既然改革驿站,那这收益是归户部呢还是怎么分”胡濙立刻把心思放在钱上。
朱祁钰眼前一黑,这老头够阴险的呀,咱们说的事,您怎么想着分钱呢您不是士大夫,重义轻财嘛
“老太傅,您先起来。”
“朕觉得驿站上面要有部门,管着天下驿站,至于如何分账”
“明天朝堂再议吧,利益最大化即可。”
朱祁钰亲手扶起胡濙,没硬说把利益收入内帑。
明天再商议,看看朝臣能给他什么好处。
利益交换嘛,不寒碜。
“诸卿。”
“你们蹚水而来,足见你们心里是有大明的,朕心甚慰。”
朱祁钰环视重臣“朕不是一个听不去意见的皇帝,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道理朕懂,朕也能做到。”
“诸卿,朕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大明强盛起来。”
“朕的心在漠北,在安南,在天下”
“你们,应该携扶着朕,进文庙、进武庙,名垂青史”
朱祁钰斗志昂扬。
大步走到乾清宫地图前“下朝后,朕令人查了安南归档。”
“这里,确实是非常富庶之地。”
“就这一地的粮食,足以供养几个省百姓用度”
胡濙是狂翻白眼。
朝堂上您可把我忽悠瘸了
导致老臣丢了丑。
确实有您说的地方,但那是安南国的王都,河内
人家那里能不富裕吗
定都之地呀。
“陛下,您指的是河内。”胡濙发现乾清宫的地图和勤政殿的不一样,原来这是永乐朝的地图。
他不禁唏嘘,此地前些年还属于大明呢。
不过当时大明疆域实在太大,也不缺粮食也不缺钱,自然也没在意过这地方能亩产多少。
“你们知道为何云贵穷困吗”
“因为肥沃的土壤,都被江河冲刷到了下游,而在这里就是一片红色的平原,全是云贵的精华”
“朕看了都垂涎三尺啊。”
朱祁钰指着红河平原地区。
这年代的地图不标注平原,只有粗略的地名和河流。
但既然是云贵的精华,就该归大明所有呀,这是天理呀。
耿九畴听明白点,却还是似懂非懂,问道“陛下是何意”
“咱们派人去买粮食,顺道去打探,看看这地方是不是产粮之地”
“若是的话,明年就收回来”
“若不是的话,接着打探,哪里是产粮之地,咱们的兵锋就指向哪,不留给那些蛮族了,朕的东西,自然要收回来了”
朱祁钰拐个弯。
直接用武力征服安南,怕是又是重蹈太宗事。
等他没了,这些地方就会丢掉。
所以,专挑精华之地收。
那精华之地总要和国内连上吧,其他地方也就顺势收入囊中了。
但这小伎俩,胡濙一眼看穿。
“陛下,您一会要征麓川,一会要打东吁,现在又剑指安南,您到底要先打哪”胡濙可不在乎这几个小国。
大明的心腹大患,永远是北方。
“挑富庶的先打,朕就要钱粮。”朱祁钰笑道。
可看您的表情,怎么像是个强盗呢
天朝上国的大皇帝,怎么变成这样了
胡濙却点头“挑精华之地收回,确实可以,比永乐朝一股脑的收回汉人疆土更合理。”
“有了失去安南的经验,这次咱们也能顺利归化安南了。”
在胡濙心中,土人也是好的,该归化的就归化。
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士人,都是这般想的,想教化万民,而不是奴役万民。
可是,朱祁钰呵了一声“老太傅,您说朕征服安南,是煊赫武功吗”
胡濙一愣,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是用安南之地,养大明百姓。”
“可照您说的,咱们可就要背上安南人的大包袱了。”
“图什么呢”
“咱自己人都过不上好日子,凭什么给他们好日子”
朱祁钰冷笑“朕要地,不要人。”
“从内地迁百姓过去。”
“当然了,也可以留下一部分人,用来修建道路、兴修水利,都要用奴隶的嘛。”
“所以他们幸运了,等做完这些,还活着的,就会变成大明百姓了。”
嘶
乾清宫阁部重臣都张大了嘴巴。
白圭失声道“陛下,您是天下人的君父,岂能抛弃自己的子民”
石璞、耿九畴也傻了。
战争杀人可以,但虐民那就是无道昏君。
何况安南和大明一衣带水,曾经又短暂内附大明,可以说都是自己人啊,怎么能一口气灭掉呢
朱祁钰整乐了“诸卿,大明百姓拿朕当君父,可安南百姓拿朕当君父吗”
“当然了”白圭自己说的,自己都不信。
若拿皇帝当君父,前些年为何造反不断
“朕的仁慈,仅限于对大明百姓。”
“非大明百姓,非华夏苗裔,在朕眼里,都不是人。”
“他们只是令大明百姓走向富裕、幸福路上的工具罢了。”
“只是让大明强大起来的工具而已”
“诸卿,尔等的思想要及时改变呀,时代已经变了,你们要跟紧时代才行啊。”
阁部重臣脑袋都懵懵的。
圣贤书里不是这样教导的呀。
“若那样做的话,陛下恐怕要背负千古骂名啊。”白圭有些惊恐。
“为了大明,些许骂名,朕背了。”
朱祁钰轻笑“诸卿,大元征伐天下,告诉我们,天下之广袤;”
“郑和下西洋,看到各式各样的人,方知朕这大明如井底之蛙,根本就不是所谓的天朝上国。”
“老太傅,不要反驳,您见过天朝上国,被漠北诸族打得连连败退吗”
“您见过天朝上国,连几株让老百姓吃饱的农作物都找不到吗”
“以前的美梦,该结束了。”
“这个时代,是奋起的时代,是勃发的时代”
“太祖时,光复两京十三省,为大明夯实基础。”
“太宗时,囊括天地,打下不朽江山。”
“到了朕这里,朕不止要做汉武帝,不止要光复蒙元疆域,更要让大明,成为真正的天朝上国”
朱祁钰语气激昂“所以,朕想过了,五年,五年内整饬内部,积累国力。”
“五年之后,龙出天下,北击漠北,囊括北疆;”
“南打东吁、安南、麓川,把疆域推到海洋的尽头;”
“往西,重开西域,兵至撒马尔罕,曾经大元不是在撒马尔罕开一场那达慕大会吗朕也要去开一场,华夏的那达慕大会”
“往东,囊括朝鲜、倭国,向东面的海洋探索。”
“诸卿,你们是这个时代最有能力的人。”
“是这个时代的精华”
“朕不允许你们在历史上默默无闻。”
“二十年后,朕也要建凌烟阁,让尔等的名字,出现在凌烟阁之上,让后世子孙看一看,景泰朝个个是悍臣名将”
“朕也要让你们的子孙,共享富贵,与国同休”
朱祁钰在告诉阁部重臣。
千万不要让朕死了,朕死了,你们的富贵就成了过眼云烟。
后世之君,不会给你们施展才华的舞台的。
“臣等愿鼎力相助陛下。”阁部重臣匍匐在地。
朱祁钰龙颜大悦“起来,朕和你们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心里舒坦多了。”
“好了,坐朕的御辇出宫。”
耿九畴、白圭等没享受过此等恩宠,眼睛亮晶晶的。
胡濙想拒绝。
“老太傅。”
“如今京中汛灾严重,尔等要在阁部忙碌,还要管束灾情,本就时间不够用。”
“又因为水马驿站的事入宫,不知道耽搁多少事呢。”
“所以特殊时候,用特殊办法。”
“别跟朕争了,快出宫吧。”
朱祁钰难得大方一次。
打发走胡濙等人,他活动活动身体,看了眼外面,天气阴沉,怕是还会下雨啊。
他叹了口气,接着处置政务。
“林聪和朱英上的奏章,写的怎么不一样”
朱祁钰皱眉“叫梁芳过来。”
林聪说济南府犁清完毕,查获云云。
朱英的奏章却说,济南府犁清困难,牵连极重,清查不下去,还请背嵬军驻扎在济南府。
这时,梁芳气喘吁吁进来“奴婢祝皇爷福寿安康”
“这两份奏章怎么回事”朱祁钰让人递给他看。
梁芳看了一眼,赶紧跪下“奴婢也搞不清楚,两份奏章说的截然相反,所以奴婢不敢批复,送到您这里来了。”
“你怎么看”朱祁钰目光闪烁。
梁芳是知道,皇帝对山东寄予厚望的。
但先派去林聪做督抚,又给朱英权宜之权,导致两人在山东主次不分。
本来要调走林聪的,奈何被战事牵绊住了。
“奴婢以为,这是林督抚和朱督抚拿济南斗法。”
梁芳可不在乎这两位封疆大吏,他是皇爷的人,心思永远在皇爷这里。
这是他权力的来源。
朱祁钰嘴角翘起“说下去。”
“奴婢以为,孔氏离开山东后,剩下的都是土鸡瓦狗,难不倒两位督抚大人。”
“但两位大人却各执一词,以济南府做靶子。”
“其实是想揣测天心,请您调走另一个人。”
梁芳说话极为大胆。
却和朱祁钰想的,不谋而合。
这两个家伙,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山东被清洗两次,没有令人头疼的势力了,所以犁清并不困难。
而且,他们上奏章的时机,是于谦离开山东境内的第一时间,之前于谦在山东时,他们互相还能配合默契呢。
于谦刚走,就狗咬狗了。
只是太过明显。
这也是给皇帝看的,我们并没有因为斗法,而荒废了正事,只是上奏章给中枢暗示,调走一人。
看来朕还得谢谢他们。
“照你看,该怎么批”朱祁钰又问梁芳。
梁芳大气不敢喘一下,皇帝在考校他。
之前的回答通过了,这应该是最后一个问题。
若通过的话,他就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了。
“奴婢以为,当各打五十大板,此风不可泛滥。”梁芳又说进皇帝心坎儿里了。
“批吧。”
朱祁钰把御笔给他。
梁芳跪在地上,双手高捧,然后刷刷写下几个大字,呈交给皇帝看。
上面写着林聪再犁济南府一遍,朱英去犁青州府。
“你可真会折磨人。”
朱祁钰笑了起来“司礼监秉笔太监空悬,你来做吧。”
“奴婢谢皇爷天恩”梁芳不停磕头。
“过几天,再下一道圣旨,令林聪督抚河南。”朱祁钰只是各打五十大板,还得用他们办事,过犹不及。
“皇爷,用不用和内阁商量”梁芳小声问。
看看,这才叫情商。
帮着皇帝查缺补漏,才是好秘书。
刚才朱祁钰答应胡濙什么了
事事都要和阁部商量,如果又越过阁部,私自下旨,会使得朝臣离心的。
这点小事,商量就商量吧,别让朝臣寒心。
皇帝出尔反尔也不是好事。
“你提醒得对,先和阁部商量,内阁下奏章,司礼监再批复,再让内阁下旨,规矩不能乱。”
朱祁钰对梁芳十分满意。
接着批阅奏章,快到晚饭时候。
谷有之小声禀报“皇爷,南和伯在宫外候着,请求拜见。”
“方瑛”
朱祁钰抬起头“快到饭点了吧令尚食局传膳,方瑛留下来用膳。”
很快,方瑛从殿外进来。
语气哽咽。
有些委屈。
被皇帝忽然闲置,丢了所有权位,如今却又要出京拼搏一番,才能得回原来自己的东西。
更憋屈的是,皇帝有意让他接英国公的班,奈何他自己不争气。
“委屈了”朱祁钰抬起头。
方瑛吓得一哆嗦“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要离京了,心里有些唏嘘。”
“又不是不回来了。”
朱祁钰放下御笔,站起来“起来吧,陪朕用膳。”
方瑛发现了,皇帝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夺门发生不久,皇帝战战兢兢,当他入京时,皇帝拉着他的手,泫然欲泣。
现在呢,皇帝把天下攥在手心里,他,也从皇帝的最大依仗,变成了皇帝手中的玩物。
曾经皇帝求着把公主嫁给方瑛儿子。
如今,方家的权势都要仰仗皇帝的施舍。
方瑛心里唏嘘,多少有些别扭、难过、复杂。
“微臣谢陛下恩典”方瑛恭恭敬敬磕头。
朱祁钰最重规矩。
他从不认为,废了跪礼,人就能站起来。
有的人,是不跪了,但心还跪着。
而且,向他下跪,他才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若废了跪礼,以后谁还会崇敬皇帝,视皇帝如君父
皇位传承的微妙,在跪礼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百姓心中,认为老朱家是天潢贵胄,因为所有人见着老朱家的人都要跪下,这是皇权驾驭天下的根源。
废了,皇帝估计也快到头了。
朱祁钰坐下,冲着方瑛招手“你也坐在这里,陪朕吃。”
“朕本来想让你布菜的。”
“但你应该不会,朕就不让你出洋相了。”
“干脆,咱们这对亲家,就好好的坐下来,吃顿饭。”
朱祁钰没动筷子。
方瑛自然也不敢动,虽然坐着,却垂着头,像个受气媳妇。
“因为个小妾,朕贬斥了你,心里不舒服吧”朱祁钰直言不讳。
方瑛要跪下请罪。
“坐着,朕说了,咱俩说说体己话。”
“方瑛,朕宠你,给你权力,你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而不是找些妇人开银趴,乱了轮理纲常。”
“那是爵爷应该做的事吗”
“你是高高在上的南和伯,是朕的宠臣,但你想过没有,那些巴结你的人,是什么心思呢”
“是借着你的名头,在外面干坏事,败坏的是你家的家风你南和伯的名声”
“等有一天,他们捅了娄子,你是该庇护呢还是报给朕呢”
“你不必说话。”
“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包庇起来,因为你是南和伯,你要面子”
“你的那些干儿子,个个都庇护起来,他们会做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你想过没有”
“蓝玉当年是怎么死的”
“你忘了吗”
“方瑛,你扪心自问,你的能力、功劳,有蓝玉大吗”
“可蓝玉还是死了”
“等那一天,朕是杀你呢还是杀你九族呢”
猛然,朱祁钰眸中厉光闪烁。
噗通
方瑛吓得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微臣知错,微臣知错。”
朱祁钰不理他,幽幽道
“这人呐,要谨言慎行。”
“要有优良的家风,让自己的儿子成才。”
“富贵才能传承下去。”
“方涵是要尚公主的,以后要做朕的女婿的。”
“朕可不希望,朕的女婿是如薛桓、李铭那样的废物,朕真怕有一天,实在忍不住,杀了他”
“到时候,朕该怎么向你交代怎么向固安交代”
“方瑛,你想过没有”
朱祁钰没让他起来,语气愈发冰冷“方瑛,前些年,你觉得朝中是个大漩涡,怕搀和进皇权里,所以躲到外面去。”
“现在,朝堂稳定了,你也得了朕的宠幸,屹立中枢了。”
“所以就飘了”
“这是人之常情,朕能理解,谁都年轻过,都有天降馅饼时的狂喜时刻。”
“朕当年初登大宝,也这般放肆过。”
“所以呀,你现在犯了错,是好事。”
“省着某一天,被抄家灭族了,可就没地方哭了。”
朱祁钰语气缓解“方瑛,朕可没吓唬你呀。”
“朕现在正在做的,就是让满堂朝臣,变成满堂悍臣,满堂名臣。”
“到时候,他们的眼睛可不揉沙子呀。”
“方瑛,你是想当那功臣名将,入武庙享世代供奉呢”
“还是想享受一时,当个当朝名将就算了。”
“你自己斟酌吧。”
朱祁钰拿起筷子“好了,朕的话言尽于此,坐下来吃饭。”
可方瑛能吃得进去吗
被皇帝连珠炮似的吓唬,再放肆下去,就被抄家灭族了,还当什么当朝名将
朝堂中名将之资的勋臣不少,根本不缺他一个。
所以,皇帝既是敲打他,也是警告他。
别嘚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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