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站好,老实把事情交代清楚。”白其真严肃道。
兄弟俩并排站着,低头扯衣角打圈。
知晓小儿子滑头,说事喜欢添油加醋,十句里信不得五句,白其真看向大儿子“乔见山,你来说,一五一十地说。”
另一边,后院西北角第一间上房里,一架未挂帘帐的罗汉床上,几个布枕围作一圈,凌乱叠了几层毯子,那个捡来的娃娃便躺在正中。
临夜,屋内幽暗,烛台火焰摇曳,墙上灯影幢幢,好似招魂的鬼魅。
秦濂被困在小小躯壳中,身子依旧孱弱恹恹,几乎不受自己控制。乔家兄弟离开前为他盖了被子,秦濂体温稍稍回升,不再惊颤。
但他的脑子仍是浑浑噩噩,分不太清虚虚实实。
起先,秦濂明明困在水中却无一丝窒息感,他脑中对接的是飞机失事坠海前的记忆,误以为是死后的意识进入了异次元。
在他朦胧见到一丝烛黄光亮以后,秦濂终于可以畅快呼吸了。
随后,他又被放入一个漆黑狭小的空间里,颠来簸去,摇摇晃晃,听了一路车轱辘的吱吱哑哑声。
这个时候,秦濂有些迷信了黄泉道上牛马车,一碗浑汤忘前尘,也许他正在赶往投胎的路上,接下来便是喝孟婆汤。
几番辗转,直到他被弃在神龛檐下,瓦檐一颗豆大的雨珠滴落,正中他的眉心,那一瞬间,模糊的视线中深巷里、庙檐下、凄风寒雨,还有紧握成拳、带着胎脂小手,水珠的冰冷感,一切都是那样真实。
前世的记忆、声音如狂风般席卷而去,却又如数封在他的脑中,抹不去也忘不掉。此刻秦濂无疑是痛苦的,他死了,他还活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比投胎更贴合的说法,秦濂穿越了。
顾不得身处哪朝哪代,也顾不得自己是男是女,彼时最重要的是活下去,风雨侵蚀体温比饥饿更可怕。
静耗了数个时辰,直到一条橘色的狗带着两个少年进来,秦濂才看到了希望。
在巷子里,周遭众人的说话语调、遣词用句让秦濂感到陌生,调子起起落落,平上去入四音明显,清雅婉转,颇有些唱戏的味道。秦濂恍惚,自己莫非是穿到了岭南广府一带
所幸,配合着说话者的语气、情绪,也能琢磨出个大概意思。
再后来便是进宅子,被乔家兄弟带到了这里。
廊外步履匆匆,房门急开,烛焰晃晃险些熄灭。
“吴妈,房内点上炉子,再取些热水来。”
白其真没有任何迟疑,径直将娃娃抱入怀中,以度体温。当指尖触及婴儿细嫩的肌肤,传来一阵冰凉,往事涌现,她的心间霎时如刀剜。
这般表现已不止是不忍之心。
乔见山、乔见川两兄弟被拦在门外,不得进去捣乱,只好趴在墙角边,仔细听里头的动静。趴着趴着,兄弟俩摸到了一手毛橘子不知何时从何处钻进来的,竟也跟着趴墙角学偷听。
“好橘子,嘘。”
它的边上,停着兄弟俩遗落的那只竹编球。
橘子是来还球的。
两人一狗就这般关注着房内的一举一动。
炉子点了,房内暖了,白其真替娃娃洗净胎衣、血迹,换了块松软的毯子包裹娃娃。
吴妈进进出出,步子就没停过,这会儿又端了个大瓷碗进去。
“霜打的苗儿,可怜见的。”吴妈把碗递给白其真,这才顾得上拭去额上的细汗,庆幸道,“正巧赶上隔壁周二媳妇在奶孩子,俺送了碟酥饼过去,替娃娃换了碗口粮。灶头温着一壶羊乳,原是明日要给哥儿俩做糕点用的,夜里还能对付一阵。”
许是孩子饿极了,或是吞咽动作还生疏,喂下去的奶总是吃一半吐一半,只能小半勺小半勺地喂,很考验人的耐性。
白其真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看见娃娃本能地嚅嘴吞咽,感慨道“这小家伙想活命呐,命大则福大。”
只要咽得下去,就还有活路。
秦濂当然想活,他甚至逼着自己暂与前世割裂,忘记飞机失事的恐惧、与家人隔世的痛苦,将仅存的气力都用来活命倘若自己心如死灰,岂对得起他人的慷慨善意倘若不活下去,又岂对得起这身再造骨血
晃神间,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在秦濂的脸颊上白其真盈目泪涟涟,望着怀中孩子出神,似是想起甚么伤心往事。
想来是触景生情。
吴妈雇在乔家有些年头了,晓得过往,上前安慰道“夫人,啷些个事都过去了,莫藏在心里伤神。”
“谁都过得去,独我是过不去的。”白其真噙着泪哽咽道,“便是后头又得了山儿、川儿,更深夜阑时,我仍是不时梦见晨儿,而后哭着在睡梦里惊醒。”
乔见晨,是她那福薄早夭的长子。
又言“去岁年尾,我去龙泉寺敬了些香油,小沙弥替我摇了一签,道是两世之缘待重结,一念之善福神临,因寺里香客多,我未来得及寻方丈解签便回来了,本没太当个事”
白其真烧香拜佛只求心安,并非虔诚信徒,她信的不是“两世之缘”,而是“一念之善”,她继续道“如今想来,倘若真有再世轮回,我若待他人以善,是不是能换得另一个世间里,他人待我的晨儿以善”
吴妈点头,应道“晨哥儿这世福薄,有夫人为他行善积福,下一世定会生在大福人家。”
俩人对话轻声慢语,襁褓里的秦濂听懂了七八分。
一穿古今,相隔千百年,白其真的话形成了闭环,正正击中秦濂的心窝隔世的母亲在得知噩耗后,是不是也在行善祈祷,祈祷真有再世轮回,祈祷她的孩子在异世里被他人温柔以待
所以秦濂才遇见了善良的乔家人。
烛火照五更,彻夜不得眠。
在白其真精心的照料下,秦濂终于缓了过来,在雄鸡晨鸣时沉沉睡去。
后院里来来回回的动静,乔三郎、乔四郎捡了个娃娃回来这样的大事,自然瞒不得乔老爷子和乔老太太。
衙门当差的乔巡检夜里三更才回来,五更又出门了,亦未来得及过问此事。
翌日晨晓时分。
“祖母,你答应了我和兄长,一定要帮我们好好照料五弟,可不许哄我们玩儿。”出门上学前,乔见川再三再四叮嘱。
兄弟俩一步三回头。
“省得了,祖母省得了,快去学堂罢。”老太太笑盈盈哄道。
谁料大门刚关上,老太太一个转身,陡然一声“不成,绝对不成。”
乔老太太姓孟,名桂秋。
她身材高挑,比寻常妇人要高出半个头,身子骨硬朗,行事作风颇似练家子。天青绡包髻搭上揉蓝衫和杏黄色的套裤,一双平头鞋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她回到正厅坐下,斥责儿媳道“山哥儿、川哥儿年少不懂事就罢了,你也不懂掂量轻重吗从大街上捡个孩子回来养,此事非同儿戏。”
又言“晓得你于心不忍,那便沉心替他寻个好的收养人家,仲常他大小是个官,家里头得有规有矩,不能随随便便今日拾了明日养的,叫仲常为这些琐事缠身。”
白其真晓得婆母的脾性,只顾着伺候倒茶、点头服软,实则没太往心里去。
“老鹤,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乔老太太寻求帮手,想拉老爷子入伙。
回廊台阶旁,曲枝桂树下,一张八仙桌上平铺画卷,一支细毫点了染料,在纸上游走勾勒,老爷子全神贯注,道“勿吵,勿扰。”
孔雀石研磨而成的颜料,不可多得。
老爷子留了山羊胡,头戴青石竹节冠,骆褐色的大氅内衬白绸交领上襦,一瞧便是个审慎讲究的。他拂起宽袖落笔作画,举止投足间道骨仙风,好似习道谪仙人。
“老鹤”
“老贺家中谁人姓贺勿吵,勿扰。”
“老头”声量更大几分。
“老头家中谁人姓头”
“乔守鹤,我给你脸了不是”孟桂秋挥臂一震,所幸乔家桌椅足够结实,没被拍碎。
恰好最后一笔画完,好一幅群山瑞鹤图,乔守鹤撂下画笔,直起身道“夫人何事”
老太太一怔,方才与老爷子拌嘴几句,关于收养的怒气竟忘了大半,被突如其来的一句“夫人何事”给问懵了。
“依我看,养在家里也未尝不可。”老爷子是个修道之人,讲话慢,他循循道来,“山儿、川儿年岁尚小,如源头泉水,纯白纯懿,所想所为所见皆不同于成人。庄子言道法自然,山儿川儿将他带回来,行善以避难,仁义以行远,他们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少同我扯这些道不道的,把话说明白了。”老太太可听不懂甚么纯白纯懿、道法自然,她被绕得糊涂。
白其真却领悟了老爷子的话中之话,知晓老爷子在给她递话,连忙道“公爹意思是三郎四郎带这孩子回来,是给家里挡灾避祸的”
话虽不好听,但话毕竟只是话,道家讲究的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老太太原想拉帮结派,未料却成以一敌二,嘟囔道“神神叨叨的”却又不敢不信。
神仙童子下凡历劫,报恩挡灾,话本子里可不少见这样的桥段,谁晓得捡回来的娃娃是不是下凡的童子
老太太心里仍是犯嘀咕,犹豫道“这孩子生来就被弃下,没个清白身世,也不知是甚么户籍人家的,不妥不妥还是不妥。”
可不敢贸然收留,怕就怕养了个根子坏的,或是有何隐疾的。
老太太的担忧实乃人之常情。
“事无实据便无定形,没人说他是贱籍,他便是良籍无人说不可便是可这不是夫人平日里的一贯章法吗眼下倒忘了”老爷子反问,并继续抛出理由,“夫人方才也说了,仲常他大小是个官,乔家也算个官宦人家,他到此地上任未满一年,根基未稳,邻里街坊昨日已看见山儿抱着婴儿回家,咱们若是今日拾了明日弃的,仲常难免会受同僚、县里百姓所诟病他的为官之道还长呐。”
这话也有道理。
老太太心里已被说服,嘴上仍还硬气“养罢养罢,总归是你们养,我可只疼我的亲孙子。”言罢,吭哧吭哧回了房间。
老爷子取来蒲葵扇,一边轻摇吹干画作,一边对儿媳道“你婆婆是个嘴硬心软的,想让她点头,便要先替她寻好由头。”
“儿媳谢公爹指点。”白其真施礼后,也回了后院。
画中群山延绵,群鹤振翅,高雅灵动,只是画卷左上角留白颇多,乔守鹤一时诗性大发,执笔题诗,其中一句写道“白翅何翩翩,嬉游共云间。”
孤鹤难高,群鹤昭瑞。
老爷子对今日这幅画很是满意。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