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半夜子时,这与喻玉儿来说,早已过了该安寝的时辰。
实在无趣,喻玉儿坐了会儿便又起身,从外间书架上取了本书。然而翻看了几页,又觉得费眼睛。命青竹取来笔墨纸砚,跪坐红木漆桃花缠枝翘首书案后头,面前铺了一张宣纸,左右以玉镇纸压着,正在写字。
香烛静静地燃烧,她垂眸,手中书写很快。
青竹在一旁研磨,瞥见宣纸上很快浮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字,心中有些诧异。不过自家主子打小与一般闺阁少女不同,倒也没太惊奇。
喻玉儿的身子自幼养得便很精细。似今夜这般硬生生熬到子时的,是十几年来头一遭。
“罢了,命人送水来,沐浴更衣。”她放下手中紫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常嬷嬷蹲在外头吃了一嘴的冷气,终于是死了心。
“这郡王府怎能这般行事我可怜的姑娘啊”
绿芜跟红苕偷摸地觊着喻玉儿面色,不敢言语。伺候着喻玉儿沐浴更衣,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
姑娘婚事定下后,老太太为了不叫王府小瞧自家姑娘。花重金请了燕京宫里头的嬷嬷教导她们,硬生生学了两年的规矩。入府后,她们更是等闲不敢有差错。却没想到规矩学了没什么用,新郎官新婚之夜就给如此一个没脸。
这往后,姑娘在这府中,怕不是要被人磋磨死
喻玉儿靠着浴桶,心情愉悦地撩了几片花瓣,叼在嘴里。
躺榻上不能动弹的日子太长,她快要记不得康健的人是如何活了。
此时身体浸没在温热的水中。手脚自如的撩水,这样的闲适是在上辈子后来想都不敢想的。喻玉儿活动了手,每一根手指都听从她心意动弹。
若非此时时机不好,她甚至想叫绿芜将她箱奁里焦尾琴拿出来,弹奏一曲。
喻玉儿是擅音律的。
自幼性子好强,许多事旁人做得,她做不得便要生气。祖母为哄她,特意寻了西席入府教她琴技。不过往日能弹奏的曲目不多,也就教的那几首。不过如今记起了后世记忆,她能弹奏的曲目可就多了。
绿芜红苕本哭得难过,低头却瞥见喻玉儿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不由愣住。
“主子”
“嗯。”喻玉儿吐出嘴里的花瓣。
“主子不难受吗”忍了忍,绿芜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为何要难受”
喻玉儿掀起眼帘,一双眸子在灯火下顾盼生辉。
“郡王府如此欺辱咱们”
“祖母给的嫁妆还不够多吗”喻玉儿嗓音懒懒,“便是他郡王府将咱们主仆连夜赶出府,我们主仆几辈子坐吃山空,也饿不死。哭什么”
还别说,喻玉儿一句话说完,屋里都静下来。
外头常嬷嬷小声的呜咽也停了,整个屋子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郡王府会赶咱们出府”
喻玉儿嘴角噙着笑,“镇北军吃了喻家那么多粮草,谁敢”
“”
“这府中其他人不敢说,郡王爷是个一言九鼎的性子。咱们喻家对镇北军有恩。就是郡王爷,也容不得他人磋磨咱主子。”
“嗯。还哭吗”
两丫头头咬的像拨浪鼓,哭不出来了。
两人手脚麻利地伺候着喻玉儿洗漱好,外头常嬷嬷打起精神,“红苕你伺候好姑娘,我去库房点点嫁妆。”
说完,又嘱咐绿芜去后头小厨房端一盏桂花蜜水过来,自己扭头去了后院库房。
喝蜜水是喻玉儿打小吃药养成的习惯。药太苦,她年幼时总不愿喝。祖母为了哄她,每每吃完药都给她喂点甜食。如此,给养成了她嗜甜的毛病。
喻玉儿慢条斯理地喝着桂花蜜水,绿芜瞧着屋里有红苕伺候,也去了后院点嫁妆。
有事情做,总比愁眉苦脸好。喻玉儿也随她们去。
这世道的两家结亲,可不是后世的过家家游戏。结了亲便等闲不会和离。盖因大楚有过律令,和离或休弃的妇人,均不得带走嫁妆离开夫家。
换句现代话翻译,就是女子想和离,可以,必须是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什么概念那就是死路一条。
喝完蜜水准备歇息了。
喻玉儿便挥了挥袖子,让红苕下去歇息。
红苕有些不放心。她们主仆初来乍到,夜里若是没人陪着,怕是会一宿都睡不着“主子,奴婢守着你吧。”
“不必,嘱咐嬷嬷跟绿芜,夜里都不用过来了。”
红苕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喻玉儿才披了件衣裳去外间窗边坐下。
下午睡了一觉,此时她还不是太困。
窗外的风声渐渐停下,雨声却清晰入耳。雨滴打在院落的枯草上淅淅沥沥,已经有了快入冬的寒凉。喻玉儿脑海中又浮现了上辈子的种种。
周长卿这个人真的很出色。若不是这样,她不会执迷不悟十几年。但守着别人巴望着别人过一辈子实在太苦了,她最怕吃苦了
桌案上的灯芯劈啪作响,光色在她脸上抖动,更显得她身影单薄。
慢吞吞地吐出胸口的郁气,喻玉儿告诫自己莫要再反复咀嚼痛苦,将心神挪开。
白皙的手指慢慢摩挲着茶杯沿儿的花纹,现代的很多人和事她已经记不得。如今能回想起来的,只有她本硕博七年的求学的经历。印象深刻的是她在实验室解剖青蛙、兔子,给医用假人缝合伤口,还有偷懒被老头儿拿病例敲脑袋的记忆。
她死的突然,不知老头儿是不是很生气。
她正想的出神,门突然吱呀一声轻响。
一阵夹杂了雨腥气的风拂过纱帐,吹进了内室。
纤长的眼睫眨动了下,她扭过头,就见一个修长挺拔的人立在门边。
身形很高,约莫八尺有余。摇曳的烛光下,能清晰地看到他深邃优越的眉骨和鼻梁,乌黑的发丝与红丝绦一起被风吹得飘散那人身上还穿着款式极简的喜袍,在灯火下鲜红似血。
是周长卿。
喻玉儿一愣。印象中,周长卿已是十年后冷峻沉稳,气势骇人的成年男人模样。这通身清贵姿容绝美的少年模样,倒是久违了。
四目相对,喻玉儿坐在贵妃榻上没有动。消薄的身子端正,身上的喜袍已经解下,只穿着单薄的同色中衣。
灯火照着,有些清透。光拢着她巴掌大的脸,好一个琼鼻秀目,玉骨冰肌。似是听见动静侧身看来,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此时沉静地凝视他。
屋中龙凤烛已经燃了大半,屋中弥散着冷梅香气。
周长卿也有些意外。他料到过喻家女生得必定不算差,却没想到生得如此绝艳。姿态也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忸怩,安安静静,坦坦荡荡。这叫见惯了女子羞红脸颊的周长卿不禁诧异。
不得不说,这一个照面,叫他这些日子以来胸口积郁的愤懑与郁气,莫名散开了些。
顿了顿,周长卿敛了神色,阖上门。
屋里静悄悄,脚踩在地毯上沙沙的声音。靠得近了,他见这新妇生的美。只是身子骨儿看起来好似要比一般姑娘家单薄许多,脸色也差,很有些病弱的样子。
周长卿此时才想起当初婚事定下时,长随侯东曾提过一句,喻家姑娘乃难得一见的姝色。
周长卿扯了扯嘴角,垂眸静静地盯了喻玉儿许久。
嗯,确实生得罕见美貌。
“盖头是你自己揭了”
周长卿今夜是来完成任务的。但面对喻玉儿,鬼使神差冒出这句话。
喻玉儿也被他问的一顿,蹙了蹙眉头,她看向窗外。反问“我不能揭吗”
窗外早已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因为秋雨,更添了几分夜雨寒凉之意。
周长的卿喉咙一噎,知她这是在怪他来得晚。
默了默,他放弃了与新妇争口舌,取了桌上的合卺酒端来。
素白的柔夷端起其中一杯,正准备抬手,鼻尖嗅到一股清淡的木质香。周长卿不知何时离她这般近,正垂眸凝视她。那双叫人看不透的凤眸中清晰映出了玩味。
喻玉儿想了想,起身往内室走,在喜床坐下。
遥遥地朝他举杯,而后仰头一口饮尽。
酒水用的是清酒,但喻玉儿几辈子没有喝过酒,陡然一口灌下,引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吞下去,苍白的脸颊也因咳嗽浮现出薄红。氤氲的眼角也泣泪泛红。
喻玉儿擦了擦眼角,淡声“我知世子娶我乃权宜之计,只因长辈之命不可违。世子安心,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过多打搅。今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人抢了去。周长卿看着床榻上的少女,眉头慢慢拧了起来。
这自己不愿跟旁人不愿,可是两个意思。
周长卿长这么大,对他有意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他还从未被人如此直白的拒绝过。
不由他面色不由更冷。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笑道“那正好。今夜你且安心在内室歇息,我在外间将就一晚。明儿一早,见过父王母妃,我便会搬去书房。”
喻玉儿也不在意。点点头,鞋子一踢,被子一盖,倒头就睡。
天大地大,她保养身子最大。
廊下的灯笼左右摇摆,突然一阵大风,灯笼噗地一声灭了。
四周暗下来。
月色透过雨幕照着纱窗,周长卿躺在榻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自幼习武,他耳力惊人。听见内室那人呼吸趋于平缓,知道她睡熟了。
这喻氏与他以为的不大一样,瞧着怎么比他更像那个被胁迫的人
软榻铺的再软,终究不是床榻。他身量又高,常年习武身材又比一般少年健硕,这般长手长脚地蜷缩在软榻上,当真是睡了比没睡还累。
翌日,蹙眉揉着肩膀缓缓起身,一抬头,方惊觉内室的姑娘早已经起了。
正披头散发赤脚站在不远处,一双白玉也似的脚就这般大喇喇曝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红色中衣衬得她白雪一团,她毫不在意,就这么皱着眉头看着他。
那神色,仿佛在琢磨用什么法子把他给弄醒。
周长卿“”
喻玉儿也确实在思考怎么把他弄醒。
上辈子,周长卿来的虽晚,两人该做的却是都做了的。但这回她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一开头就掐断了苗头。一会儿思懿院那边嬷嬷过来收喜帕,怕是会交代不过去。
周长卿瞥了眼外面还黑着的天,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胸前的墨发拨到身后,骤然起身。
正准备叫下人送水进来,却见那少女抬脚跟过来。
他扭过头,垂眸看向跟着自己的人。
两人这般站着,他才发现少女只到他胸口的位置,想看他还得仰着头。
周长卿“怎么”
“还请世子把昨夜睡的被子搬到床榻上去。”
周长卿“”
回头看了眼内室,他立即明了。这姑娘是怕一会儿母妃那边来人不好说。但是,他为何要帮她说井水不犯河水的人可不是他。
周长卿鞠了一捧水洗了手,又取了帕子慢慢擦拭着手指。
这人生得一双如玉好手,指节修长,手骨均匀。不似一般文人遵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规矩,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此时有水从他指缝滑落,更显得手骨美如玉雕。
外头已经有人敲门,小声地询问他们是否起了。
周长卿没说话,喻玉儿也没搭理。
两人这般站着,这姑娘跟犟种一样杵在他身边。
“世子,我知你一心为国家大义为北地百姓,无心风月。今日我嫁入郡王府,虽非你所愿,但你我大礼已成,已经是夫妻。新婚次日便闹出动静,于你于我,都不算好事一桩。”
喻玉儿清楚他的芥蒂,开门见山道,“今日你若能帮我,往后军中有难,我亦会伸出援手。”
“你伸出援手”
周长卿听到这话不禁笑了。扭过头,看见灯火下,少女还有些稚气,一双莹亮的双眸闪烁着略有几分倔强的光彩。
顿了顿,他低低的嗓音“呵,好大的口气。”
喻玉儿喉咙一哽,脸上闪过不悦。
不过很快又恢复,她装作不在意地道,“口气大不大,不要紧。喻家是我的底气。只要有喻家在,我就有张这个口的能力。”
周长卿眨了眨眼,想了下,也是。
他的世子妃位置都能买来,喻家还有什么不能买的
笑了笑,他也没有为难她。
有条不紊的梳洗好,将手中帕子放下,他转身出去。
转动的瞬间带起一阵清风,喻玉儿皱起了眉头。
却见他身影没入屏风后头,动作麻利地将褥子搬去了内室。也不知他怎么弄得,那还算齐整的床榻立即被弄出一副夜里行过周公之礼的凌乱样子。
翻动被褥时,周长卿瞥见了下面垫着的白绸喜帕,顺手将喜帕的事儿也一并解决。
喻玉儿看了他的成果,满意地去外厅软榻坐下。
下人已经开门进来,送了热水。周长卿看也没看站在屏风边盯着他做这一切的喻玉儿,以及吃惊屋里突然冒出个男人的常嬷嬷,转身进了盥洗室。
等他洗漱完离开,常嬷嬷才敢进来伺候喻玉儿梳洗。
这会儿天色已经大亮,已经是辰时。常嬷嬷见自家主子还赤着脚,连忙去内室取鞋。
“主子哟,这天儿都凉了,你怎么能赤脚乱走”
这时,屋外进来一个人,说是思懿院来人了。
喻玉儿猜测是来收喜帕的,没拦着,就叫人进来。
果不然,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穿着十分体面的嬷嬷。
这嬷嬷生的一张容长脸,有些胖。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墨绿的褙子。满头乌发梳得一丝不苟,拿了根翠绿的玉簪簪着。耳间坠着同色的碧玉耳坠,瞧着是一套的头面。身后跟了个小丫头,小丫头手里提着一件食盒。
见了喻玉儿行了一礼,态度颇为倨傲“奴婢是思懿院的张妈妈,世子妃这厢有礼。”
自称张妈妈的人先是去内室收了喜帕,而后又招了招手,把那小丫头叫过来。
小丫头笑嘻嘻地将食盒提过来,当着喻玉儿的面打开。
里面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闻着味儿有些刺鼻。
张妈妈笑道“昨夜,辛苦世子妃了。这是王妃娘娘心善慈爱,体恤世子妃夜里劳累,特地嘱咐后厨煎的补身子的药,一大早叫老奴送来。世子妃快趁热喝了。”
喻玉儿谢过了王妃,一口应下,那张妈妈才笑眯眯地带着人离开了。
等人一走,常嬷嬷闻着那药有些犹豫。虽说王妃是好心,可自家主子与一般女子不一样。延医用药都得精细,不能胡乱地进补。
“倒了吧。”喻玉儿对着镜子抹上口脂,“那不是补药,是避子汤。”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