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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世无大才,遂使庸人成名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赵柽心中感叹,出了府门。

    他带上雨墨和苏石,马车一路前行直奔宫城。

    依旧走的宣德门,随后进入了皇宫。

    这次宴席开在延福宫群玉殿,这座殿平时少用,大抵只有道君皇帝与群臣研讨琴棋书画、园林艺术时才会开放。

    但近几年来,随着年龄的关系,道君皇帝日渐懒惰,朝上也没人书画能够再予他借鉴,至于艮岳也基本将要完成,所以这里便萧条下来。

    眼下这殿内熏了兽炉,驱除着久不经人气而生出的霉味。

    十六扇窗皆打开通风,不少小内侍在里面紧张忙碌。

    桌案都已经摆好,其外还有琴桌箫台等奏乐场物。

    九顶的银烛台烧着,牛油大蜡火苗旺盛,同映着殿内的那些明珠一起发光。

    又待片刻,天色微黯,殿外一群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道君皇帝到来。

    只见他头戴儒巾,身穿儒衫,大袖飘飘,一派道貌岸然模样。

    后面跟着王黼、蔡攸、白时中,周邦彦四个。

    周邦彦今年已是六十四岁,大宋没有明确的退休制度,之前曾规定过七十离任,但却实行不下去,最后成为一纸空文,不了了之。

    因为这个时代,人均的寿命没有那么长,所以很多官员根本做不到七十岁的官,就已经故去。

    还有不到七十岁主动致仕的,朝廷很多时候并不批准。

    至于寿命长能活到七十的,已经是极少一部分了,这个时候朝廷便不会去强制,所以大抵都是可以做官做到老死的。

    周邦彦这时胡须已是半白,走起路来呼呼生风,精神头十分的好,只是双眉紧锁,神色凝重,似乎在思想什么要紧之事。

    四人后面还跟着十几个,除了李清照之外,东京的词作名家几乎都到齐了。

    这些人也没有太年轻的,几乎都是四十岁往上走,留着胡须,神情复杂。

    他们自是知道今天入宫做什么,每个人都是被道君皇帝给叫过来的,毕竟词作名家只是个称号,这些人大多都是有官身的。

    其实自古皆如此,大儒也好,大家也罢,哪里有没做过官的,有的人甚至一生都在仕途跋涉。

    上到夫子孟子。

    后到前朝的四杰四士李杜元白刘王孟。

    至本朝二晏二宋三苏四学士等等。

    甚至白衣卿相,慢词圣手的柳永,五十一岁还去科举,终于及第,乐此不疲地赴任去做了一个从八品的芝麻小官。

    甚么奉旨填词,尽皆口是心非。

    诗人词家之中,宰相尚书寻常见,知府知县到处闻。

    所以文坛士林,其实就是大大小小的官员组成,其中罕有平民百姓。

    士大夫眼中,诗词乃是种高雅的东西,只属贵族阶层,从不属于黎庶。

    没有哪个平民百姓出门会吟两句诗,诵一首词的。

    但平民百姓许多都会哼唱戏文,唱小曲,曲子才是百姓日常生活常见的东西。

    而如今,秦王竟然把曲子拔高到与词一较高下的地步,那岂不是将平民与士大夫等齐了

    这是所有词人都不能忍的,这是掀了他们的逆鳞。

    曲有什么资格和词一较高下就像蝼蚁般的百姓,如何与文人士大夫平起平坐

    周邦彦就是带着这种心情进京的,哪怕对方是秦王,这么做也不行

    这是文坛之争,他不惧怕什么彼此身份悬殊,秦王也是士林领袖,盖不会因此为难于他。

    可他本来只是想与秦王辩驳理论,不知道为何官家竟插手进来。

    不过他多多少少看出些官家的意思,应该也不想让秦王把曲子抬上去。

    但这样一来,却是有些变了味道

    众人进殿,道君皇帝看到四周布置很满意,老二最近闹腾得实在是太不像话,禁足刚结束就出门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甚么曲与词相争曲子怎么可能和词相争呢道君皇帝也是个写诗填词的,虽然成就没有书画高,但绝不相信曲子能和词平起平坐。

    他倒是看了太学诗会上那两首中秋曲,虽然不错,但又怎会个个都如这般好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京城掀起曲风,那些新出的曲子他也看了,简直就是不伦不类,四不像一般的东西,不堪入目

    道君皇帝是不大相信还能出诗会上那种曲的,就算老二还能再写出一首半首,总不会首首如此吧今日他叫来这些人轮番上阵,就是要打击下他的嚣张气焰,让他放弃捧抬曲子的念头。

    上次樊楼的事还没有和他算账,居然又出来搞事情,正好借周邦彦回京这个机会,狠狠打压

    道君皇帝心中得意,仿佛已经看到了赵柽吃瘪的情景。

    任你老二再有才学,才华横溢,怕也是孤身一人,怎么来战这些词家

    各自坐后,道君皇帝看了眼外面天色,刚想询问秦王怎么没来,外面的小宦官就引着赵柽走进殿中。

    赵柽先是给道君皇帝见礼,随后看了看下面坐的这些人,果然东京有名的几乎都来了,只差一个李清照。

    他的桌案被刻意与其他人分开,下首坐了王黼三个,这三个是联桌挨着的,他是独桌,对面则是周邦彦等人。

    这是要孤立打击自家啊,赵柽暗暗摇头,他不就是抬了抬曲子吗,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东西,发扬光大一下又有何错

    至于说动摇诗词的地位,至少眼下是做不到的,但老百姓喜欢,那百花齐放不好非要玩朝堂上那一套,排除异己,用力打压

    道君皇帝居高临下,看着下方众人,智珠在握般开口“今日朕摆宴不为旁事,只为了最近京城的词曲之争。”

    王黼立刻接道“官家圣明,这件事已于士林文坛闹得沸沸扬扬,书院学堂争论不休,都难辩分数出来。”

    道君皇帝道“正是如此,可这种事情又有何辨不出分数在朕想来,其实简单得紧”

    蔡攸急忙道“官家亦乃大家,若是官家出手,自然轻易就会瞧出曲是否能与词并驾齐驱。”

    道君皇帝笑道“朕在词曲上倒算不得什么大家,词曲之事还是要看秦王和周爱卿的。”

    白时中道“官家实在过谦,官家诗词书画天下称绝,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道君皇帝笑着摆了摆手“这等话就不必说了,今日叫秦王和周爱卿来,自然是他们之间相争,朕只是搭个场子,秦王,你可有意见”

    赵柽心想,你老人家下旨只说夜宴,丁点都没提到过词曲之争,眼下才说分明就是要打我个措手不及,你这哪里是搭场子,分明与对面乃是一伙。

    他道“官家,不知要如何相争”

    道君皇帝道“听闻你在太学诗会说了曲不下词的话语,周爱卿身为本朝词道大宗,对你的话颇有异义,所以才请旨回京想与你辩驳一番,这相争自然就是以词对曲,辨别优劣。”

    “那就是要作曲了”赵柽瞅了瞅对面周邦彦为首的十几个人,愁眉苦脸道“官家,这不公平啊,他们人多”

    道君皇帝闻言差点笑出声“秦王啊,你也认得他们,都是京城的词家,都对你那曲不下词的话语很不赞同,是以想词曲较量一番。”

    赵柽道“可是官家”

    道君皇帝打断他道“秦王你也莫要说不公平,你也可以邀请京城的曲家前来宴会,朕允你这个方便,就算是现在叫人也不迟,比对方多上几个都无妨”

    赵柽眨了眨眼,让他也喊人可他去哪里喊人啊别说一个东京,就算是整个大宋怕也找不出几个曲做好的,这看似公平,实际上一点都不公平

    道君皇帝见他吃瘪,心中简直乐开了花,这老二向来都是一副处变不惊模样,进退之间全是算计,难得露出这种难受神色。

    他道“秦王大可现在就叫人进宫,莫要因此说朕不公允。”

    赵柽苦笑道“官家公平,臣不叫人”

    道君皇帝笑眯眯道“秦王可要想好,不叫人的话,可是你一个对阵周爱卿众人了。”

    赵柽道“多谢官家体谅,臣无妨”

    对面周邦彦闻言,立刻神色一变,心中暗想好一个“无妨”,秦王你实在有些太过张狂了。

    他开口道“秦王殿下可要想好,真的笃定一人对上我等全部吗”

    赵柽淡淡道“本王已经想好,倒是周大家多虑了。”

    他可不会给周邦彦好脸子,你这老头不在淮东好好做官,大老远地跑回东京给我添堵,我能给你好脸色才怪

    周邦彦闻言不由道“难道秦王真的以为一人之力,就能对过我们这些人吗,秦王也未免太瞧不起当世词家了”

    他这话说的也不客气,倒不忌讳彼此身份,反正学问之前无老幼尊卑,达者为先,现在是讨论词曲,太过客气反而显得心虚。

    赵柽看了看他,眼神又扫过后方那些词家,手指轻敲前方桌案“有何不可”

    周邦彦道“人力有时穷,我等就算每人作一首词,怕秦王也难招架”

    赵柽道“周大家未免太高看自家等人了吧”

    周邦彦摇头道“是秦王低估了我等才是”

    赵柽眯了眯眼“不是本王低估,实乃世无大才,遂使庸人成名”

    “秦王你”周邦彦闻言气得胡须都颤抖起来,后面那些词家也个个脸色难看,这秦王的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根本没把他们这些人当回事啊

    道君皇帝在上面一阵舒坦,他本来和周邦彦就有嫌隙,老二也总让他堵心,如今这两个怼在一起,怎么看怎么爽利。

    他哈哈大笑道“作词作曲倒不急,既是宴会,当先饮酒,无酒怎成词曲”

    说完他对旁边张迪示意,张迪立刻传命下去,群玉殿外开始上酒菜。

    片刻后,各种美酒佳肴摆满了桌案,道君皇帝在上面端起一杯酸梅饮,得意地道“今日词曲盛会,自当举杯庆祝,明日传播出去,便是凭添我大宋文坛一段佳话。”

    众人皆举杯道“官家英明”

    道君皇帝一口干尽,下面有样学样都喝了杯中酒,随后道君皇帝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他大抵说的都是词话曲话,卖弄心中关于诗词曲赋的种种知识,尤其将一些生疏的曲牌子拿出来,细说典故来历。

    酒过三巡,道君皇帝用丝绢擦拭了一下口角汤汁,心满意足地往龙椅上一靠,决定开始看戏。

    他道“诸位卿家可起诗兴”

    下面赵柽捏着酒杯望了望对面,只见周邦彦脸色有些红晕,似有微醺,便道“臣随时可以,就不知周大家醉否”

    周邦彦闻言道“秦王此言谬矣,能否填词与醉不醉酒何干”

    赵柽笑道“就怕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周邦彦摇头道“秦王须知江郎才尽一事,今晚对我等众人,不知还能作上几首曲子”

    赵柽心想,就知道你们个个都有存货,此时拿这话来说,不就是威胁恐吓吗,想让自家于曲一事上低头,可就算你们腹中有稿,自家又何尝不是胸怀万千。

    他道“周大家可闻舌战群儒乎”

    这舌战群儒的故事是自早就有。

    东京城内专有编说书人,以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说五代史,文八娘说唱叫果子戏,最为有名。

    而霍四究的说三分,就是说三国故事,乃是最早成型的三国类话本,里面很多回目的故事,都是自古传下来的,并不是后世一些演义的独创。

    周邦彦听到舌战群儒几个字,心中暗自摇头,想这秦王虽然有才,但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就没想过他和这些词家,哪个手上没有几首未传出去的词稿

    倘若这些词放出去,秦王哪里会招架得住,别说现场作曲应对,就算是他也有存留,可曲又岂是那般好做

    他读过那两首中秋曲,里面清冷荒诞的意境,绝对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写出来的,如果没有这种意境,便只是寻常的曲子,根本不足以和词相提并论。

    若是不能首首都有意境,那秦王必败无疑,可若想作出全是意境的曲子,这又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周邦彦站起身对道君皇帝礼道“官家,既然秦王已经想好,还请官家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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