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碧空如洗,和风暖煦,杨柳青绿,百花吐芳。
道君皇帝刚刚从艮岳游玩归来,在移清殿喝了几盅小橘红后,开始观看奏章。
他只看加急的,其他都由王黼李邦彦几个处理,虽然在方腊一事上,王黼有瞒报之责,但因其答对得体,所以他对王黼的信任并没有完全失去。
奏章是秦王赵柽走侍卫亲军司送来的,千里加急,火漆封印,并非普通折子,乃是军情急报。
道君皇帝伸手拿起,嘴角露出洞察一切的笑容,这老二惯来喜欢夸大其词,虚张声势,眼下奏章就算是走中书门下王黼还敢瞒报不成何况不走中书也就罢了,居然还用火漆封印,他又没有御驾亲征,弄这些东西岂不是在唬他
“张迪,念”道君皇帝游了一上午园子,有些慵懒,往龙椅上微微一靠,将折子丢给了张迪。
“是,官家”张迪脸上堆出笑容,急忙双手接过,然后小心翼翼打开“官家,这是秦王殿下的急报,秦王殿下说”
“嗯”片刻后,道君皇帝猛地睁开双眼,一脸的震惊“你,你再念一遍”
张迪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贼帅方七佛夜袭江宁,秦王殿下率军奋战,灭杀入城贼军六万人,又于江宁城外,亲率一万五千精骑,大败贼军二十万,百里追敌,再斩杀十万”
道君皇帝“腾”地一下从龙椅上坐了起来,双眼紧盯张迪,一只手茫然地往桌案上摸去,最后抓到酒盅,拿起就向着嘴中灌去,那酒汁顺着胡须流淌下来,沾了袍服犹自不知。
“张迪,你是说秦王只用了一万五千骑,就击败贼军二十万又枭首十万”道君皇帝捏着酒盅,脸色有些酡红,也不知道是酒意上来,还是被这个消息刺激所致。
“官家,正是如此,秦王殿下所在的江宁城只有五六万守军,一举灭杀偷袭入城的同数贼军后,又亲率一万五千骑杀出城外,大败了外面的二十万贼军,追杀百里,斩首十万”张迪也激动起来,声音中带着颤抖。
“快,拿酒来”道君皇帝一甩袖子,冲着旁边的宫女喊道。
宫女急忙去后面再取了一注小橘红,给道君皇帝的酒盅斟满,道君皇帝兴奋道“以一敌十,不不不,这是以一敌十几,一万五破二十万,自太祖建朝以来,从未有过此等壮举,当昭告天下,昭告天下啊,让四夷番邦也都知晓我大宋的文治武功,如此收复燕云不远矣”
张迪也喜道“官家所言甚是,卑奴恭喜万岁,贺喜万岁。”
道君皇帝点了点头,又满饮一杯酒,此刻再无一丝倦意,坐下后看着张迪道“秦王在折子里还说什么了,可否邀功上次他送的奏折写带兵南下江宁,扼守长江天险,朕还以为他又要出甚么幺蛾子,没想到这江宁倒是守对了,长江一带确是天险之地,这二哥儿倒真个知兵。”
张迪闻言急忙恭维几句,继续往奏折看下去,这一看不打紧,刚才的喜意立刻慢慢消失,脸色竟然刹那大变起来。
道君皇帝瞅他道“可是二哥儿要了什么出格的赏赐”
张迪双手微微颤抖“官,官家,秦王没要赏赐,秦王请罪了。”
道君皇帝奇道“打了如此胜仗,不要赏赐反而请罪,他请的什么罪”
张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官家,卑奴,卑奴不敢说。”
道君皇帝更加惊奇“有什么不敢说的莫非他把江宁的王汉之给斩了不成”
张迪伏在地道“官家,不,不是”
道君皇帝皱眉站起身,端着酒盅走去伸手拿过奏折,只是一眼扫下,双目不由忽然瞪大,嘴巴竟也张开,直接愣在当场。
片刻后,“啪”地一声脆响,道君皇帝手中的白玉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面皮抽搐,表情急剧变化,神色复杂里竟然微微露出一丝喜意,口中喃喃地道“死得好啊,死得好”
张迪身体一颤,慌忙把脑袋贴地,此刻恨不得用双手捂住耳朵,官家说的这话他没听见,绝对没听见啊
“死得不够,还是死得太少了”道君皇帝低声自语“才死了一多半,这如何够怎么不全都死了呢”
张迪哪里敢接话,闭眼咬牙,趴在地上装死。
又是十几息过去,道君皇帝忽然脸色悲伤起来,几步回到桌案旁,把折子往上面一摔,痛心疾首地吼了起来“怎么会出这种事情怎么会出这种事情这让朕如何同百官交待如何与天下交待”
他又抓起王汉之和孙长节的奏章看去,最后猛地一拍桌案,大吼道“快传蔡京王黼入宫”
赵柽坐在宣抚司内喝茶,此刻距离大战已经过去了几日,战火的余波渐渐平息,江宁四城十八门半数开放,严加盘查过往人等,非是江宁本地周边住户,一概不许进入。
那晚他把姚平仲和张宪留下,让两个想办法将士族家中的金银钱财都运出来,然后拉去牛头山弘觉寺藏匿。
西城那些士族家中的钱财好运,毕竟那边死无对证,姚平仲说了就算,就是全搬空了也没人能拿出什么证据指责。
但东城北城这边则不一样,这边当时不但折可存在场,就是很多江宁本地军官也在,歼灭了明教江宁分坛之后,那些装好箱子的钱财又都被送回士族府中封存,外面层层兵丁看守。
赵柽坐镇江宁,这些钱财倒也能都取出来,只是毕竟当时许多人看着,士族都死光了,钱财再一点不剩,这很有些说不过去。
赵柽奏折上报的大胜,既然打败了方七佛二十几万大军,那对方就算偷袭入城杀人放火,尽斩士族,但也不可能把钱财全都带跑了就是。
所以北东城这边,即便要取一些士族家财,也绝对不能是全部,顶多一半。
但这一半的士族家财,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每一户士族家中不说富甲一方,也是家财万贯,可不止有大量土地那么简单,都是堆金积玉,富埒陶白。
这一半的士族家财也不好拿,即便赵柽坐镇江宁,直接就可以取来,但毕竟悠悠之口不能不防。
这件事要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要就直接坐地分赃,这么大笔的钱财,简直富可敌国,没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赵柽让姚平仲和张宪想办法,姚平仲心黑,就要直接取出来拉走,说反正士族都是方腊的人杀的,这些钱财拿了就拿了,谁又敢说话即便说了也不过就是个贪墨,谁又能把二大王如何
张宪则主张找江宁官员一起办下这件事,把那些钱财分润一下,到时候拉所有人下水,自然个个都会隐瞒,毕竟自家也收了,这所谓的收,可是比他们当官一辈子的俸禄都要多
两个人争论不休,但最后赵柽却选择了姚平仲的法子,他看着张宪摇头道“这些钱本王不会给那些官员做封口,但却会拿出一部分充做军中犒赏,如今国库吃紧,军饷虽能发下,但赏钱恐怕就要一拖再拖了,如此于军事不利。”
张宪摇头不解道“王爷,属下觉得每个官员都分到一笔士族的钱财,岂不是更加稳妥他们也不可能说出此事,毕竟自家也拿了,这并不耽误军中犒赏啊。”
赵柽沉吟道“人心不可测,一人心两人心都不可测,何况这么多人这些人里有士族的姻亲,还有的依靠士族关系才坐上官位,即便收了大笔钱财,谁又能保证不向朝上做官的世族家人告密一但告密,他们本身就是铁证,都不需要别的证据,就能证明本王贪污了士绅的家财啊”
张宪道“那姚将军的法子不也会被人看到”
赵柽一笑“那个只要本王不承认,谁又能如何何况他说的太粗暴了些,自然不能那样去做,你俩附耳过来”
又过了几日,这天晚间赵柽去到府司后面客房,还没等进到屋中,就听见房内传来一阵摔摔打打声音。
他在门前站了片刻,听见祝秀娘的哭泣声,还有婆子丫鬟的劝说声,不由皱起眉头。
丁大蟹在旁道“王爷,祝娘子这些时日都在闹腾,属下不便进屋,怕她寻短见,一直担心不已。”
赵柽点了点头,道“开门吧,本王进去看看。”
丁大蟹打开房门,他负手走了进去,祝秀娘看见他便是一愣,接着就直接冲了过来。
赵柽瞧她原本一张冰清玉润的小脸,如今消瘦无比,灵动而颇有神采的双眼也变得黯淡无光,但那种浓浓的恨意却几成实质,跑到赵柽身前,握着拳头就向赵柽胸前打去,边打边哭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赵柽抓住她的双手,祝秀娘挣脱不动,便抬腿踢来,赵柽躲过后道“秀娘你干什么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子”
祝秀娘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拼命挣扎,赵柽一抬胳膊将她横抱在怀里,她手腿不能动,张嘴就向赵柽臂膀咬去。
赵柽面无表情,只是任她咬着,然后将她抱到榻前,冷冷地道咬够了没有”
祝秀娘看他没有反应,便哭着松了口,嘴上有着殷殷血迹,她哭道“赵柽,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赵柽道“你是本王的郡君,我杀你做甚”
祝秀娘用力动了动,却还是无法挣脱,道“那你让我自己死,我自己死还不行吗你别让那些人拦着,我自己了断就好”
赵柽一抬手将她丢进榻上,道“不要再说一个死字,本王不想听,更不想从你嘴里听到”
祝秀娘蜷在榻角,恨恨地道“你不让我死,就不怕我有一天会杀了你吗”
赵柽脸带意外地瞧她“秀娘要杀本王”
祝秀娘道“你杀我家人,杀了那么多人,我,我要报仇”
赵柽摇头道“你的家人乃方腊贼军所杀,本王派兵去救并未来及,虽然本王心中内疚,但此事却与本王无关”
祝秀娘哭泣道“赵柽,这件事就是你做的,你不要狡辩,哪怕不是你亲自派人做的,也是在借刀杀人,故意放那些贼军进来”
赵柽看着她扬了扬眉“借刀杀人真亏秀娘你能想出来,本王的身份,又焉能借动贼军之刀我看你这几天伤心过度,有些糊涂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养养神才是”
祝秀娘双眼瞅着赵柽,悲愤地道“虽然不知你用的什么法子,但你阴险狡诈,就算是贼军都上了你的当,这些人都是死在你的手中,你,你是世上最最狠毒之人,如果我不死,定要杀你报仇”
赵柽闻言沉默了半晌,慢慢摇头道“秀娘你难道不想祭奠家人吗”
“我”祝秀娘一呆,道“你会让我祭奠家人”
赵柽道“你是本王的人,祝家是你的娘家,本王又怎会阻止你祭奠家人呢”
祝秀娘本来黯淡无神的双眼,忽然出现了一丝光彩“我现在就要去”
赵柽闻言轻叹口气,缓缓地道“可我看秀娘你此刻身子孱弱,又伤神过度,不太适合前往祭奠啊”
“赵柽你”祝秀娘愤恨道“你又在骗我”
赵柽摆了摆手“本王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只要你好好吃饭,养好身体,养好精神,本王亲自带你前去祭奠”
他说完后转身就走,祝秀娘呆呆地望了他几息,看他已经到门前,慌忙从榻上跑下,道“赵柽,你不要走”
赵柽回头看了她一眼“养好身体后可以让人禀报本王,本王说话算话”
看着房门开了又关,赵柽渐渐远去,祝秀娘咬着嘴唇呆坐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一丝坚定的神情。
她要报仇,既然赵柽不杀她,也不让她死,那就给了她报仇的机会,她一定会想办法杀死这恶贼
想到这里,祝秀娘看着旁边的丫鬟道“我饿了,去给我准备些吃的东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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