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啦”
闻得兵卒之言,多铎一甩手便直接将装满令签的罐子打到了地上。
寻常来说,在两军交战之际,统帅们最多也就是有些书信往来,如朱慈烺这般动不动就要嚷着见面的着实不多。
但作为见识过他手段的人,不管多铎却知道见上这一面需得付出多少代价。
“那小子除了挑拨离间就不会别的,咱还是不见了吧。”
眼见多铎已恼得失了心绪紊乱,孔有德便出言劝了一句,可知道他这里话音才落,那里便听多铎恨恨地说道“见”
孔有德说朱慈烺惯爱挑拨离间,这话大抵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多铎同样知道朱慈烺并非虚以欺人,其每一言每一语却都是实打实的。
现在多铎身处逆境之中,虽已定了断尾求生之法,但在内心深处他却也免不了想听听朱慈烺的看法。
这样的心绪听起来似乎极为可笑,大清的堂堂豫亲王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想从将他逼到这样田地的敌人口中听到建议。
但若将其心思掰开揉碎,大抵也便能寻出其中缘由。
第一次听到朱慈烺之名时,多铎自然不会将其放在眼里,可经过这么多场仗后,他却不得不在现实面前承认,这个才从应天大牢里逃出来的少年的确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
而在如今的局面下,哪怕多铎在面上表现得毫不慌乱、胸有成竹,但谁都不能否认,这月余以来他的方寸其实已经有些乱了。
这种情况若放在普通人身上,大抵找上一二好友倾诉交流一番,想来也就能治愈心中内耗。
可放眼整个华夏,能被多铎放在眼里的人又有几個
够资格给他建议的人又有几个
如此一想,多铎能接受朱慈烺会面的要求,也就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不过这番心理活动在现阶段却是不为任何人知晓的。
多铎本人觉得,自己之所以答应下来,大抵只是不想在落了下风的情况下向敌人示弱。
而朱慈烺则压根不关心对方是不是会答应。
对他来说,见不见这一面其实也就那样,哪怕无法通过口述将自己对当下局面的分析告诉多铎,不还能通过信纸么
所以在兵卒离去之后,他便将心思放在了旁的上面。
他是前日离开芜湖大营的,中途往左梦庚营中走了一遭,其后才带着宿卫往宣城赶来。
与袁继咸所部不同,左梦庚这路人马的士气已然近乎崩溃。
若非得知有一路明军替他们守住了后路,说不得早在与袁继咸分头行事之时便已散了大半。
面对这样的情况,朱慈烺倒也没什么好办法。
说破天去,当初的左良玉对兵源可谓生冷不忌,只要是个能喘气的男人来投,他便会直接收下,其间却是半点甄别都不曾进行过。
所以,在这路人马中,有打家劫舍的土匪,有被官军打散的乱民。
甚至还有好大一批直接就是因被左军毁了家业而不得不遭到裹挟的普通百姓。
其成分之复杂,哪怕朱慈烺早已有了预料,却也难免狠狠被惊了一愣。
不过对朱慈烺来说,这路人马就这么半死不活倒也不全是坏事。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这些人马可是实打实的藩镇,哪怕现在已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但要是其战力可观的话,总也难免费上不少手脚。
最终,朱慈烺以钱粮将这路人马暂时稳在了宣城与芜湖之间,如此才放心赶来了宣城。
“殿下,鞑子已能算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是起了歹意”
方到宣城,朱慈烺便直接派人去清军大营送信,而常冠林则如被徐瑜附身一般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
不过他的顾虑倒也不能算是全无道理,现在的多铎就如在杭州一般,乍一看来似乎还有不少选择可若细细一想却才知道是落入了天罗地网之中。
这般情形之下,若能将朱慈烺直接送归西天,那么江南的局面定然又是一变。
所以,常冠林这才一反常态不住劝阻起来。
“不是有你们在吗”
只这一句,常冠林便直接哑口无言,而朱慈烺却似因只用了一句话便堵住了常冠林的嘴而万分得意,待细细看了一阵其表情后,他才又接着说道“我就是想去看看多铎恼羞成怒是什么样子。”
自那夜被朱慈烺诓入赵之龙府中之后,常冠林便几乎能称得上常在太子殿下左右。
可就算他这等亲近之人,所见到的太子殿下要么是临危不乱,要么是成竹在胸。
哪怕偶尔与诸臣说上几句玩笑话却也大体维保持着太子的威严,又何曾露出过半分少年心性
担子太重了。
江山社稷沦落至此,全凭这十多岁的少年力挽狂澜,此时大局将定,他心中的压力减了几分,所以才会
心念及此,常冠林这当了半辈子厮杀汉的货色竟直接红了双眼,待到情绪略略稳定一些,才拜道“定护得殿下周全”
对于常冠林有些异常的反应,朱慈烺倒也没太注意,见其不再阻拦便转头看向了金声。
作为这支义军的首领,他对金声自是颇为看重,在将至宣城之时便已狠狠赞赏了一番,只是这金声领的虽也是义军,可与其他几路终是不同,所以
“金先生,此番鞑子虽未曾对皖南祸害太甚,但终归也遭了兵灾,却不知鞑子击退鞑子后又当如何”
“这”
闻得太子殿下之言,金声立时便犹豫了起来。
他是本地人,且又曾在朝中任过职,按理来说这等问题当难不住他才是。
可在数日之前,他想的是如何挡住鞑子的进攻,亦做好了在此殉国的准备,现在突然听到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有些转不过脑筋却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恍若隔世啊。
前几日还朝不保夕,现在竟能盘算战后
若是他们能等到太子殿下到来
念头流转之间,金声不由泪如雨下,若非心中还有“君前失仪”这一道卡着,他几乎要失声痛哭起来。
江天一自不必提,乃是金声最为看重的学生,便是固守宣城的义军也是由他一手拉起,如此情形,他怎么能不触景生情泪流不止
见此情形,朱慈烺哪怕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但作为历了数战的“老将”,他又怎会疑惑太长时间
鞑子夜袭应天时,当面的三个百户折损大半;方国安所部本有万余,到朱慈烺离开杭州北上之时却只剩四五千。
至于旁的人马,战损率虽不如他们,但在实力不济的情况下却也非囫囵个。
这一样样浮于心间,朱慈烺的心情却也难免低沉了下来。
“殿下,鞑子那边来人传话了。”
传话的兵卒老远便看见金监军正在太子殿下身旁痛哭,若非此事太过重要,他几乎就打算过一阵子再来禀报。
也不知是有旁人打岔的原因,还是情绪已然发泄了一阵的关系,总之在兵卒的禀报声落下之后金声便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殿下,臣失仪了。”
“无妨。”
此时朱慈烺的眼眶也有些微红,见金声告罪,他也便挥了挥,未再多说什么。
“皖南乃是粮秣重地,之后该当如何臣一时也未曾想过,请殿下容臣思量几日,待有了谋算再以题本呈奏。”
“嗯,不必着急,这战事当还有几日才能了结。”
言毕,朱慈烺朝常冠林招呼一声,随即便带着他自东门而出。
到了这里,许有人会问向仁生去了何处。
须知这是两军最高统帅的会面,自得有人提前在选好的会面地点排查一番。
盏茶功夫,一行人来到城外旷野之中,向仁生远远见到太子殿下到来便直接迎了上来。
“殿下,多铎也到了。”
“嗯,走吧。”
咦殿下的情绪
心念及此,向仁生不由多看了朱慈烺两眼,待见其面沉如水,却是没有露出半点愉悦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离开的这点功夫必然出了些事情。
换做平常,也许他还会和常冠林问上一句,可现在太子殿下已经策马而出,他倒是也只能先将疑惑压在心中了。
“吁。”
双方在距离七八丈的地方不约而同勒停了战马,其后待辨清各人身份,多铎便主动开口“王之明,你这欺世盗名之辈,见得本王如何不拜”
王之明乃是朱慈烺这幅身体的前主人在熬不过严刑逼供之后认下的名字,而多铎方一见面便以此称呼,显然是不打算承认他这太子身份。
如此一来,其后的“如何不拜”也就顺理成章了。
“多铎,你女真不过建州一卫所,见得大明之王如何不拜”
王之明,明之王。
朱慈烺虽不知这副身体到底是何身份,但只凭这名字他便也能针对多铎的质疑反击一二。
实际上,朱慈烺若是一直按着现在的路线走下去,除非遇到实打实的硬证据,否则太子身份的真假也将会越来越显得不那么重要。
当然,若是有人存心作乱,自可以将这个当做由头,唔就和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一样的由头。
可若他能一直保持着强大的实力,这大抵也就是和“传位于四皇子”一样,只能是拿来恶心人的东西罢了。
这一点其实多铎也心知肚明,他也从未指望说上这么一句就能扭转局面,说到底不过是气不顺罢了,在听到朱慈烺的回应之后便也入了正题。
“牙尖嘴利,说吧,求见本王有什么事。”
“今次召你不为别的,只想问问,建州卫便无人识得礼数吗”
“你”
建州卫和礼数这几个字无疑戳到了多铎的痛处。
自建立政权以来,无论努尔哈赤还是黄台吉都万分想摆脱蛮夷的身份,更会因某些事情而觉得手下汉臣会因出身问题而看不起自己。
传闻中,努尔哈赤还曾在亲手鞭笞他那个汉人女婿时不断呵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由此便能看出这等言辞,对老一辈满人到底有多么巨大的杀伤力。
只是多铎出生时,毕竟已经发家,努尔哈赤那深入骨髓的自卑倒是没有多少传到他的身上。
所以也只吐了一个字,他便立刻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
“若你只想呈口舌之快,那本王便告辞了。”
言毕,多铎便作势要拨马离开,而朱慈烺的驳斥也随即传来“你无礼在先竟倒打一耙污本宫呈口舌之快”
唔我何时无礼了
听到对方这般说辞,多铎心中自是疑惑,面上便也带出来了一些。
“休要装模作样,前次本宫好心写信予你,你如何连回帖都不来一封”
我回你大的葫芦
话音入耳,多铎一阵腹诽。
按着汉人的规矩来说,收到信后哪怕没有什么可说的,却也得回上一封以示感谢,可现在不但两军正在交战之中,那封信里又都是挑拨离间之词。
这般情形让他怎么回
难道说你的好意我收到了,回去我就提防那帮货色
“无有回信的确是本王失了礼数,若你再无他事那本王便告辞了。”
话音落下,多铎再次作势离开,可一旁的孔有德和戈什哈却似受了什么惊吓一般愣在了原地。
他们想过多铎会绕开这个话题,或者干脆默不作声,可多铎出言认下自己不对却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
“嗯,看来也是度读过圣人之言的,”朱慈烺的称赞接踵而至,待见孔有德等人明白了些什么的时候,他才又接着说道“本宫此来主要是提醒你一下,北面那几个怕你拿他们顶罪,当是在谋算什么。”
同样的事情,用不同的话说出就有了不同的含义。
虽说北面那几个的确有些小心思,但他们的谋算说破大天也只是不想将好手伸到这江南战事的磨眼里,却也没有旁的想法。
可这事从朱慈烺口中说出之后,不管怎么听都似乎是那几个家伙对多铎动了心思。
“哼”
朱慈烺这边话音未落,多铎冷哼一声便直接拨马离去。
可马匹起速终还是需些时间,朱慈烺那让人厌烦的声音便又传到了他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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