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已是满地狼藉,侍奉的奴仆噤若寒蝉看着司马昱在那尽情发泄内心的愤恨,不敢闹出一点声响,唯恐引火烧身。
王坦之进门时,司马昱余怒未消。
司马昱坐在凳上,左肘倚桌,右掌撑着右腿,还在那喘着粗气。
王坦之见状,对厢房内侍奉的奴婢们说道
“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如获大赦,赶忙低头弯腰,佝偻着身子离开。
奴仆们都走后,屋里只剩了王坦之与司马昱。
王坦之叹息道
“气大伤身,大王就算将整间厢房付之一炬,也于事无补。
“如今天子年幼,强藩猖獗,晋室的兴亡只在大王一人的肩膀上,还请大王保重身体。”
司马昱闻言抬起了头,双目满是血丝的他咬牙问道
“我欲派遣刺客,截杀殷浩,文度以为如何”
王坦之悚然一惊,连忙劝道
“此事万万不可,还请大王三思。”
司马昱当即反驳道
“有何不可此事,殷浩亦为之,当初若非他私遣刺客,安能逼反姚襄,使国家有倒悬之危。
“是殷浩一手造成了朝廷的窘境,如今他却要往楚国去作尚书令,不杀此贼,难消我心头之恨
“今日我要派遣刺客,也不过是在效仿他罢了。”
王坦之心中叫苦,两件事情怎能相提并论。
姚襄再怎么说,也只是个羌人,对他使用下作手段,用了也就用了。
但殷浩不同,殷浩是士族阶级内部的人,这种先例不能开。
如今桓温征辟殷浩为尚书令,司马昱随即派人截杀。
这无疑会使荆扬之间的争端发展至暗地里的刺杀行动,桓温定然也会展开报复,派人刺杀司马昱身边的亲信大臣,譬如一直旗帜鲜明反对桓氏的王坦之、王彪之等人。
只有千日作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想到可能会惹火烧身,遭受池鱼之殃,由不得王坦之不着急。
刺杀并非不可取,虽然有荆轲等失败案例,但也有公子光吴王阖闾派遣专诸刺杀吴王僚、派遣要离刺杀公子庆忌等成功事迹。
但是不能为了一个殷浩就挑起这样的纷争,除非是能够顺利除去桓温、桓熙父子,致使桓氏无主,引发内乱。
当然,这种话,王坦之也不愿说出口。
王坦之曾经在桓温的幕府任职过一段时间,与桓温多有接触,也了解桓温的脾性,总得来说,桓温是讲规矩的。
如今王坦之辅佐司马昱对抗桓氏,也能说是世受晋禄,为报恩义,故而尽忠职守。
就算桓温得了天下,除非王坦之一心求死,否则,他也顶多是被废黜为民,余生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可一旦王坦之将司马昱的矛头引向桓家父子,使得他们父子作为刺客的暗杀目标,事情传扬出去,便是解不开的死仇。
到时候别说是想苟且偷生,九族都得给你扬了。
实际上,就算王坦之真的建议,司马昱也不敢听从。
想要桓氏内乱,就得同时成功刺杀桓温、桓熙父子二人,只要有一方失败,就得做好迎接幸存之人的血腥报复。
要想办成这件事情,难度何其之大。
有了庆忌的先例在,哪怕有人愿意自断一臂,让妻子被司马昱杀死,也不能换取幸存之人的信任。
王坦之苦劝道
“大王,截杀殷深源,只能图一时之快,却将带来无穷后患。
“殷深源虽死,于桓元子无害,大王反倒要被世人非议。
“桓元子必会以此事为由,问罪大王。
“大王如此行事,得不偿失呀”
司马昱闻言,逐渐冷静下来,其实他也只是在一时冲动之下,怒不择言罢了。
真要是派出刺客截杀殷浩,司马昱也害怕桓温依样画葫芦,自己就得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
司马昱带着歉意道
“是我一时气急败坏,出言无状,多亏文度提醒,使我迷途知返,不至于误入歧途。”
王坦之闻言,终于放下心来。
司马昱之所以能够主持朝廷大局,不过是因为天子年幼罢了。
虽有太后临朝称制,但是不能安定人心,必须要由宗室长者代劳。
司马昱是晋元帝仅存二子之一,也是兄弟六人中的老幺,另一人则是武陵王司马晞。
由于司马晞喜好习兵练武,自然不能入江南士族的眼,他们历来轻视兵家。
因此只能推出擅于谈玄,更符合他们期待的司马昱执掌权力。
正如谢安当日与王羲之暗示的那样,司马昱并没有与其地位相匹配的能力,但却能有自知之明,凡事总要过问亲信的意见,不会自作主张。
也不可能当面答应王坦之的劝谏,暗地里再背着他悄悄行动。
殷浩的才能虽然不如谢安,但此时的名气却要比谢安响亮许多。
作为曾经的朝廷领袖,如今入楚为臣,而江南之人,谁又能够对此无动于衷。
殷浩以无颜面对旧友为由,与其子解释不往建康一行的原由,其实是担心自己会遭人毒手。
因此,自从获得赦免诏书,离开东阳郡以来,殷浩带着家人星夜兼程,终于赶到了江州地界。
桓温重新起用殷浩,是为了让殷浩在推行土断一事上,带头冲锋,而不是想要将他杀死,嫁祸给司马昱,从而找到发难的借口。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因此,等在州界上的并非伏兵,而是镇守江州的豫章太守桓冲所派来的接应之人。
桓温在得知桓冲已经成功接应殷浩,殷浩一家正被人护送前来襄阳的消息以后,对新近转任中书令的郗超笑道
“也许后人回看老夫与殷深源之间的关系,会认为这是一段佳话。”
桓温年少时与殷浩齐名,盛年时二人各自执掌一方势力,相互争夺,年迈时却能够摒弃前嫌,一起在楚国推行土断,增强国力,替桓温再度北伐,打下坚实基础。
当然,这得是殷浩愿意配合才行。
但是其中,桓温一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注定不会见诸于史册,后人只会以为这是一出东晋版本的将相和。
郗超闻言,戏谑道
“楚公可得叮嘱安国孙盛,记录此事时,尽量使用些春秋笔法,莫要太过详实,免得让后人看出破绽。”
孙盛既是桓温的幕僚,同时也奉命采集晋朝的史料,编写一本国史。
这并非是桓温的安排,而是当初孙盛在庾亮麾下作为征西将军主薄时,得到的朝廷的任务。
褚太后的父亲褚裒曾经当面催促孙盛尽快完成国史,但是孙盛借口公务繁忙,无暇抽身。
褚裒因为北伐失败,羞愧而死,最终也没有看到国史完稿。
当然,以孙盛目前的进度,褚裒就算活到现在,也还得继续等着。
桓温听郗超提起孙盛的国史,想起一件趣事,与郗超分享道
“景兴可知,牛继马后一说”
郗超颔首道
“这是当然,可怜牛金竟然因此断送了性命。”
牛金是曹魏大将,先后追随曹仁、司马懿,屡立功勋,却因为一本名叫玄石图的谶书中,记有牛继马后的预言,使得牛金遭到司马懿的猜忌,被司马懿设宴款待,投毒而亡。
桓温却摇头道
“我也是昨日造访孙参军的府邸,看到其中一条史料,才知道,牛继马后,所应者并非大将牛金,实乃小吏牛金。”
随即,桓温与郗超仔细说起了事情经过。
原来,司马懿之孙,琅琊王司马觐的妻子夏侯光姬生性风流,偏巧琅琊王府就有一名小吏与牛金同名。
夏侯光姬与小吏牛金勾搭成奸,诞下一子,在司马觐死后,夏侯氏之子被立为琅琊王,正是东晋开国皇帝,晋元帝司马睿。
当然,在后人看来,所谓牛继马后的牛字,更可能通的是一個刘字。
郗超听罢,摇头失笑,也不知道孙盛从何处搜罗来了这条史料。
只不过,这件事情,桓温也只能在私底下拿来与郗超这样的绝对心腹说笑,而不敢到处散布,攻击东晋皇室,名为司马,实则为牛姓之后。
正是因为这件事情还牵扯到了一个重要人物,便是司马睿的孙女司马兴男。
祖父是野种,司马兴男又如何能够脱开干系。
一旦让司马兴男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是桓温在兴风作浪,羞辱她的祖父、父亲以及娘家的一众亲戚,后果可要比纳妾更严重许多。
只怕桓温往后与妻子同寝,都得身穿内甲,整夜不敢合眼。
因此,桓温哪怕能在史料中找到证据,也不愿借题发挥,将之公诸于众,用以质疑东晋皇室的正统性。
至于孙盛记在国史之中,国史本就不是给时人品评的。
一百年后,就有人因为刊刻国史于石碑,又将石碑树立在通衢大路旁,任由往来行人指点议论,最终酿成了灭族之祸。
桓温说是造访孙盛府邸,才偶然看到了这条史料,但真实情况必然小有出入。
他并没有特意嘱咐郗超守紧口风。
桓温正是因为知道郗超的嘴巴很紧,才会与他说起这件事情,郗超也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自然不会向外人透露。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