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勘大惊失色, 一时连称呼都忘了改“师兄,你要去哪里你如今有伤在身,万不可一个人涉险”
谢晏兮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你也还记得,我是你师兄。”
元勘会错了意, 一把捂住嘴“是公子下次我一定改”
谢晏兮摇了摇头, 目光依然落在极远的彼方“我是说, 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元勘不解其意, 下意识想说,不是为了平妖戡乱吗不然还能为什么看白沙堤的风景
但话到嘴边,他又倏而意识到,谢晏兮所指的, 并非是白沙堤。
他话中的这里, 指的是扶风郡, 谢府。
他当然不会忘记, 他与满庭追随师兄来到这里, 到底是为了什么。
元勘心底一凛, 还想再说什么,谢晏兮却已经扬鞭而去, 他甚至嫌贴了神行符的马还是太慢,起身一纵,身形如鬼魅般消失。
马背一空, 马匹颇为受惊,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 元勘咬牙再三, 还是忍住没有追上去,和满庭对视一眼,到底还是依从谢晏兮的话, 向着谢府的方向纵马。
片刻,元勘突然反应过来“不对,等等,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和白沙堤又有什么关系况且,难不成还要让凝家小姐再等他一遭才等了一次就已经发这么大脾气了,师兄若是三番五次这样,可怎么了得”
满庭面无表情“师兄要做什么,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照做就可以了。”
元勘噎住,却又忍不住道“不是,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满庭“担心,但师兄让我们回去,我们就先回去,想必或许要营造出他一直都在府里的假象,安抚住凝家小姐。”
元勘“”
元勘一夹马身,飞快跟上,啧啧赞道“还得是你。你小子说得对,安抚凝家小姐这事儿,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大锅炖彭侯他早就偷偷昧下了一碗
一定正和凝家小姐的口味
师兄和凝家小姐的夫妻感情,还得看他元勘的
谢晏兮的每一步都踩在阴影之中,难觅踪迹,自然也不会沾染到那漫天的白纸蝴蝶。
若是凝辛夷在这里,便会一眼认出,他的在阴影之中踩落的步法与谢玄衣一模一样,只是更流畅挥洒,信步闲庭,分明是三清观的虚鹤匿形步。
所以他自然也会与谢玄衣踏入同一片阴影之中。
谢晏兮错眼,极淡地看了一眼谢玄衣“你认识她。”
“凝家与谢家的婚约已有十五年之久,我认识她也很正常。”谢玄衣面色不改“倒是你,小心被发现端倪。”
说这句话,自然是在隐晦地告诉他,对方并未放下对他身份的疑虑。
而这一层不确定背后,很可能不仅仅是凝辛夷,还有龙溪凝家那位位高权重的凝家家主凝茂宏。
只有普罗大众才会相信,凝家这位声名极佳的家主凝茂宏是真的磊落持正。能够屹立侨姓世家和朝堂百官前列如此多年,淤泥之中,焉有清莲。
“放心。”谢晏兮声音不辨喜怒“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我可以各取所需,我与她自然也可以。”
谢玄衣沉默片刻,到底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所以幻境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很想知道这幻境究竟与她有关,还是与我有关。”谢晏兮的目光重新落向远方,眼瞳很冷“所以现在我要回去,看能不能找到一个答案。”
电光石火间,谢玄衣已经听懂了谢晏兮的意思,他眼瞳微缩,掌心倏而握紧剑柄“她有危险”
但回应他的,是一缕幽风。
谢晏兮已经在短暂的停顿后,与他错身而过,留下了一缕极淡的血腥味,显然是他身上的伤并不如他显露出来的样子那般轻松。
但他的身形依然极快,三清之气挥洒,像是去奔赴一场义无反顾的局。
做局的人不是他,但他甘心入局。
白纸蝴蝶漫天翻飞,凝辛夷掌心的忘忧伞越转越快,不断有蝴蝶从伞面起飞,每一只蝴蝶的感知和视角都在凝辛夷的脑海中,逐渐编织成了一面覆盖了整个白沙堤的细密的网。
那张网被落下的蝴蝶逐一点亮,四野无人,便是一片幽白,像是星夜之中缓缓亮起的远星。
网面越扩越大,那一缕将蝶翼染上色彩的人烟也终于落入凝辛夷的感知中。
说不疲惫一定是假的。
连番使用鬼咒之术,三清之气被耗空三次,若非谢晏兮渡来的气能抚平她体内的暗伤,恐怕她现在极难有力气站在这里。
但她必须站着。
因为她要等。
等自己与谢玄衣所说的话,有没有被附近的人听到,也等拉自己入记忆幻境、借虚芥影魅引自己来此的人,会不会再次出手,抑或现身。
分神留意的事情太多,所以那缕人烟气息被她感知到的时候,到底晚了两息。
洗心耳开忘忧伞时,凡捉妖师都会退避三舍,而若是想要不退反进,却又不会三清观的虚鹤匿形步的话,便会顶着一个人前进。
晚的这两息,足够他们在凝辛夷识海中的密网前行成一道锋利的线,再重新没入蝶海之中。
因为被顶着的那个人已经忘忧忘怖也忘惧,白纸蝴蝶自然失去所有效用,再难发现他们的踪迹。
凝辛夷心中警铃大作。
且不论落蝶再去搜寻一番要花费多少时间,她甚至来不及收起忘忧伞。
一缕清风拂来。
山巅本也有风,但风与风,从来都是不同的。
风可以有香气,可以有夹杂尘埃,也可以萧瑟冰冷,却唯独不应该有杀气。
所以这一缕清风再柔,再轻,也不是真正的风。
而是剑气。
剑气已至眼前。
凝辛夷将忘忧伞向半空一掷,整个人急急折腰,向后翻滚而去,长袖翻卷,无数白纸蝴蝶自她的黑袖中涌出,将她的面目都模糊一瞬。
山巅狭窄,她一只手紧紧扣住山边嶙峋凸出的石边,这才没有跌落山崖。
也给了自己腾挪避开下一击的机会。
她的兜帽被席卷而来的剑风震碎,她却甚至没有看清来人在哪里,剑影自何而来。
“阁下何人因何杀我”她一手扣着崖边,另一只手悄然在广袖里掐了个诀,目光锐利看向前方,只等对方出声,她便能瞬息循声而去。
但没有人回应。
风声之外,白蝶振翅。
待得幻化出的白蝶消散,便只空余一片死寂。
“咚”
骤而一声沉闷重响,有什么东西在凝辛夷的视线中沉沉落地。
凝辛夷悚然抬眼,却见竟是一具人尸。
那具男尸落下后,头颅一侧,正好面向了她的方向。
那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平凡到走在人群里都很难被辨认抑或记住,他的衣着打扮也极为平常,是在乡野抑或城镇之中都很常见的粗麻布料。
但凝辛夷知道,越是这样的平常,越是极危险的杀手。
因为杀心难掩,平常难扮。
五官寻常,但那人的神态却并不寻常。
因为他是笑着的,连眼瞳都没有彻底闭上,还翻出一截森森的眼白,但那张脸上的笑容,却可以用幸福来形容。
扭曲的,狰狞的,幸福。
他像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沉溺于了某种无上极乐,面部的表情夸张到荒诞,嘴裂开了一个夸张的弧度,口水沿着他的唇角滴落在布满尘埃的地上,拉出一道混着死亡味道的细线。
除了这一具尸体,空气里再也没有任何其他气息,白纸蝴蝶振翅,忘忧伞悬浮在半空,却始终没有任何色彩沾染。
毫无疑问,这就是方才白纸蝴蝶蜂拥而上时,被淹没的那个人。
凝辛夷自是不可能贸然上前的。
她抬起手,那只沾染了此人忧怖之色的白纸蝴蝶便落在了她的指尖。
只要揉碎这只蝴蝶,她身为洗心耳的职责便算是完成了,被落蝶之人会忘记他所看到的恐惧,再被另外一段平平无奇的记忆填补过去。
但凝辛夷自然不仅仅是洗心耳。
她的指尖骤而燃起一抹灵火。
灵火将那只金红黑三色的艳丽蝴蝶吞噬,蝴蝶似是有灵,在灵火中蜷缩挣扎,却最终还是凝成了一颗漆黑的珠子。
凝辛夷捏着那颗珠子,轻声道“这颗珠子里凝聚了你的所有的恐惧和绝望,你忘却的一切痛苦都在这颗珠子里无限放大,只要吃下这颗珠子,就会永坠于周而复始的痛苦里。对了,这种珠子还有一个名字,叫活死人珠。”
她静静看着面容可怖的男尸“你若是还要继续装死,这样的活死人珠,我还有很多颗。”
空气中依然只有风声。
无数白纸蝴蝶翻飞,凝辛夷沉默许久,终于到底还是起身。
若是足够谨慎,她当然知道,自己应该与这具尸体就这样耗下去。
可此处生机渺然,她恢复三清之气的速度还没有燃烧的快,长此以往,对她实在不利。
所以她只能如此激进。
白纸蝴蝶托着活死人珠,缓缓向着男尸咧开的嘴唇靠近。
凝辛夷缓缓向前俯身,作势要去看那具尸体的情况。
活死人珠触碰到男尸牙齿,发出一声清脆却轻微的响声。
而这样的细微,也足以成为遮掩。
一道狠厉刀光倏而自下而上,向着俯身的凝辛夷劈面而来
那具男尸脸上的表情分明还停留在那个诡异夸张的扭曲微笑,一只手绵软无力地耷拉着,但另一只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锋利的短刀
凝辛夷早有准备,不避不让,竖掌至面前。她掌心金钗的婆娑密纹“嗡”地一声展开,金钗恰抵住刀光。
一声近乎刺耳的摩擦。
婆娑密纹沿着那根持刀的手臂旋转而上,直至末端,将整条手臂禁锢住的同时,骤而没入血肉
竟是将那条手臂从肩部整个切断
血色汹涌。
婆娑密纹金光大盛,断臂被密纹包裹,其中涌动的那一条不断蠕动的黑线也终于浮凸出来。
果然是僵缕虫。
在将死的活人体内种入僵缕虫,僵缕虫便会将此人最后的生气都蚕食殆尽,作为自己生长寄生的养料。
揪出僵缕虫,从而溯源抓住背后操控僵缕虫的蛊师,对于凝辛夷来说,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她用金钗挑落了那柄短刃,踩在脚底,然后轻轻皱了皱眉。
虽然没有什么洁癖,但对于蛊虫这种恶心玩意儿,她多少还是有点嫌弃,伸手伸得就很不情不愿,要不是还有用,她真想直接用金钗把这只虫钉死。
就在金钗的钗尖刚刚挑出一截僵缕虫的时候,独臂男尸的衣袖悄然被风拂动。
他的影子在凝辛夷未曾察觉的角度扭曲一瞬。
剑影穿梭过所有白纸蝴蝶,在阴影的间隙之中,向着凝辛夷的后心而来
凝辛夷还在低头眉目嫌弃地挑僵缕虫,但她并非对周遭毫无警觉。
只是待她觉察到剑风,手落在三千婆娑铃,便要强行取三清之气护体时,另一道剑便已经到了。
剑风肆虐,剑意更是暴戾,这样的剑,全天下也数不出几柄,只要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黑剑缠绕金纹,白纸蝴蝶都被金色璀璨的火搅碎,凝辛夷到底犹豫一瞬,手指虽然还按在三千婆娑铃上,却迟迟未动。
如果不是真的穷途末路,她不想在有任何活人在场的时候,暴露自己最后的底牌。
然而这个念头才落下,剑影之中,一只手倏而从侧伸出,闪电般将她一把推开,旋即是靛青色的衣袂飞扬。
血色迸裂。
长剑没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辨,甚至有几滴过分炙热的血溅到了凝辛夷的脸上。
谢晏兮闷哼一声,后撤半步,用剑身撑住了地,一手却按在肩头,紧紧攥住了什么,直至掌心渗落一片绯红。
凝辛夷瞳孔骤缩。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和看清,难怪方才她只闻剑气,却始终捕捉不到剑身。
因为近乎贯穿了谢晏兮左肩的竟是一柄透明无色的剑,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