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居丧以日代月,十一月中,赵谅便可换上吉服,到行宫大殿接受群臣朝拜。
比起灵前即位时草率的礼仪,这次的大朝会可谓声势浩大,赵谅放眼望去,文武百官迤逦不绝,一直罗列到了宫门外。
群臣的心境也与当日大为不同。
当时只道赵谅是秦桧的傀儡,恭敬的礼仪下,其实无人在意他的所思所想。可随着岳飞在濠州大捷,秦桧这个主和派中坚,早就大势已去,反倒是枢密副使王庶,日渐成为朝堂上的领袖。
秦桧尚未遭到清算,不过是众人等他干完山陵使的活罢了毕竟谁都不想他倒台后,这倒霉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秦桧的失势带走了过往的恩怨,终究会有新的矛盾浮出水面。
文武之争,战和之争,新旧党争朝廷从来不会安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上一场争端的余烬,也会在下一场争端中死灰复燃。
赵谅掩下心中翻涌的思绪,顶着头上沉重的通天冠,挥挥手,叫人宣读起诏旨来。
改元,大赦天下,赏赐,尊奉吴贵妃为太后诸般种种,抑扬顿挫地念下来,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赵谅坐在御座上,都难以维持住仪态,看着底下肃然静立的大臣,和声音依旧洪亮的内侍,不由得感慨,能站在朝堂上的,果然都非常人。
除服的次日,秦桧便护送着赵构的空灵柩,启程去了绍兴的攒宫这是南渡以后的新规矩。原本按照本朝惯例,官家死后才会修建陵寝,要七个月才能正式安葬,只不过靖康之变后,孟太后临终时曾表示,先随便在临安附近找个地方薄葬,等将来收复中原,再迁回伊洛的帝陵,而这随便安葬的地方,就名为攒宫。
为了方便将来迁葬,攒宫的修建都很简陋,因此才能在一个月内下葬。
而等秦桧一回朝,弹劾他的奏章立马接踵而至,连前些日子赵构灵柩失火换棺材的事也被翻了出来赵谅此时才庆幸当初听了王庶的建议,不然换个人被弹劾,他这个始作俑者不免要愧疚。
早朝上,赵谅将一叠奏札扔到地上。
“秦桧残害忠良,里通外国,收取贿赂,霍乱朝纲,其罪罄竹难书着即刻押往大理寺受审。”
百官静默了一瞬,似乎没想到赵谅连一点体面都不给秦桧留。
短暂的沉寂过后,新一轮的交锋重新开始。
有原本替秦桧说话的党羽,见情势比想象中更为恶劣,立刻改弦易辙撇清关系的;亦有秦桧的政敌,觉得赵谅不顾朝廷规矩,反过来劝阻的。
赵谅坐在上面看戏,见这么多人前后反复,没忍住出言调侃了几句。
“万俟卨,朕记得你前头可是说,秦桧也是一片为国之心,缘何现在又觉得他是一己私欲,还说他胁迫百官”
“还有大宗正,怎么忽然反对起朕将秦桧下狱你昨日还上表说秦桧合该千刀万剐,白纸黑字可是明明白白。下狱是不顾大臣体面,千刀万剐就是有体面了”
赵谅说着,还想去翻奏札证明,两手摸了个空,才恍然想起全被自己给扔到地上,只好尴尬地挠了挠头。
赵士褭捋着胡子一阵无语,他这是替秦桧说话吗他是在暗示官家赶紧弄死秦桧,免得节外生枝。
然而无论群臣正说反说,赵谅都铁了心要把秦桧关进大理寺狱。换作南渡以前,这样违背旧例的事情实施起来并不容易,不过如今朝廷规制早就十不存一,对秦桧恨得咬牙切齿的官吏更不少,因此赵谅并未受到多少真正的阻力。
很快,阴湿的大狱中,就迎来了一位新人。
大理寺丞李若朴提着灯在前带路,张宪和岳云一左一右将人押着这样高规格的待遇,大抵是只有前宰相才有的。
“看清楚了,那是岳相公先前被关的地方。”张宪指向一间黑黢黢的牢房,压着秦桧跪倒在地。
秦桧还以为要把自己也关进去,张宪却似看破他的心思一般,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凭你也配”
说完便和岳云将人拖走,也不顾秦桧带着重枷,还跪在地上尚未起身。
秦桧膝盖上被拖出一条血痕,终于忍不下这口气,恶狠狠地威胁道“张宪,你就知本相没有出去的那一天吗”
张宪向看傻子一样地看向秦桧。
借着李若朴手中提灯那一点幽暗的微光,秦桧看清了那个轻蔑的眼神就仿佛回到在金营里被人作践的日子一样。
但他依然有许多底牌,张宪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
“张宪,枢密行府审你的时候,许多罪你都不认,唯有一件”
李若朴已经拐过转角不见身影,暗影中,秦桧的声音犹如鬼魅低语“天下事竟如何在相公处置耳。你猜官家若是知道了这番对答,会怎么想”
“住口”张宪还不曾说话,岳云先大声呵斥起来,惊的牢中的犯人纷纷探头来望,连特意留出空间让两人报复秦桧的李若朴,都回转身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岳云深吸一口气,总算反应过来,拽着秦桧身上的链子往前扯,又同张宪道“张叔叔,别理会他。困兽之斗,何足惧也。”
张宪依旧默然。
去年他们北伐途中,接到十二道金牌撤军的旨意,返程的路上岳飞意气萧索,忽然便问“天下事竟如何”
那个时候他满腔激愤,竟回了一句“在相公处置耳。”
这是张俊秦桧指控他的罪名中,唯一一件有真凭实据的。
往小了说,是藐视朝廷,往大了说,是撺掇岳飞造反。
官家把他从狱中放出来后,就没有人再一条条深究枢密行府呈上来的罪状了,可若是秦桧再借助什么人,把事情重新翻到台面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官家会对岳飞生出疑心吗会容忍他继续护卫在卧榻之侧吗
“走吧。”离开牢狱,对着外头灿烂的天光,张宪压抑的心情总算好上了许多,止住心中患得患失的想法,拉着岳云入宫复命。
“当时张俊早就把我那供词送上去了,朝中人人都看过,秦桧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张宪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叫岳云宽心。
“秦桧怎么样了”
“按官家说的,把当时张俊用在张太尉身上的刑罚,都给他用了一边,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不能行动了。”宗令嘉回报道。
赵谅点头“嗯,那有什么人去看过他没有”
“他那养子秦熺去过。”宗令嘉想了想,还是不解道,“官家为何要允许人去探视秦桧”
赵谅半含着笑意看向她“做了事情无人知晓,岂不是锦衣夜行等着看秦桧狗急跳墙吧。”
不出多时,外面就起了传言,说赵构的尸体早就不见踪影,下葬的是空棺,官家竟然遮遮掩掩,还为此要杀秦桧灭口。什么为国锄奸说的冠冕堂皇,不就是要掩盖官家自己的不孝
这些话说的有鼻子有眼,甚至惊动了吴贵妃,或者现在应当称呼为吴太后了。
她倒没有质问赵谅此事是不是当真,只是劝道“谣言传的四处都是,有损官家的名声,官家还是尽快处置些好。”
赵谅假作无奈地摊了摊手“我倒是想自证,可难道能把先帝的攒宫挖开派人去阻止,外头又要说我心虚。堵不如疏,天长日久自然不会有人提了。”
吴英也发起愁来,却不知赵谅心里其实叫嚣着,流言传的再广些就好,最好人人都知道赵构的尸体没了,才不枉费他当时设计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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