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不怀好意的哄笑中,闻奚茫然地抬眸。
死死握住棍子的老爷子如临大敌、气势汹汹,倒是鹤发童颜,十分有气节。
相比之下,那个假ai刀贩子皱一下眉的神情就显得矫揉造作了许多。
还看看什么看
闻奚莫名多出一丝委屈,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老爷子气得心脏要发作,幸亏第二棒子被萧南枝拦下了。
“外公,你别生气,”萧南枝扶他坐下,软声道,“他刚被审判官救回来,不是咱们基地的人。”
老头痛心疾首“想我周维当年在天问学院当院长的时候,教的第一条即是何为礼数。这几十年过去了,礼在哪儿,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可真是生不逢时”
闻奚听清楚了。
噢,不是陆见深啊。
那没事了。
他站直身体,拍拍斗篷上沾的泥土,再把手背蹭干净了,朝满脸皱纹、竹竿儿似的老头子表示尊重“您说得对,我也这么觉得。苦日子太长,鬼都受不了。”
老爷子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差点又裂开了。
在他发作之前,络腮胡子大步上前,抱着手臂“咳咳咳,我说你们闹够了吧现在总该轮到我了我说审判官大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往深处走一段就这么回去也太没脸了吧。”
闻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个紧身服的刀贩子。
那几个人口中的审判官是他
也是他把自己从污染源中心带出来的
看不出来,还有点本事。
闻奚看见他眼睫微动,视线似是掠过自己,但仍旧是那副不说话的死ai样子。
“你个烂爹养的是疯了吗”科斯卡难以置信,恨不得大骂络腮胡子,“老子才从洞里面跑出来,恁大群天牛污染物你是没看见你吹牛比你进去看看审判官不准救他”
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那你说怎么样”
他和科斯卡同时看向那位一贯沉默的审判官。
闻奚笑眯眯地开口“我看还是按你们原计划赶紧撤退吧,天亮之前各回各家。”
他的眼神巡过周遭几个人的脸,看不出半点线索。
到底哪一个是陆见深啊。
科斯卡狗腿点头“就是就是。”
络腮胡子“”
队伍中有几个不同意的闹了起来“你说走就走啊,审判官都没开口”
萧南枝轻声说“我也同意。”
她看了一眼闻奚,认真地分析“污染物已经明确了我们的气味,就算这里有石壁挡着,洞穴内部错综复杂,迟早会找到我们。在过去半个月内,我们已经完成了地点搜索,没有牺牲任何一位同伴。按照计划,我们是时候该撤离了。”
她回过头,那位审判官微低下颌,表示许可。
正在这时,有人惊慌地叫起来。
“你、你们快听”
随着低低的轰鸣从脚下响起,石壁的另一侧传来猛烈的撞击。碎石块儿从天而降,如冰雹般铺开。
“快走”科斯卡大喊道,推着老头的轮椅就往他们进来的路跑。
闻奚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地逃走,小叹了口气。
“审判官”萧南枝在洞口叫道,“闻奚,你快过来”
闻奚侧过身,那个黑色紧身作战服的刀贩子朝他甩来一包物资,恰好砸开了右上方飞来的石块。
那个人经过他时,飞快地说“注意两点方向,跟上。”
简短的一句话很容易会被洞穴坍塌的轰鸣掩盖。
但闻奚听得很清楚。
每一个音节都在脑海中被十倍速放慢,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过去无数年月中,或好或坏的日夜,那个声音都响在耳边。
无法忘记,不可磨灭。
他的脚先跟了上去。
前方是一段甬道,每间隔两人就有一人举着照明灯,以保证队伍的连贯。
闻奚走在倒数第二,留心听着身后的脚步声。
那个人的脚步很轻,偶尔压上石子儿才会发出声音。
狭窄的通道内,所有人都专注赶路。
闻奚说“这条路很长吗,怎么还没走到尾。”
前面有人答道“应该到了,前头是个窄桥,很难走的。”
很快,闻奚前方停在了甬道出口。
一道长于五十米的吊桥横亘于两座岩壁之间,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色。只供一人通行的宽度,但凡压上一点重量就会左右摇晃。
好在这支散装队伍的一部分人明显是经过训练的,前后帮扶着通过。
闻奚在甬道口之前顿了一步,后面的人也跟着停下了。
晦暗的光线下,闻奚半贴着石壁,眸光看向站在阴影中的人。
“陆见深”闻奚叫他的名字。
那人抬眼回看,平静的眼神似是疑惑。
闻奚忽然笑了,低声自言自语“真的是你啊。”
那人浅浅抬睫。
“陆见深,”闻奚说,“你要不再跟我说句话吧说点什么都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人深深地看他一眼,朝他走近了一步。
“借过。”
然后他经过闻奚面前,拉起了一个堵在吊桥边不肯走的人。
“审判官陆队我真的腿都软了你看,我、我走不了这个”
闻奚斜睨一眼。
有点眼熟。
这不是那谁,葛三吗。
此时,葛三挂着劫后余生的恐惧,抱着陆见深的裤腿不肯松开。余光往后一瞥,忽然打了个哆嗦。
葛三勉强撑着陆见深的手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就被身后一股强风踹了一脚,往前翻了个糟糕的跟斗。整个人压着吊桥往下沉,吓得气都喘不上来。
闻奚探出无辜而疑惑的脑袋“这不是会走路吗”
陆见深侧开身,让他走前面。
闻奚自然接受,嘴角微微上翘“不用谢。”
话音刚落,闻奚站在窄桥边不动了。
陆见深“”
闻奚装模作样地往桥下深渊扫了一眼,速速捂住额头,委屈地眨眼“太高了,我不敢走。”
身后的人一片沉默。
闻奚感觉到一只手抵在自己的颈背处,拇指向下,四指虚握,隔着斗篷撑住了自己。
他勾起嘴角,见好就收。
快要走到三分之一处时,葛三才爬起来回头看。这一看不要紧,又给自己气得匍匐在地。
闻奚大摇大摆地抬抬下巴,示意他快滚。
等人踉跄着走远了,闻奚才迈开腿。
他和陆见深一前一后地走着,抵在背后的手却没松过。
闻奚忽然好奇“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陆见深提醒“看路。”
闻奚说“嗯什么,我没听清楚。”
陆见深没有重复,换了种说法“小心脚下。”
闻奚右手轻松抓着绳子“你再说一遍呗。”
可能身后的人终于听懂了其中玩笑的意味,不再与他废话。
然而这一幕落在刚抵达甬道对面的葛三眼中,却多出了几分不安。
这个外来者与审判官如此熟稔,万一之前在岩洞发生的事被捅出去要进审议庭怎么办
幽暗的冷风自深渊浮起,引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闻奚蓦然回眸,被身后的人按住肩膀,示意别出声。
一条长肢从他们后方的石缝探出,黄绿的黏液淌湿桥绳。
正在这时,甬道对面的葛三突然发出惊恐的高呼“救命、污染物来了,救救快,快砍断绳子”
突然攒动的队伍惊扰了静谧的深渊。
嘶,嘶嘶
来自最幽暗处的声音最能把控人类的恐惧。
潮湿的恶臭引起反胃、晕眩。
葛三旁边的几个人也开始惊慌,为首的络腮胡子掏出枪开始朝对面胡乱扫射。
返回桥尾的科斯卡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抢过“你干什么审判官还没过来”
然而已经迟了。
喷射的激光烧焦了吊桥的几处绳结。
桥面瞬间失去平衡。
浸透暗湖的风声骤大,几乎是同时,闻奚的脚下一空。
闻奚感觉自己在坠落
很短暂,不到五米。
一只有力的手拎住了斗篷的结。
他抬头,正好看见陆见深被光照亮的侧脸。
陆见深的眼睛很像潭水,是闻奚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模样。
或者说,比他梦见过的任何一种颜色都更宁静。
“抓稳。”陆见深说。
闻奚从怔愣中回神,顺势双臂一张,直接抱住了他。
丝毫不顾及陆见深突然僵硬的头发丝。
他的下巴靠在陆见深肩上,懒洋洋地说“我说什么来着,你救不了所有人。”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是很好闻的味道,清冽如碎玉。
放在闻奚腰后的手忽然收紧,带着他向上而去。
甬道中,葛三已经被科斯卡伙同几个队友绑住了手脚。
科斯卡主动朝陆见深报告“审判官,葛三都吓傻了,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直接给流放了。”
“你、你们没有资格流放我我身上没有伤口”葛三仰起脸争辩,“审判官,你不能听他胡说我是情势紧急,不得已而为”
刚才开了枪的络腮胡子此时一言不发。
科斯卡摸摸下巴“倒确实没有伤口。不过带回审议庭也是给你流放嘛,没什么区别,还给咱们节省燃料了。”
闻奚跟没骨头似的靠着陆见深,搭人肩上的手也没舍得放开,毕竟挺暖和。他瞟了一眼绝望的葛三,听见科斯卡大喊“必须带他回去公平起见,老子要当众揍死他”
络腮胡子主动拎起葛三的领子“行,先回基地定个挑唆和背叛人类罪怎么样,直接吊死在宪法广场上。”
葛三刚张口要说“不是你开的枪吗”,就被一团臭衣物塞住了嘴。
闻奚听得没意思,身旁忽然一空,差点没站稳。
顺着前方的甬道走二十分钟,再经过两处吊桥后,眼前出现了一处巨大的洞口。洞外是晴朗的黑夜,干冷的风吹散了潮湿的闷腥,但也带来森森极寒,冻得人瞬间颤抖。
宽阔的洞口处停留着五架体型浑圆精巧的飞行器。闻奚觉得这些玩意儿长得都跟公鸡似的,尤其是引擎的声音一响,闹得人头疼。
他一个分神,其余人都和逃命似的飞快登上了飞行器。有人摔了一跤,但也慌不择路地爬起来了。
幸亏他眼尖,一眼捉住了陆见深。
在人进舱门之前,一个飞扑
稳稳地摔在了门口。
陆见深看着他。
闻奚侧躺着,单手扶脑袋摆好姿势“哎呦,疼”
陆见深跨过他的腿,走进驾驶舱之前拎着领子给闻奚提起来了。
闻奚拍拍手上的灰,若无其事地跟了进去。
说是驾驶舱,其实只是狭窄的空间。
估计一台飞行器最多容纳五个人。
闻奚往副驾驶一坐,顺着靠背往后倒,累得直打呵欠。
他撑开眼皮,盯着控制操作台的人。
侧脸的弧度流畅,让人很想多看一会儿。
陆见深调好信号,下达指令“黎明七队,返航。”
操作台显示已记录。
闻奚歪着脑袋“七队你们不是个临时编制吗”
他余光一扫,捡起卡在窗户缝的纸。
打印好的墨字清晰写着
任务编号1243
参与人员如下
黎明七队队长陆见深,队员无
搜索队01临时负责人陆见深,队员十一人
闻奚感叹“真没想到啊。”
直到飞行器启动升空,飞出了洞口,闻奚还维持着脖子酸的姿势。
“没想到什么”陆见深第一次开口问。
“确实没想到”闻奚对着他笑,“你居然这么好看。”
闻奚说话的音量不大,但保证飞行器内的每一只耳朵都能听见。
“你你你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一阵窸窣从身后的座椅响起。
一颗长满皱纹的干瘦脑袋突然出现在闻奚的视线上空。
是萧南枝的外公,那个叫周维的老头。
闻奚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一开始就在了,”周老头好整以暇,忽又想起自己没骂完的话,“温漆,你勾引了大指挥官还不够,还要勾引第二个”
闻奚皱眉“温漆是谁,也是陆见深的情人”
陆见深说“不是。”
闻奚和周老头同时开口“不是什么”
陆见深淡淡地说“你认错了。”
周老头更奇怪了“不是那个叛逃偷跑的温漆那你救他干什么”
闻奚答道“我是他的旧情人啊。”
周老头大为震惊“你们两个真不要脸”
闻奚微微一笑,默认了。
陆见深“”
过了几秒,周老头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陆见深陌生的眸色更显沉默。
闻奚的视线经过陆见深的碎发,耳朵,和鼻梁,百无聊赖地回答“网聊认识的。”
陆见深的眼睛变深,浮出一层困惑。
周老头审问道“认识多久”
闻奚掰着指头数“六七八九年吧”
陆见深说“我不认识他。”
周老头“啧”了一声,随后朝闻奚点头“六七八九年那是很久了等等,网聊”
周老头扭头看向一脸沉默的陆见深“啧啧,看不出来啊。”
座椅背后怀疑如雷鸣,闻奚却置若罔闻。
他望见寥远的黑夜,星光偶尔掠过陆见深的眼眸。
闪烁的控制台显示着日期。
今天是2198年12月24日。
与他的时代,相距近三个世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