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官员从官邸出来,陆续入宫,消息不胫而走。
太学、国子监、武学、讲武堂、各大大学学生,甚至很多市民,都开始往紫禁城方向走。
很快,就将紫禁城几个门跪得水泄不通。
哭声震天撼地。
站在紫禁城城楼上,看到黑压压的人头,以及悲拗的哭声,轮值的士兵也眼角垂泪。
各宫宫门全部关闭。
不许太监、宫娥四处行走。
然而,各宫宫人都跪在宫门口,跟着哭泣。
大汉将军、带刀侍卫跪在养心殿门外,嚎啕大哭。
哭声更大的是,勋贵。
庞大的勋贵势力,即便家主没在京中,各家主事都跑到养心殿外跪着,这些粗人,哭声最大,动静最大。
太孙朱佑榶也从东宫赶来,却被人流挡在外面,进不了养心殿。
这一天,整个北京城都在哭泣。
“国本是稳定社稷的大事,不能轻动。”朱祁钰缓缓道。
朱见淇根本没想到。
最支持他的人想改立太子,反而他最不信任的人,却一如既往的支持他。
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老爷子确实没什么权柄了,可人心在他啊。
看看这满朝群臣,平时大朝会都聚不齐这么多人,可仅因为他跟老皇帝吵两句嘴,就把这些人全都劳动过来。
已经有太监来报,说紫禁城四门外跪满了百姓,整个京师都在罢工,越来越多人往紫禁城方向聚集,整个京师都在哭。
这一霎,朱见淇手脚冰冷。
老皇帝确实没权力了,可他有人心,有天下人的人心
这五年来,他对天下各行业乱插手,各种限制,已经惹得天下人不满了,之所以民间没爆发出不满,那是有老皇帝顶着呢。
当太子不孝的事件发酵后,整个京师震动了。
然后就是北直隶,北方,最后散布到整个大明,甚至整个世界,八十亿明人的愤怒,他承受不起。
这里面纵然有对老皇帝的敬爱,难道就没有对太子秉政的不满吗
“请陛下改立太子”王鏊厉声道。
文武群臣跟着高呼厉吼。
养心殿院内百官高呼,殿外百官随后跟着高呼,然后散布到整个皇城的人跟着高呼,最后是皇城外的人跟着高呼。
喊声震天动地。
朱见淇脊背发寒,最痛苦的是朱佑榶啊。
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他爹的太子位就要没了,他最冤枉。
一旦他爹去太子位,太孙肯定也跟着没了,一个不孝顺的太子,他生的儿子会孝顺吗
大明以孝法治天下,孝,排在第一位的。
这也是老皇帝在孙太后没有威胁后,给她养老送终的原因,不孝,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唉”
朱祁钰长叹一声,慢慢坐在椅子上“我今年八十七岁了,也许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如何再动摇国本啊”
“诸卿,别逼我了,都散了吧。”
这话说得十分悲凉“看看我这腿,站一会都站不住了呀,一个孤寡老头子,诸卿放过我吧。”
太子心中微松口气,赶紧磕头谢恩,刚要保证。
张敷华却爬过来“国本不可轻动,但一个对君父不孝的太子,如何算国本难道陛下想看到大明亡国吗”
“而陛下又非独子,陛下有子嗣四十一人,个个聪慧孝顺,那宋王,日日上请安奏疏,夏王旬日必送药物,商王事父最孝,年年派孙儿来上贺礼,诸王孝顺贤德,如何不能当大明的太子”
“若无太子咆哮养心殿之事,臣等尚且不知,陛下在宫中受此之苦”
“臣乃陛下一手养大,虽无实名,却实乃陛下养子”
“父亲有难,臣愿豁出九族一切,救父于危难之间”
“若陛下疑臣决心,臣愿撞死于台阶之上”
张敷华话音方落,身体前扑,狠狠撞在台阶之上,发出一道闷响,鲜血淋漓。
朱祁钰刚要阻拦,可张敷华太快了。
“臣也愿一死了之”
廖庄也要撞墙。
朱祁钰赶紧让太监拉着他,想站起来看看张敷华,奈何身体不太利索,只能让太医看看张敷华情况。
发现张敷华出血不止,脑浆从脑缝中流出,人怕是不行了。
“快救他”朱祁钰让人快送皇家医院去,心中悲戚万分。
张敷华说的没错,他却是算是张敷华的养父,而张敷华也给他长脸。
可一个身负大才华的人,就这样没了。
张敷华被抬走救治。
台阶上,留有一个鲜红的印记。
朱见淇看傻了,张敷华平时最不着调,他竟真以死明志值得吗
“臣也愿以死明志”
夏埙拜伏在地“臣不过平平之才,是陛下拣拔臣与微末之间,重用于臣,臣才跃居中枢,掌天下权柄。”
“臣所有一切,皆陛下所赐。”
“如今劝陛下动摇国本,确有逼宫之嫌,臣自诩清流,不敢胁迫陛下分毫,是以愿意以死明志”
然后真的往台阶上冲。
幸好太监给拦住了,却把太监直接撞翻在地。
这家伙要撞死真不是说说的。
高明、廖庄、秦纮等老臣全都要玩命。
“你们都还年轻,和我这个孤老头子陪葬干什么啊”朱祁钰有些痛心。
这些人都是他千挑万选选拔出来的人才,也是他一点点磨砺出来的顶级人才。
为什么和太子离心离德了呢
仅仅因为太子不孝吗
不。
是太子的政见和他们不合啊。
他们都是老皇帝一手培养出来的,传承的也是老皇帝的精神,可太子却逐渐背离老皇帝的道路。
一个人长时间畏惧一个人时,就会种下叛逆的种子,等到他长大后,就会和另一个对着干的。
太子就这样。
他怕了老皇帝半辈子,为了太子位担忧了半生,终于掌控权柄了,他要将老皇帝的一切砸个稀巴烂,走一条属于他的路。
不管他的路对不对,反正是他的路,不属于老皇帝就够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得太早。
因为天下权柄,已经尽归他手,老皇帝完全是个没有实权太上皇而已。
而且,他最大的爽感,就是当着老皇帝的面,将他所有的一切砸个稀巴烂。
那么,老皇帝给他的辅政人才,自然就不能用了。
像刘健、李东阳、谢迁跟他关系不错,他还能留着使用,但也不能给他们这么大的权柄了。
像王恕、王鏊、夏埙、张敷华、高明、王华这些人,统统赶出朝堂。
大明勋贵太多了,这是一笔庞大的财政开支。
就该找个由头,将那些干吃饭不出力的人统统夺爵,最好采用推恩令。
不是他抠,而是这些都是他爹封的。
等他执政后,他会自己创造出一批勋贵出来,这些人才是他的人。
他就像个什么都要争的小孩子一样。
即便老皇帝将天下权柄交给了他,他还不知足,他想要让天下人承认,他比老皇帝干得好。
最关键是,老皇帝肉眼可见的衰老,他没几天活头了。
朱见淇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再忍两年,怕是老皇帝看不到他所有的一切,都被砸个稀巴烂了。
所以,他对老皇帝的态度愈发恶劣,更不愿意听他喋喋不休的废话,时代不一样了,你那套老东西也没必要守着了,他留给的老臣,自然也不要用了。
真正让朱见淇性格大变的原因是,明明是他秉政,各地藩王,没一个尊重他的,都给他爹献贺礼,谁记得他们的大哥
甚至,那宋王对他言语不逊,魏王和商王,根本不理他,当他不存在,唐王还好一点,偶尔会提他两句,但也仅仅顺带提一嘴而已。
藩国事,都是上密奏给老皇帝,根本不经过他的手,究竟说了什么,外人并不知道。
这是对中枢朝廷的蔑视,对他朱见淇的蔑视。
所以他想做出个样子来,让天下藩王看看,他朱见淇不比朱祁钰差
还有就是天下人。
无论中枢做什么,明明是他朱见淇的功劳,却都冠在老皇帝头上,什么都是他的功劳,他是神我就是猪吗
朝政明明是我处置的,我累得满头白发,累得吐血,可天下人记住我一点好了吗
没有
功劳都是老皇帝的,苦劳是朝臣的,都唯独忽略了我朱见淇
完全秉政五年来,一直是这样。
所以朱见淇疯了,心理扭曲了。
他必须要做出个样子来。
他必须要打破老皇帝的一切。
他必须要当着老皇帝面,将他最辉煌的东西毁掉,由他朱见淇再创造出完美的大明,让他、让藩王、让天下人看看他朱见淇的本事。
可是
他万没想到,老皇帝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能随便翻盘。
人心,永远在他手里啊。
“今日不随陛下陪葬,明日也要为大明殉国,还不如现在赴死。”
杨廷和冷冰冰道“老臣入朝时间虽晚,但此生足矣,没有遗憾。”
“老臣也活够了。”秦纮闭上了眼睛。
于允忠爬上来“微臣代先祖父,恳求陛下,改立太子”
作为勋贵中的领头羊。
他的话,代表着整个勋贵的立场。
杨信的下场历历在目,太子秉政后,那等功勋老将尚且坐冷板凳,他们这些废物点心,能得到重用吗
而且,太子早就表露出要推行推恩令。
爵位是所有勋贵世家最重要的东西。
为何明军战斗力强悍,就是封爵呀,爵位世袭罔替,传到明朝灭亡的。
如果实行推恩令,明军战斗力斩半。
别以为天下封国皆是明人,战争就没了。
大大相反。
未来的国际局势,远比全是异族要更加险恶,因为大家政治、经济、科技水平基本持平,而不是像后世各国,差距很大。
军事力量在未来争霸中,极为重要。
再说了,如果废了太子,那么立的就是商王朱见漭,朱见漭可是个马上皇帝,看看他的东欧打下多少领土啊。
这样的人当皇帝,大明就具有对外开拓属性,那么勋贵是不是就更加得到重用了
按理说文官应该讨厌这样的皇帝。
但没办法啊,太子触动所有利益集团的逆鳞了。
单单管制一项,就让文体行业市值暴跌。
这些行业的背后金主是谁呀就是站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啊
文化行业,更是朝臣最重视的行业,这种管制,等于管制文人的喉舌,那是文官的根子啊。
好,就算可以不谈利益。
太子秉政思路,也和老皇帝背道而驰,老皇帝是任用老臣,相信老臣,更大的放权。
太子可不是啊,他继位后,会立刻排除异己,将老皇帝留给他的人全都除掉,大家也被逼得没办法了。
他们也管不了谁当太子,新太子如何是未知数,反正这个太子肯定不行。
朱祁钰看着这些跪着的人,眼中凄凉。
太子多么不得人心啊。
为什么把这些人都给得罪了呢
太子就没一点好吗
有的,他勤勤恳恳,日日早朝,没有错漏,治政水平也算可以。
可为什么天下人都反对他呢
哪错了
因为他触动了所有人的利益。
推恩令,勋贵讨厌他;擅改国策,文官讨厌他;眼睛不往下看,百姓讨厌他;什么都瞎管,商人讨厌他;无功无德,藩王讨厌他;甚至,在宫中肃贪整肃风气,宫人还讨厌他。
所以,这不是逼宫,恰恰又是逼宫。
朱祁钰眯着眼睛“老夫八十七了,尚且没活够呢,你们都还年轻,怎么就活够了呢”
“可上天不会再给我五十年了。”
“大明未来的路,我也管不了了。”
“贸然换国本,庞大的政务需要我来处理,可我现在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庞大的政务了。”
“就说换,换一个,真就比他强吗”
“未必吧”
朱祁钰摆摆手“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未来大明在何方,我管不了了。”
“诸卿,等我将死之时,给我备一匹马,让我效仿太祖皇帝,死在马上,我不想死在塌上,这是我这个老头子唯一的要求了。”
“散了吧。”
朱祁钰伸手让太监扶他,回屋吧。
“儿臣谢陛下宽宥”朱见淇激动得快要疯了。
朝臣如此劝,都无法改变他爹的心意。
这下太子之位稳定了。
“请陛下早些休息,臣等皆跪伏在此,等陛下回心转意”杨廷和一句话,让朱见淇如遭重击。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大舅哥,你非要逼死我吗
老四登基,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嘭的一声,殿门关闭。
朱见淇狐假虎威道“刘健,你带着人出去,不要影响陛下休息”
可刘健充耳不闻。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不逼老皇帝回心转意,太子御极之后,大家都没好下场。
“李东阳,你去。”
李东阳仿佛坐禅,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直到被太子呼唤,他清了清嗓子“老臣惧寒,殿下可否让人送来一件大氅”
“你”
朱见淇气得跳脚“谢迁,伱去”
谢迁则在打瞌睡,什么都没听到。
“好啊,你们都反了,都不听孤的了”朱见淇越这样,越让人失望。
得志便猖狂的小人,如何能当这庞大帝国的主人
其实朱见淇也怕得要死。
做了半辈子太子了。
如果被废,他是绝对活不了的,赐死,是最好的结局。
别以为他爹会舍不得,他爹无非担心的是朝堂稳定而已。
换做是他,他也不在乎,作为一个政治生物,他也能赐死自己的太子,而不会产生任何愧疚感。
胜券在握的太子,忽然发现文臣根本就不听他的。
这一刻真的慌了。
他却清楚,满朝文武担心被清算,一定会跪到底的。
哪怕他现在承诺不会清算,没人会相信他的,因为老皇帝将皇位禅让给他,他都不知感恩,这样一个无君无父的人,信用值为零。
以前任何事决定权都在他爹手里,可这次未必吧他现在心里也没谱,也在思量对策。
气氛反而僵住了。
殿里的朱祁钰,深深叹了口气。
现在说换太子,实在太晚了。
他已经承担不了庞大的政务,换太子这个空窗期,他必须全面担负起朝政来。
而且,就算迎立老四继太子位,就算他愿意放弃东欧皇帝,回国继位。
可以后的政治问题呢
因为太子和他犟嘴所以就废太子了,然后改立老四。
那么后世之君会不会有样学样那大明岂不乱了套了嫡长子继承制,是帝王传承谱系的最稳妥的方式。
当年太宗皇帝多么喜欢汉王,最后也没有改立太子。
这里面还有太孙呢。
朱佑榶被册封太孙多少年了,难道改立老四,还要让他当太孙吗
再说了,换了太子,太孙怎么办
也一起杀了吗
太子的其他儿子呢
还有太子、太孙的党羽呢,这里面的问题太多了。
他对朱佑榶倾注了全部精力的,朱佑榶比朱见淇肯定是强的,但强多少不好说。
前几年太孙乖巧懂事,可册封太孙后,逐渐本性暴露,可以说和朱祁钰预想中的皇帝所距甚远。
可以说,这是两个失败品。
其实百官请求改立太子的时候,他心中微微一动,真的动心了。
大明交给这样两代君主,他是不放心。
朱见淇资质不佳,但算得上勤恳。
可得权之后愈发猖狂,颇有小人得志之感,最重要的是,他在破坏朱祁钰立下的国策。
他一直强调,做皇帝要懂得收权,也要懂得放权,这一点朱见淇不会。
其次,宽松的政治环境,才能使得万业勃发,民间才能蒸蒸日上,大明没有强敌,国富民强,为什么非要搞得苦大仇深
最后,做皇帝要把眼睛放在最下面,要看到下面的百姓需要什么。
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啊。
这样的国君,是必然亡国的,纵然不是亡在他手,也必然埋下亡国的祸根。
现在的大明在他的带领下,和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一样,这是一个极端开明繁荣的国家,这是一个从古至今最大疆土的国家,这是一个国际环境最恶劣的国家。
这样一个大明皇帝,没两把刷子是做不好的。
对皇帝的要求,变得极高。
不是之前的大明,放一条狗在上面,也能照常运转,也能维系二百多年国运。
现在不行的。
需要皇帝有胸襟,有能力,代代出大帝才行。
如果上来一个废物,大明必然在五十年内亡国。
因为,朱祁钰对世界的构架,是多强局面,像大楚、大商、大魏、大隋、大夏、大周、大唐、大楚等全是强国,只要给他们发育时间,五十年内,就会进入世界争霸的时代。
群狼环伺之下,大明如何妥善处理国际关系,做好带头大哥,这就考验执政者的高绝政治眼光了。
就算皇帝不会,必须得有大臣会。
而这个大臣,皇帝必须得用啊。
像年前,太孙朱佑榶说了一堆朝臣的缺点,王鏊刚愎,儿子贪婪;夏埙固执,听不进人言;张敷华纨绔,不守规矩;李东阳霸权,谢迁除了会和稀泥别的啥都不是;刘大夏完全是个权力动物,毫无底线;杨一清拿一个国家做实验,是个疯子。
没错,每个大臣都有巨大的弱点。
做皇帝就是掩饰他们的弱点,放大他们的优点,才是一个好皇帝,没有人是完美的,上位者的用人之道就在这里,放大优点,把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而不是皇帝去防着他们。
皇帝若防着大臣,那用他们干什么
治政,要稳,要平和。
做皇帝要自信,要有胸襟。
可朱见淇听不进去啊。
朱佑榶却觉得这些老古董很不随心意,甚至也觉得该防着文官,削弱勋贵的势力。
区别于朱见淇身边没有晁错,朱佑榶身边有个晁错。
就在今天,这些有着巨大缺点的大臣们,在养心殿外跪着劝谏,张敷华甚至豁出性命。
可不看看,大明正是在这些人的带领下,才成为顶级强国的。
张敷华为什么要死
对太子失望至极,也是想报效皇恩,他以皇帝养子自居,老皇帝受气了,他不能为出气,只能一死,这是一个纯人。
为何老皇帝久居深宫,毫无权柄,朝臣却愿意为他而死呢
这是用真心换来的。
他肯放权,所以国富民强;他愿意相信朝臣,所以众正盈朝。
没错,他们或贪或坏,未必是什么好人,但他们有治理好大明的能力啊。
像夏埙,项忠、韩雍、李秉死后,他几乎就是坐在朝堂上的老帅,一旦发生叛乱,他可随时挂帅出征,他在中枢,就是军事方面的定海神针。
高明呢,他或许不能打仗,但治理天下是一把好手,多听他的意见,总是没错的。
的确,谢迁没什么用,但他能调和诸臣之间的矛盾,让朝野上下团结一致,他起到润滑剂的作用。
廖庄、秦纮、杨一清,都有丰富的治政经验,尤其杨一清,这个疯子,他是真心为大明好的。
他可能不是为了皇帝好,但凡事一定会将大明考虑在前面的。
还有杨廷和,作为太子的亲戚,却能站在公正的角度上处事,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没错,杨廷和像一块臭石头,他为了给儿子铺路,科举舞弊,点他儿子杨慎为状元。
是人就有私心。
这世上没有圣人,不能只看到私心,就不用他的才干吧
杨廷和的确有错,但杨慎是真的有这个能力,舞弊确实不对,该查该罚,可总要给杨廷和一点薄面吧
对人才总要有几分优容的。
邢国公于允忠,确实什么用都没有,可不能因为他没有用,你想将公爵变成侯爵吧
你让在前线立功的将士怎么想
你让同属于功臣后代的其他人怎么想
别忘了于谦的功绩,不足以养活他家世代吗
如果你连爵位都吝啬,谁还愿意为你卖命呢
景泰朝,所有获封的爵位,哪个不是凭真本事杀出来的,全是战功赫赫之辈,以他们的战功,换在别的朝,爵还能升一等,伯爵变侯爵,可景泰朝太卷了。
就凭这些战功,不够让国朝养他们世代吗
不然,这世界是怎么打下来的做梦梦出来的吗
勋贵是皇帝的基本盘,掌握几个山头,你的皇位就稳如泰山,你却非得斩断自己皇位的根基,神经病吧
朱祁钰难以理解朱见淇的想法。
推恩,推恩。
财政紧缩,你推恩也可以,现在家底儿如此丰厚,你连功臣后代都不愿意养,以后谁还愿意为你卖命
想用文官治国,没兵权文官会听你的吗
“老了,老了。”
朱祁钰眼角滑下一滴泪。
他若再年轻十岁,都不会如此优柔寡断。
可上天再也不会给他十年了。
大明前路如何,说不好了。
皇宫之外,整个京师都失控了。
越来越多人往紫禁城方向聚集,即便有卫所兵阻拦,阻拦在哪,他们就跪在哪。
仿佛整个京师的人,都挤在各门之外跪着。
而消息随着火车,传到了京畿各地。
问询之后,很多百姓自发往京师走,火车买不到票,就走着来,路上一片哭声。
消息不断扩散,南北方都有百姓自发的往京城来。
各地官员的上疏如雪片般传来中枢。
而在养心殿外,朝臣还跪着呢。
即便朱祁钰派太监劝了几次,就是不走,送粥送饭也不吃,披件衣服也不穿。
天快黑时。
朱祁钰又不得不出来。
因为,医院传来张敷华的死讯。
他留给太子的班底,就这样死了,死得这般毫无价值啊。
朱祁钰非常痛心。
“臣等拜见陛下”呼声一层一层,震天动地。
“中枢停摆,是要出大事的,都回去处置政务吧。”
朱祁钰情绪不高“张敷华为我这孤老头子而死,给他上个谥号吧,该怎么封,听太子的吧。”
朱见淇打了个激灵。
他倒是想走,问题是百官把养心殿围得水泄不通,根本走不了。
一听张敷华死了,他心里又是一哆嗦。
他目光下移,果然看到夏埙也要自尽。
“闹什么,滚回去办公。”朱祁钰知道,劝是没用了,非得骂他们。
夏埙借坡下驴“请陛下下圣旨”
“我一个孤老头子,下什么圣旨啊,让太子下吧。”朱祁钰一直不称朕,也不下圣旨。
“大明只有您一个天,请陛下下圣旨”夏埙拜服在地。
所有人跟着高呼。
“让太子下吧。”
朱祁钰说完半晌,朝臣依旧维持拜伏跪姿,凝眉问“我若不下,你们就跪死在这”
“臣等愿走在陛下前面”夏埙高声道。
朱见淇给朱佑榶使眼色,让他帮忙说几句。
朱佑榶急得嘴里全是大泡,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猛地扑过来嚎道“皇爷爷,孙儿代父请罪,求皇爷爷开恩,饶恕父亲”
朱祁钰看着他还算疼爱的大孙,倏地一笑“不是我这个孤寡老头子不饶恕你父亲,而是文武百官不饶恕啊,你有什么办法”
“请皇爷爷鞭打父亲让父亲下旨向天下人请罪”
罪己诏
朱祁钰看向群臣“可还行”
“请陛下下圣旨”夏埙咬死了不松口。
朱见淇很想说,这样的臣子谁敢用
皇家事都敢插手,如此逼宫,不除了他们大位怎么坐得稳
“诸卿啊,你们逼我这个老头子早点死吗”朱祁钰左思右想,国本不能动。
“陛下是想看到您一手开创的盛世,毁于太子之手吗”
王鏊痛哭道“臣等非逼宫,也知道陛下心中苦楚,而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啊为皇明百年江山着想啊”
“陛下”
“臣今年也六十五岁了,没几天活头了,老臣也想做一世清官,留一世贤名啊”
“可陛下呀,宁愿今日天下人唾骂老臣,也好过大明七世而亡要好啊”
“老臣知道您心中所担忧,国本确实不能轻动,老臣也不想气您,更希望您长命百岁,可天下民心、大明国祚您就真不考虑吗”
“五年来,您久居深宫,并不知道民间如何评价太子的”
“虎父犬子,都是好听的”
“纵然是犬子,臣等也愿意辅佐他,可是,他不听臣等的话呀臣想告老还乡,他也不许,让臣在中枢当一个吉祥物,一个印章罢了”
“如果是为大明好,臣可以做一个吉祥物,臣可以什么都不管。”
“可并没有啊”
“景泰六十年前,财政收入以每年15的速度增长,景泰六十年之后,增速掉到了5”
“您知道什么原因吗因为富户外逃他们宁愿去藩国定居,也不想在大明了”
“景泰六十三年,大明又实行了富户管制制度”
“可管不住人心啊”
“以前大明极端开放,为何无人逃走甚至藩国百姓,都想移回大明。”
“现在呢,百姓都想离开呀”
“移民局的统计数字,都不敢报上来呀,从景泰六十二年开始,移民率每年以20的速度增长,景泰六十四年,移民人数高达72万人。”
“没错,大明体量这么大,一点点富户算什么呀。”
“可这是人心啊”
“陛下,您多久没听到底层人的声音了老臣也听不到了”
王鏊激动地说“您总说,这天下是大明万民的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可现在呢,就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啊”
“是满朝公卿这些政治家族的天下”
“底层百姓呢什么都没有啊”
王鏊痛哭道“前些年不是这样的。”
“您知道吗近两年,报纸上的声音也消失了”
“不是民间过得太幸福了”
“而是不让说”
“天下百姓苦官僚久矣,却不让人说啊”
王鏊哭声越来越大“李东阳,你说这道政令是不是你下的”
李东阳拜伏在地,不敢说话。
“中枢有什么秘密呀有什么不能说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王鏊继续说“满朝公卿,为天下百姓做事,难道只能歌功颂德不能说一句不好吗”
“为什么一句难听话都听不得吗”
“以前胡濙、王竑、姚夔、年富、项忠、李秉、王复、朱英秉政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什么都让说,什么都要听”
“大明广开言路,是从太祖开始的”
“太祖就鼓励天下人说话让人说话”
“景泰朝,最是开明,最是开通的”
“什么话都让人说”
“御史、监察史科道言官是可以喷皇帝满脸唾沫星子的”
“可陛下呀,您多久没看到御史了”
“现在的御史,真话让说吗直言敢谏的御史,都被打发去了地方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填充都察院天天歌功颂德天天说屁话”
“您当年改六科为监察司,监督天下百官。”
“现在呢监督他们跟着同流合污一丘之貉”
“老臣今日舍了九族性命,也要告诉您”
王鏊大吼“刘健你说朝中御史都去哪了是谁派出去的”
刘健拜伏在地。
“张敷华为何要撞死在台阶之上”
“他想用自己的命,来告诉您啊”
“他不敢跟您说”
“朝野上下都不敢跟您说”
“因为怕您年纪大了,身体承受不住啊”
“陛下啊”
“今日老臣跟您说完,回家便自缢。”
王鏊擦了把眼泪和鼻涕“您不知道呀,工部的铁路,计划书上每年都在提速,应该每年都要更换火车头。”
“可您去民间看看吧,大多数城市用的还是景泰五十年时候的火车头呢。”
“甚至有的落后地区,用的还是最早期早就应该淘汰的火车头呢”
“那沥青路,除了官员、侍卫巡查的地方,很多地方都已经年久失修,已经坏了。”
“有的地区该兴修水利了,却没钱动工,有的地区年年修水利,拆了修修了拆,就做无用功,然后官员一路升迁”
“那些在地方真正做实事、做好事的官员,无人问津,都知道攀附太子,就能升官,不攀附太子老老实实做事没人能看到”
“这些有御史呈报上来,可没人管啊。”
“老臣想管,可太子不听啊”
“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呀,却用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啊”
“他只看奏疏,谁写的漂亮就提拔谁”
“他只看站队,谁站在他这边,哪怕是个傻子也要用”
“他不看政绩啊,也不关注民生啊,只想做他所谓的功业,而那功业,老臣到现在都没看到啊”
“三年一次京察,可太子为了提拔自己的人,利用京察,排除异己,导致这两次京察,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还产生了党争,朝廷内耗严重啊”
“陛下呀”
“老臣为何说要亡国这就是亡国之象啊”
“您会说,为何不劝谏呢”
王鏊哭泣“老臣劝了,不听啊,夏埙、廖庄为何要上疏请辞,杨一清为何要拿金国做实验”
“大家都累了说不动了”
“陛下,您久居深宫,都不知道了”
“这天下看似繁花似锦,其实烈火烹油。”
“您这一去,大明将不再辉煌,未来只会走向深渊了。”
“老臣也倦了,老臣不想在这里受气了,老臣家里尚有几亩田地,身体还尚可,自耕自吃,也算安康。子孙都有厂子生意,不用老臣操心,等陛下一去,老臣便随驾而去。”
“老臣一生,得遇明主,虽死无憾”
王鏊重重磕三个响头,脑袋磕出鲜血。
“陛下,王尚书说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刘大夏缓缓道“臣等为何聚集在养心殿逼宫于您因为这大明今天,臣等是参与者呀。”
“臣等不希望煌煌盛明,陡然崩塌,亡了国祚啊”
“您可能并不知道,太子备了两份账,一份是公开的账,给天下臣民看的,一本是暗账,只有朝中几个人知道。”
“朝廷赤字率,可没有公开的那么漂亮,甚至有些触目惊心啊”
“钱去哪了臣也不知道。”
“太子也不让问,不让说”
刘大夏重重磕头“臣为户部尚书,不能统尚书事,愧对陛下厚恩,请陛下贬谪臣为庶民,臣愿归乡闭门思过,永不见人。”
“老臣亦有重罪”
刘健高声道“老臣为保首辅之位,迎合太子殿下,帮他遮掩,帮他做假账,请陛下重责。”
又有很多官员七嘴八舌的说出太子隐藏的秘密。
朱祁钰眉头皱得很深。
有些事他是知道的。
比如说铁路、沥青路的问题,他早就了解过,主要是朝廷有人贪污,导致到地方的拨款很少,而地方官员还要贪,贪完之后就所剩无几了,根本不够修路的。
这破路就一年年放在那,然后还年年上疏,请求中枢批钱。
有些地方的路,压根就不修,不京察时候不修,不检查时候不动工,甚至有的为了应对朝廷御史,把路刨开不修,等御史走了,更不修了,倒霉的只有老百姓。
但太子做假账的事,他是真不知道。
太子为什么要做假账呢
这大明是他的呀,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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