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惊醒。
秦修猛地张开眼,四周的血红如潮水褪去,耳边的哀嚎渐渐平息。
这只是一个宁静的夜,偶有虫鸣,身侧的呼吸声平缓,没有半尸也没有剑霄门。
他双目直直地盯着屋顶良久,一动不动,直到额头抚上一只手“很冰。”
秦修慢慢合上眼,也不知是对谁说“我曾经下山亲手斩杀魔修作为历练,算是过了自己的第一关。”
“后来我抛下所有去追求实力,从没后悔过,算是过了自己的第二关。”
“这一关我没了把握。”
“你是秦修。”翁白术收回手,如是道。
秦修只是沉默。
被子底下,突然有人扯了扯他的小拇指,秦修疑惑地侧头看过去,屋子里很暗,只隐约辨得轮廓。
“秦修,我怕。”
这话将秦修惊得不轻。
但翁白术说这话的语气,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坦然得好像在说今天夜色不错一样。
“把你肩膀借我用一下。”
没来得及反应,就有人凑了过来,脑袋搁到他的肩上。身侧贴上另一个人的体温,鼻尖传来若隐若现的药香,颈侧肌肤被气息喷的温热,还痒痒的。
“你还真是自觉。”到底也没把人推开,秦修心底觉着这时候旁边有个活人陪着确实轻松不少。再说,是小白术害怕,又不是他。
“多谢秦爷大发善心。”翁白术伏在他肩头轻轻笑着道。
热气颤着喷到秦修的脖颈,莫名的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偏了偏脑袋“别凑那么近说话。”
翁白术在喉咙里应了一声。
二人就着这略显别扭的姿势睡了半宿。
这一觉终于没再被惊醒。
日子平淡无常,秦修夜里很少闭眼,总喜欢借着那豆大的煤油灯光翻阅这凡间界的奇谈异闻录,书是凤嫂怕他无聊送来的,上面还插着些小人画,用来打发时间也倒有趣,什么青楼的花魁和穷书生,什么塔下的白蛇妖和酸秀才,结局都是凄惨,还有那行善的秀才遇到了仙人,从此踏上修仙之路,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册。
这日大榕树下的石桌边坐了两人,中间堆得满满一桌药材典籍符箓和稀奇古怪的法器,秦修斜靠在大榕树树干上,津津有味地看民间杂谈,翁白术任劳任怨地替没灵力没魂识的秦大爷倒腾百纳囊,不小心翻出了原州竖三世佛给他们留下的舍利子。
秦修瞟见那颗舍利,拿过来把玩一会,最后还是选择将舍利子放到他前面“想让我看”
白术正在辨认可用的药材,闻言停下动作疑惑问“为什么问我”
“给你个后悔的机会,不感动”秦修自顾将舍利子放到他手心,“虽然我确实有那么一丝好奇。”
“这是交易,没必要。”白术未接下,反而抬手抽出他手里的书,微侧过头笑着道,“这书肯定没有我的故事精彩。”
“哦”秦修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重新握住冰凉的舍利子。他确实非常好奇,一个书中的主角会有什么样的过去。
“很长的故事,你当个笑话看就是。我去替杜叔送药。”
白术抱着药材起身离开,阳光被层层叶子划成光斑细细碎碎地投映下来,秦修瞧着手里的东西好一会,手上用力,捏碎了。
舍利子化成一道光射入额心,梵音吟唱,识海内金光四溢,燃灯古佛作说法印冉冉升起,其间闪过一幕幕画面,那是一个全然不同于他的认知的故事
呱呱坠地的婴儿被人放到了剑霄门灵池边,掌门发现后便当做天缘破格将他留在门中。
婴孩自小体质不好,看不出灵识,经脉僵涩,并不适合修炼,便在后山干些杂活。似乎从会走路开始就被门内的天才们欺负,十岁不到的孩子们善恶不分,娇纵得很,见修真第一门里有个同龄的废物,就撒了欢的欺负。小孩替人抄书挑水劈柴是常事,有的人心情不好了就拿他发泄。被遗忘在后山的孩子,跟没人管他是不是被欺负了,于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直到十一岁那年,在后山得到机遇,自己开始修炼。
与书中不同的是,有一次被欺负,有人从那些孩子的手下救了他,并将那些孩子送往刑堂惩戒了一番,那个人就是大师兄沐子云本该是反派的沐子云。
沐子云将人带回自己的洞府,替他上药洗澡还换了一身新衣服,悉心照顾数日,第一次感觉到温暖的小孩渐渐对他没了防备。几日后,沐子云开始闭关,被惩罚过的弟子们怀恨在心,见大师兄闭关,变本加厉的将白术往死里欺负,白术过的更加艰难。唯有他曾经救过的君六竹站出来护他,虽然除了被孤立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后来门中让弟子外出历练,白术被带了出去,被人算计重伤落崖。
在崖下偶得魔修残本,修炼之后实力大增的同时性情也大变,半年之后回到剑霄门,沐子云仍闭关未出,白术明里暗里用手段将欺负他的几个孩子废去了修为,然后遭到更大的报复直到他亲手杀了人。
沐子云出关,不知他九死一生,只道他杀了同门师兄弟严加斥责惩罚,白术跪下认了错,却仍然在暗里除去那些人。
后来冲击结丹,沐子云前来助他,身后跟了一只魔魅从此彻底堕入魔修之道。
数年后,长老欲将清岚许配与沐子云,他劝沐子云解除婚约无果。最终为了让二人解除婚约,用手段陷害大师兄,将人逼出剑霄门。
二人开始纠缠不清,爱恨交织,他扭曲变态的“爱”,沐子云摇摆不定的“恨”,越缠越紧,每想要放手之时,沐子云又给他一点希望,于是沉沦反复,痛苦不堪,庆幸的是期间结识了几个朋友,譬如释暮月、青妖之流,明知道他阴郁毒辣却依旧跟他相交。
偏执,疯狂,绝望。
修为渐涨,魔性更强,手段也越发阴狠毒辣。
有人多看沐子云一眼,他就要剜了那人双眼,有人碰了沐子云一下,他就要砍了那人的手。
而沐子云只要碰他一下他就会理智全失,眼睛里都是黑暗都是血,好像自己不是自己了一样,甚至有时事后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直到夺得一方镇魔印后才压制了些许魔性,但魔性早已随修为的增长刻入骨髓,并未起太大作用。
青城城主对沐子云下手,他知道后,便一人杀光城主府里十数人。沐子云不知缘由,只道他杀人如麻,从此看他的目光里多了厌恶和惧怕。
他为了护住沐子云,手上沾了很多鲜血。沐子云却似乎永远不会选择理解他,无数次的误解,他终于再也不想去解释。
很久之后,他终于跟大师兄摊了牌,但未被接受。
无论他怎么哀求怎么做,沐子云只是拒绝。于是求而不得,执念成魔,将人囚禁了起来,暂时废去他的修为,存了互相折磨至死的心思。君六竹和暮月几人前来劝解无用,只能由他。
被拒绝数次后,他开始认为沐子云不接受自己就是因为剑霄门,如果没有清岚小师妹没有那该死的婚约恶念在脑里扎根生长。终于,剑霄门大难,他选择落井下石,杀了清岚,也杀了剑霄门数位长老,妄图毁掉剑霄门。
后来剑冢现世,他前去抢夺轻钧,又想将黑剑送与大师兄,却被秦修阻截,镇魔印被抢,他重伤回到洞府,却发现沐子云在永宁城城主的帮助下逃了出去。
那一日,魔性大发,永宁城被屠,身后凝出了第一条龙魂。
第二次抢夺湛灵之时,数十个门派势力蜂拥而至,爆发一场惊天大战,此战正中秦修与神的下怀,无数人被坑杀,亡魂尽数被吸入摄魂印。
他亲眼看着几个兄弟死在面前。
拼死剩得一缕魂魄逃回洞府,哪知沐子云为了逃出去暗中对结界做了手脚,得到沐子云最后的答案黯然之际,秦修寻迹追来,将他的残魂收入摄魂。
那个主角翁白术,殁于婴变期。
化成粉末的舍利子随风飘散,秦修心头漫上寒意,哪怕头顶艳阳他也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翁白术说,当个笑话看。
但这个笑话却并没有那么容易笑。
所有的疑问被解开了。
为什么翁白术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为什么他曾经对沐子云有心魔,为什么原州那么大的事神界竟然无所察觉,为什么只有剑霄门进入原州。
他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主角,而是“剧情”那个所谓的原著所谓的天命。
翁白术前世的那最后一战不得不让他想到原州之役,同样扭曲了的剧情,同样以死亡将偏离的东西掰回正轨甚至同样想让主角死亡去推倒一切重新来过。
因为有的人站错了队,有的人早就该死去
决月应该死在释塔争夺之中,并非成为释塔少主人。
清岚应该情系翁白术,并非止于师兄妹之情。
沐子云应该成为主角路上绊脚石,并非对主角示好跟随。
莫道应该视清理师门孽徒,并非去偏袒秦修。
秦修应该成为神的容器,并非拜鬼王为师。
主角更应该按剧情踏入天道,并非去护反派周全。
因为他们都是违背了天命之人,所以要被抹杀。
他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翁白术对君六竹庇护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以狠辣无比的手段威慑晋卫两国,一人闯卫国,从十万精兵手下救人。
为了让君六竹恢复正常,甚至能无视暝殿十多年的折磨,毫不犹豫地答应与洛晚书交易。
他欲借洛晚书手除去君六竹的那次,翁白术才真正对他起了杀心。
翁白术曾经看着兄弟们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所以他这辈子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人纳入自己的羽翼。
正因为明白失去的痛苦,所以才会更珍惜。
而他从来没有尝过那样的痛苦,不懂得珍惜,所以失去了
他突然想,如果当时没有替翁白术挡下尸神那一击,这个世界会不会又已经颠覆一次
世界会因为翁白术而重来,却永远不会给予他选择的机会。
反派主角
似乎都是一个笑话,谁比谁更可笑
翁白术踏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光回来,秦修倚在老树上静静地望着远方。
听得呼吸平缓,翁白术以为人睡着了,刚想把人扶屋里去。
手才碰上去,“你是个笑话。”
“原来醒着。”翁白术收回手,刚想回他,就听得后面又跟了一句。
“我也是。”
翁白术将两碗粥取出来搁到桌上“看完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重生么”秦修歪过头。
“大概是因为路没走对。”翁白术捡走他肩上落着的一片叶子,“只有错了才需要重来。”
“什么是错的”
“这个就得问天了。”翁白术坐下,慢腾腾地喝了几口粥,又抬头提醒,“再不喝就凉了。”
秦修漫不经心地喝了两口垫巴肚子,最后咬着瓷勺含糊问“如果我说你的命是定好的,你会如何”
“奴仆做一次就够。”翁白术垂眼低眉,淡淡道,“人死一次也就够了。”
秦修闻此言,心中竟是“咯噔”一跳。小白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气势,明明看着还是一副温文儒雅的假模样,无形之中露出的自信却令人折服。
“既然改变不了开始,何不忘了那未来。我以为你会比我明白。”翁白术说。
夕阳余晖散尽,翁白术喝光最后一口粥,端正地放下碗道“秦修,我的噩梦持续了二十多年,最后因为你结束了,你的噩梦也总要结束的。”
他站起身“百纳囊里放着三十六坛御酒,过喉缠绵,一沾即醉,但也只有三十六坛。”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