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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逃难前夕
    老村长心急如焚,腰间悬挂的竹筒甩出去也不知。

    待他胸闷气短,想喝口水缓缓时,手往腰间一摸,那儿空空如也。

    他下意识低头找,却见本该自行家去的小姑娘握着他的竹筒跟了上来。

    “你没回家”他抖了抖湿润的前襟,有些喘不上气的问道。

    梨花抽开木塞把竹筒递过去,“我给村长爷作伴。”

    天色已晚,要是倒在路边,连个呼救的人都没有,老村长反应过来,哀哀的叹了口气,也是急过头了,竟忘记进村叫人。

    眼下已走了两三里,不好再倒回去,只能任梨花跟着。

    竹筒里的水不多,他抿了两小口就推出去,“你也喝两口。”

    傍晚去里正家问赈灾粮的事,里正告诉他好几个村的村道出现了死尸,那些尸体上绑着包袱,多半逃难来的。

    之所以倒在村道上,估计是想进村讨水,岂料走到半路,渴死了。

    想到梨花小,不懂这些,他只道,“喝两口润润嗓子,瞧你嗓子都哑了。”

    梨花乖乖啜了一口,然后塞上木塞,紧紧把竹筒抱在怀里。

    见她这样,老村长又觉得她懂,再次叹了口气,旱灾就罢了,若是动乱,几岁大的孩童可怎么办

    这一路,他都心事重重的,梨花心里装着事也不说话。

    王家村在东边,去王家村要经过桑桃村,今晚月色皎洁,在桑桃村村口,碰到桑桃村的村民挑着木桶从村里出来。

    桑桃村的村长姓黄,是个精瘦的小老头,看老村长带着个衣衫破烂的小姑娘,心下纳闷,“大晚上的,去哪儿”

    老村长不可能告诉他缘由,只愁眉不展的指了下东边,“王家村。”

    这么晚去王家村干什么黄老头还没问,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姑娘仰起头喊他,“阿翁,你们去甘泉村买水吗”

    他定睛一瞧,小姑娘头发乱糟糟的,但五官清秀,好看极了。

    梨花经常随赵广安出门,黄老头是认识她的,傍晚陈婆子说她疯了,他不信,觉得王家想给自家小郎君找个更好的,故意抹黑梨花名声。

    他弯腰看着小姑娘,“三娘”

    梨花笑眯眯的诶了声,“阿翁,你们村也没水了吗”

    见她眼神清明,黄老头愁苦的回了句,“是呀。”

    几口井全干了,夜间不出去买点水备着,白天可怎么熬不想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他问梨花,“你去王家村干什么呀”

    梨花瞄一眼老村长,缓缓低下头去。

    小姑娘何时这样沉默过黄老头不由得猜测赵家是不是想送她出去做童养媳,王家小郎君会读书,嫁给他便是日后的官家夫人,虽说王家要退亲,但把脏兮兮的小姑娘往王家门前一扔,王家总不至于不管她死活吧

    黄老头拿掉姑娘头上的叶子,轻声细语道,“三娘莫怕,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梨花垂着眼,像哑巴似的,老村长适时出声,“走吧。”

    一老一小沿着村道走得飞快,留黄老头一脸感慨,“她这一去,她阿耶又没人管咯。”

    赵广安是出了名的败家子,游手好闲也就算了,还爱与人斗鸡,曾经半天输了五贯钱,气得他两个兄长追着他打,但没用,他仍三天两头的往外面跑。

    所有人都觉得赵广安这辈子就这样了,他突然不斗鸡了。

    整天抱个奶娃子在茶馆坐着,那群狐朋狗友找来,他就把奶娃子往那人怀里一杵。

    粉雕玉琢的奶娃子,谁舍得抱去那乌烟瘴气之地久而久之,那些鸡友就不找他了,如今没了梨花,不知赵广安会变成什么样。

    “哎”

    梨花可不知黄老头为她阿耶叹气,她的脚拇指戳破了鞋,走起路很不舒服,加之白天的热气未消,整个人像泡在蒸笼里似的闷。

    不知走了多久,竹筒里的水见底时,老村长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翻新过的茅草屋,周围围着竹篱笆,篱笆里面的小院堆满了杂物,柜子,木床,方桌,椅凳,以及耕地用的物什。

    老村长上前叩门,半晌才有人应,“谁啊”

    “王兄,是我,赵老四”

    须臾,一个穿着灰色半臂衣的老头子摇着扇子出来,看到老村长,满脸诧异,“你怎么来了”

    老村长盯着院里的东西,一颗心直往下沉,“进去再说。”

    王老头拉开门,刚刚篱笆挡着,没注意还有个人,看清是梨花后,他皱眉,“大郎他们已经走了。”

    他和黄老头想的一样,认为赵家想把小姑娘扔到王家来。

    老村长扶着门框,一进门,先把竹筒往王老头手里一塞,“给我装点水。”

    王家其他人也走了出来,闻言,一个赤着胳膊的中年人上前拿过竹筒去了灶房。

    王老头回过神,唤儿子顺便搬两根凳子出来。

    老村长摆手,“不用,我说几句话就走”

    他拉过梨花站在身前,“两家定娃娃亲时,王家大郎还不是秀才,拿不出值钱的信物,可也请了我两做见证,眼下他为了替儿子毁亲,竟污蔑我家三娘是疯子,不是逼三娘去死吗”

    王老头眉头紧皱,一眨不眨的看着梨花。

    小姑娘脸颊红透了,老友说话时,她微微挺直腰板,一副有人撑腰的模样,这情形,可不像疯了的。

    “傍晚,你们的人前脚一走,三娘就跑进山寻死,要不是发现及时,他王大郎就是杀人凶手。”老村长掷地有声,“都说读书人品行高洁,我看他王大郎卑劣得很,竟逼一个几岁的小姑娘去死”

    他说话都不带喘气的,“我也不怕王兄你见气,陈婆子来时,三郎不在,三郎若在,她们能不能安然无恙的出村都不好说。”

    赵广安是个混不吝的,冲动起来,没人拦得住。

    王老头不禁头疼,“赵老弟”

    老村长自顾往下说,“三郎多疼这个女儿你是知道的,当时与他交好的是王二郎,王二郎有意和他结亲,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为啥不就觉得王二郎家的几个小子大字不识,配不上他闺女吗”

    这事王老头当然知道,为了跟赵家结亲,二郎就差没把王家适龄的男孩拎到赵三郎面前让他挑了。

    赵三郎看上子荆后,二郎乐呵了好久,次年大郎考上秀才,二郎还邀功说赵家小三娘旺夫家,所以她和子荆一定亲,大郎就考上了,今年,子荆考上童生,二郎又把这话拿出来说。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王老头也不想。

    面对老友的质问,他心下愧疚,但仍是那句,“大郎他们进京了。”

    老村长竖起眉,“进京就没法子了非得逼死人是不是”

    王老头摇头,见儿子端着竹筒来,忙转移话题,“先喝水,边喝边说。”

    老村长确实渴了,想到正事,硬生生给忍了回去。

    见状,王老头满脸无奈,“赵老弟,我也没法子呀,大郎他们走得匆忙,好多事都没来得及交代”

    “好多事没交代还交代退亲王老头,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啊”老村长沉了脸,明显生气了。

    “我骗你作甚”王老头指着院里的物什,“他们焦急追一位进京教书的老夫子,只拿了换洗的衣物和粮食,剩下的让我分给族里人,我还在清理呢。”

    老村长侧目,目光落在一个外皮发黄的竹篮上,王老头急忙解释,“那是大郎留给小辈的书。”

    老村长眉头拧成了川字,“他家田地呢”

    王老头抿嘴不言。

    大郎打定主意进京奔前程不回来了,家里的物什分给族里人,田地也不要了,让他分出去替他博个好名声,照理说问题不大,可面前的是赵家人,被他们知道大郎的打算,追去京城怎么办

    他把扇子伸到老友面前,“热不热”

    老村长拢起眉睨他一眼,王老头心虚,讪讪的扯出个笑容来。

    老村长冷哼,“三娘,咱们走。”

    梨花抱过竹筒,依言掉头,王老头眼疾手快的拉住她, “急什么”

    他看向老村长,“这事到底是大郎做得不对,事已至此,我也不替他说什么了,你看我拿些东西弥补三娘如何”

    大郎留了十来亩田地,大不了匀一两亩给梨花。

    哪晓得没等他想好匀哪儿的地,老村长已拽过梨花走了。

    王老头回过神,朝院外喊,“赵老弟”

    回答他的是两道急匆匆的背影。

    老村长是真急了,恨不得有双翅膀,噗嗤噗嗤飞回去。

    读书人把书看得比命还重要,王大郎说扔就扔,必是十分紧急的事,而眼下,除了逃荒,还有什么更紧急的

    他一口气跑了四里路,差点栽到裂缝的庄稼地里,幸好反应快,只摔了一跤,把背篓里的草药撒了出来。

    梨花伸手扶他,他摆手,“别管我,赶紧回去让你阿奶收拾行李逃荒去。”

    梨花蹲下,捡地上的草药,语气出奇的平静,“往哪儿跑”

    没看王家人往京城去了老村长说,“京城。”

    “村里人都去吗”

    老村长语塞。

    全村逃难太惹眼,不小心惹得民心动荡,他们会被当成叛军处置。

    要不王家大郎悄无声息的离去一旦人数众多,别说进京,戎州都不出去。

    “老天爷不给活路啊。”老村长捶地,落下泪来。

    梨花把草药放回背篓,又去扶他,“四爷爷”

    老村长捂住脸,久久没有作声,梨花看得心里闷闷的,忙去路边摘叶子扇风转移注意,至于老村长,她知道他的选择,并不催他。

    果然,一会后,老村长缓缓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幽深又笃定,“对,全村都去。”

    族里的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有的刚为人父,有的还不会说话,要他狠下心把他们留在村里,他做不到。

    他颤巍巍的起身,说话声音还有些抖,“回家后,让你阿奶收拾些衣服粮食,咱天亮就出发”

    王家大郎走得如此急,不快点,他害怕,他叮嘱梨花,“让你奶只带贵重的物什”

    梨花应下。

    蝗灾还没来,村长爷肯定能说服村里人去逃荒,只要赶在岭南那群食人族进戎州前到达益州就安全了。

    两人回到村里,天上的月亮已经隐去了,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村里闹哄哄的,老村长心头不安,扯着嗓门吼了一嗓子,“出啥事了”

    灯火通明的院子里跑出几个眉眼粗犷的汉子,“四叔,找到水了”

    老村长这会儿疲惫至极,闻言,脸上并无喜色,“快进山把人叫回来。”

    都要逃荒去了,山里是否有水并不重要。

    “要不要挑些水回来囤着”

    老村长想了下,外头也在闹灾,不多备些水,路上渴死了怎么办他道,“多带些人,回来后去祠堂,我有话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