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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后来,盛烟偷偷将那个断掉的风筝捡了回来。

    彼时,小院的桃花又开了。

    盛烟看着,起身折了一支,放在案几上素白的瓷瓶中。

    四月的一天,她寻了个盛映珠不在的时间去看望母亲。一路上遇见许多奴仆,同盛烟匆匆行礼后,向着府中某一处而去。盛烟顺着方向看了看,是吴姨娘院子的方向。

    到了母亲院子前时,只有母亲从前的大丫鬟青鱼在院子中。青鱼见到她,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唤了一句“二小姐”就开始在前面带路。

    院子中的花草都谢了大半,明明是春日,却枯黄衰败了一片。盛烟将眼神从花草上收回,步入了那个满是病气的房间。

    她照例寻的是母亲未醒的时间,一眼望过去,床上的妇人皮肤惨白,浑身只剩枯瘦,重重的药味似乎从骨子里蔓出来,完全不复当初端庄的模样。

    突然,妇人被子下枯瘦的手动了动,捕捉到这一动向的盛烟一怔,然后就看见原本应该在昏睡中的母亲睁开了眼,虚弱又沉默地看着她。

    对上了视线,盛烟不好匆匆离去,轻声唤道“母亲,您醒了,我去唤青鱼进来。”

    盛夫人摇头,第一次主动拉住了盛烟的手。盛烟眸色复杂了一瞬,随后按照盛夫人的意思在床边坐下,小心地将人扶了起来。

    盛夫人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手,在一片虚无的沉默之中,冰凉枯瘦的指尖颤抖地抚上了少女的眼眸。

    盛烟没有躲,因为在那一刻,她在母亲的眼中看见了泪。

    她很难形容那时在母亲眼中看见的一切,像是眷念、怀念、思念,又像是怨恨、哀伤、憎恨,一切融在一起,变成她眼睛旁颤抖的指尖和母亲眼中迟迟不愿落下的泪。

    那滴泪最后也没有落下,盛夫人带着那滴泪,就这样咽了气。

    盛烟怔了许久,起身时身体有些恍,被匆匆赶来的青鱼扶住时,听见了一句又一句“小姐,小姐,小姐啊”

    不是在唤她,而是在唤早已嫁做人妻二十载的母亲。

    青鱼一手扶着她,一手看着床上的“盛夫人”哭成了泪人。

    盛烟被青鱼扶到椅子上坐下,随后青鱼就跪在了盛烟身前。

    青鱼哭着,像是替盛夫人交代着世间的遗言“二小姐,是夫人对不住您,是夫人对不住您。”

    盛烟向青鱼望去,从青鱼的口中,她听见了一个从未听过的故事。

    母亲她的全名是徐音,是江南徐家曾经最受宠爱的小小姐。

    年少慕艾之际,徐家的小小姐喜欢上了自己的竹马彼时已经是小将军的盛家第三子盛意箫,可盛意箫自小便有自己喜欢的人,名为李婉一,是长安李家的二小姐。

    两人两情相悦,李小姐及笄之后,两人便定了亲。徐音一气之下,赌气嫁给了盛意箫的大哥,也就是如今的盛家家主盛宏。

    同盛宏成婚后的第三年,徐家出了事,彼时盛宏只是江南一个小小地方的官,盛意箫已经官拜大将军。徐音为了徐家求到盛意箫身前,却被盛意箫无情相拒,最后徐家被全族流放,死伤大半。

    青鱼哭哑了嗓子,磕了数个头“盛小姐,原谅我家夫人,她只是只是一直被困在被困在那一场流放中,徐家数百人,最后只活下来十三人,夫人的父亲母亲兄弟全都死了,都死了。”

    盛烟走出院子时,空中恍惚下起了雨。

    她撑了一把伞,觉得今日的太阳烈的厉害。

    母亲厌恶她的理由俗气至极,青鱼说,她生了一双和故去的盛大将军一模一样的眼。那双眼让母亲涌出爱、涌出恨、涌出怨。

    她撑着伞,走着走着就跌倒在了一旁的假山旁。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开始不断地自己摇头。她不知她要如何面对一个一面未曾相见,初次听闻便已经故去的生父。

    她出了府,从巡抚的后门入了谢时的院子。

    她浑身都是雨,被谢时搂住时,直接将自己拥了进去。她低声哽咽着,眼泪同雨水一起滚落到谢时干净的雪衣上。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垂着泪汲取少年身上的温度。

    “怦

    “怦怦”

    和干净的,鲜活的,只属于她的声音。

    谢时抬起一只手,将人彻底地拥入怀中。

    她没有说,他也就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拍着怀中人的背,轻声道了一句又一句“没事,我在。”

    止住眼泪时,盛烟还在谢时的怀中,周围是令人安心的熟悉香气。她将人拥紧,声音还是有些哽咽“谢时,你知道徐家的事情吗”

    谢时摸了摸她的头“算是知晓,十七年前,时任知府的徐家家主徐隆被揭露贪污数十载,买官卖官,造成几十桩冤假错案,圣上大怒,剥去徐隆官职,抄家流放至闽南。其间遇上大水,徐家数百人皆数丧命。”

    盛烟半垂着眸,没有说话。

    谢时安静地看着她“怎么突然对徐家的事情感兴趣了”

    盛烟略去自己可能是盛意箫的孩子这一点,将青鱼同她讲述的事情尽数同谢时说了一遍。谢时听完后,从案几上翻找出一封案封,递给盛烟。

    “其他事情真假我不知,但当年盛大将军是为徐家求过情的,为此惹了圣上怒火,被派去边疆整整三年。”

    盛烟手指颤抖地打开案封,泛黄的纸页似乎带着她回到当年。

    徐隆被压至大狱后,盛意箫受徐音及盛家所托,求情至圣上跟前。

    彼时圣上才弑兄上位一年,徐隆之事兹事体大,正是平息民情议论之时,本该重罚特罚,何人来求情都是触及天子逆鳞,但偏偏是盛意箫,彼时兵权在握累累战功才及冠之年的本朝最年轻的大将军。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天子望着持剑求情的将军,怒火随着衣袖挥开,最后将抄斩改为了流放。只是不巧,后来遇上了那一场大水,徐家尽数伤亡。

    那封案封最后被盛烟放回了案几上,她没有再去问有关生父的一切。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盛烟被槐花带着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待她换好,推开门便看见了门外的谢时。

    少年也换了一身衣裳,是月白色的长袍,衬得他整个人矜贵又疏离。他手中持着她来时的那一把伞,长身玉立于门前。

    她上前与他同行,像是默契。

    盛夫人的葬礼办得很安静,要下葬的前一日,盛宏终于踏入了灵堂。

    棺材里铺着干草,褥枕上摆放着七枚铜钱,一眼看见便能看见被病气吞噬得只剩下了骨头的盛夫人,她闭着眼,皮肤泛白,双手被人交叠在胸前。

    棺材前的牌位上用老宋体肃穆写着“先室盛母陈氏音之灵位”。

    跪在一旁守灵的盛映珠两眼泛红,眼下是两团大大的乌青。

    盛宏呆了约莫一刻钟,又离开了。他高大健壮的身子佝偻了些,在陷入夜色时,又看不出来了。

    隔日,不过五更,送葬的队伍便吹起了唢呐。

    槐花揉了揉眼睛,看向一旁半垂着眸的玉苏“倒也狠心。”

    玉苏翻了个白眼“成婚二十载,发现两情相悦的妻子喜欢的人竟是自己的亲弟弟,换你你狠不狠心。”

    槐花被噎了一下“”

    玉苏闭上眼,没有再补充。

    其实也没有那么简单,若只是相濡以沫的妻子心中另有他人,盛宏不至于在妻子病重的三年间如此刻薄。只是那个人,千不该万不该是他这个庶兄从年少便百倍千倍嫉妒的嫡出弟弟。

    玉苏望向槐花,见她困的头一点一点的,不由无声笑了笑。

    盛夫人被下葬之后,盛映珠被盛父送去了城北一处尼姑庵。

    盛烟去见了盛映珠最后一面,夕阳下,盛映珠遥遥望着她,眼中满是泪。盛烟淡淡看着,想起那日在灵堂间,盛映珠跪下来向她道歉。

    为之前数年的误会,为那些肆意的欺凌。

    那个从出生起便在云端的盛大小姐,在母亲病倒之后,终于坠落了曾被她凌虐的人间。她开始知道痛、知道苦、知道错。

    盛烟自然没有原谅,已经走过那片苦难的她,无法代替曾经那个抱着桃花枝的少女接受任何道歉。

    之后一年是盛烟一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

    她和谢时一起同书院毕了业,夫子送了他们两本大大的书,上面画满了大越国各地的风土人情。

    两个人一起谋划着,待到盛烟及笄之后,便去周游大越国。

    一个雪日,盛烟将那日偷偷捡回来的纸鸢暗中塞到了谢时的书房,等到谢时发现时,她故作惊讶地感叹“风筝在外面飞了半年,飞回来了。”

    她像是在弥补,在倾述,在填满,那年春日纸鸢断线时少年眼眸中闪过的失意。

    她想,她如果是一个纸鸢,她不会被风吹断牵扯的丝线,不会掉落在某一片不知道的湖或者树林,她不愿意看见少年眼中那一抹失意。

    她将永远在谢时身边。

    让谢时永远在她身边。

    只花了少女一个午后随便画的纸鸢颜色早就褪干净了,只剩下一个堪堪的轮廓。谢时修长的手骨覆上纸鸢时,盛烟转身,不想让少年看见自己羞红的脸。

    她将情话说在心底。

    终有一日,他们会像坦诚灵魂一样坦诚自己。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