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叼起那块排骨又放下,爪子扒拉得更加着急。
戏班子的生活并不富裕,学徒们平时都是吃不到肉的。
它怕是从师父单独的小灶那里偷来的肉,师父看得那么紧、平时那么凶,不知道有没有打它
他吞了口口水,一滴眼泪落在血迹混着泥的地上。
那一天,他和小白分吃了那块香喷喷的烤肉。
排骨烤得有一边已经焦黑了,一边沾了沙土,还被小白叼了一路,早就冷了。
可他却觉得,那是他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把骨头上的最后一点点肉沫也吃干抹净后,他愣愣地看了小白半晌。
或许是发现带给他的肉根本不够吃,小白有些怯怯地用鼻头蹭了蹭他,然后在看到他抬手时吓得往后一窜,似乎害怕他又要打它的样子。
梅生心里一酸,一把将小黑狗搂进了怀里。
胸腔里闷闷的呜咽逐渐涌上喉口。最后,他抱着小白,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喉咙里传出破风箱一样沙哑沉重的哭声。
他得活下去。
活下去
为了小白,为了他自己,为了将来总有一天,他会逃离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一年一度大傩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这一天,戏班子全员出动,迎神、送神,开坛、开洞、闭坛,全镇的人也都会涌上街头加入迎送神的队伍,一路吟唱、歌舞、祈祷,祈求无邪君保佑人们心想事成、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傩戏自有一派传统,不需要会画画的熊,也不需要跳火圈的狗。
梅生被关在地下室里,也能听见大傩的鼓角声远远地传来,仿佛大地深处的脉搏一样沿着幢幢房屋和幽深泥土蔓延生长。
可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鼓点乱了。
传进地下室里的声音嘈杂而微弱,诡异的重物撞击声和坍塌声时不时传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呼救和惨叫声。
出事了
他立刻爬起来。
随后,外面传来了刺鼻的气味这是火灾浓烟的味道
他疯狂地撕扯脖子上的项圈,试图伸手打开拴住脖子的金属扣。可他的手早已被烧成了一团,手指扭曲变形地黏在一起,张都张不开。
四面土墙在不断升温,很快变得灼热滚烫。
他被拴在地洞里,就像是活活被塞进烤箱的牲畜,一寸寸皮肉在炽热的空气和沙土中燎起串串水泡,火辣辣痛得钻心。
他在极度的恐惧和不甘中拼尽全力地挣扎。
他不想死他还要活下去他还有他的小白
“汪汪汪”小白疯狂的吠叫声猛然从门口传来。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小白身上着了火,不顾一切地扑到梅生身上,探头到他脖子的项圈上一通疯狂啃咬。
小白
他慌忙伸出手脚去拍小白身上的火。
“嘣”小白的牙崩掉了,血从嘴角流下来,却依然像条疯狗似的继续啃咬项圈。
终于,“咔哒”项圈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
小白
梅生几乎喜极而泣,他手脚并用地爬出滚烫的铁笼子,胳膊肘不小心碰到铁杆,便是“滋啦”一声,可他却根本顾不上了。
快跑小白,快跑
他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却听见身边“砰”的一声。
小白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软软地歪倒在了地上。
它的一身皮毛烧得焦黑破烂,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肚子,艰难地一起一伏,喉咙里哀哀地叫着。
梅生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抱起小白,颤抖地用不上力的双臂把它死死抱在胸前,然后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往外爬去。
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和泼溅的鲜血。
堆叠的尸体在火中劈啪作响,烤得流下黏腻的尸油,空气中混合着烤肉、灰烟和血腥味混合的味道,令人作呕。
上天入地,无一不是火海。
四面八方,无一不是炼狱。
梅生忘记了自己抱着小白挣扎着爬了多久。当他终于精疲力尽地摔倒在地时,一抬头,正看见眼前是一道高高的门槛,两边的木门都在燃烧。
仿佛这是一道凡间跨入地狱之门。
“呜呜呜”
小白嘶哑地低低呜咽着,脖子费劲地支撑着脑袋抬起来,用干燥发热的小鼻头去蹭了蹭他血肉模糊的脖子。
梅生低下头,看见它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闪烁着毫无杂念的眷恋和毫无保留的爱意。
他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小白的脖子。
小白很轻很轻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一声叹息。
他感受到怀里那个小小胸腔向外翕动了一下,然后沉沉地缩了回去。
小白闭上了眼睛。
四周火海舞蹈,它仿佛睡着了。
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小白脸上熏得焦黑的杂毛。
它安睡了,睡在永恒的美梦里,再也不会梦到黑暗寒冷的人间。
“啊啊啊,啊啊啊”
梅生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想哭嚎,但嗓子早已无法正常发声,想撕碎一切、砸掉一切,四肢却已折断扭曲。
他的眼珠烧得通红,缓缓抬起头。
面前那道门槛后面,那扇熊熊燃烧的门内,正对他的无邪君神像映着闪烁的火光,微微垂首,一双怜悯的眼透过狐面具静静望着他。
无邪君。
他想起来,无邪君是佛心镇居民供奉的神祇,梨园傩堂里的这尊神像尤其灵验,每年大傩之后,都有无数居民来到这里上香、供奉,祈求无邪君入梦。
他从不信神佛,因此从不曾祈梦。
戏班里所有的学徒都相信,如果能在大傩上扮演神明,爬上一百二十把舍身刀,在刀山顶上取下无邪君的面具,就一定能够实现愿望。
他是第一个能够爬上舍身刀的学徒,但他从不相信无邪君会回应他的愿望。
如今,他依旧不信神佛。
但那不重要,他愿意穷尽一切可能,诅咒这该死的命运,诅咒他凶残暴戾的师父,诅咒懦弱恶毒的朋友,诅咒一切曾经伤害他的人,诅咒一切漠视他命运的人,诅咒这鬼影幢幢的人间
他在极致的绝望和仇恨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无邪君许愿。
扭曲昏暗的视野中,他看见神像的嘴角慢慢勾起,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楚千酩猛然惊醒,心脏剧烈跳动,浑身都是冷汗。
火光幢幢的视野中,祝凉在扒着看他的瞳孔,而穿着红嫁衣的少年半跪在那毛茸茸的怪物梅生身边,好像凑到它耳边在说什么。
楚千酩耳中嗡鸣,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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