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那双被遮掩在竹笠下死气沉沉的双眼,却随着他的话语渐渐绽放出激动的芒锋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郑国对王离慷慨激昂的灭楚之言,并无甚兴致当然,若是王离的同行王翦在此,定会给王离几个爱的大比兜,他公然在楚国境内畅谈如何灭楚之事,实乃兵家之大忌,简直是找死
郑国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时敷衍附和两句,心头却在飞快盘算着托师兄派人绘制楚国山川舆图,想来是无甚难处的,但该如何说服师兄尽快带人赴秦,还需细细斟酌一番
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不远处的山间有一道寨门若隐若现,郑国忙站起身眺望确认,是也,顺着云梦泽左数第七个湖泊一路走到底,再往东转三遭,最后再往北转,便能来到水家隐世之地。
想到数十年未见的同门师兄,他不由面露喜色,正要唤王离来看寨门,却见那沉默寡言的船夫将长篙往湖中一扔,问道,“尔等是秦国官吏二位远从秦国而来,寻水家诸昭意究竟所为何事”
郑国心中警铃大作震惊看向对方,诸昭,乃是他水家掌门师兄之名,但水家隐世已久,对方一个船夫如何会知晓此事
再有,此人所说的分明是秦国官话,他听得懂他们的交谈
不过是瞬息之间,暗暗恼恨自己未听祖父再三叮嘱“谨言慎行”的王离,已跃身拔剑,剑锋直直指向船夫,怒目道,
“竖子无德,分明听得懂秦话,竟敢一声不吭偷听我等之言”
郑国见对方已弃篙上前,猜测他欲将自己二人掀入水中压沉再潜水而逃,忙一把拉住王离的衣袖,急切道,“快走”
此处离岸已不远,凭他的力气,跳水亦能将王离带到岸边寻救。
至于杀人灭口一事,离水工郑国着实太遥远,他脑中压根未闪过这选项。
但已入军营历练半年多的王离,执剑的手却纹丝不动,此人若回去向楚国官府通风报信,他、郑国、水家,皆危矣
正在他蓄势待发准备刺向对方之时,那慢慢挪上前的船夫却噗通跪拜在地上,大声悲呼道,
“二位切莫误会啊若二位果真能劝秦王早日灭楚,无论二位找诸昭做甚,我皆能设法劝服他水家欠我若敖氏天大的人情啊”
第106章
王离并不信此人所言, 仍是警惕持剑厉声道,“贼子一派胡言,若敖氏早就全族覆灭”
郑国听了船夫之言却面色大变, 快步绕过王离,从小舟一侧上前扶起对方,惊诧道, “莫非, 阁下竟是当日暗中护送我水家逃魏归楚之恩公”
若敖氏助水家逃亡一事,他在师门传来的密信中早已得知。
船夫借着他的手臂起身站定后,伸手一把扯下头上竹笠, 露出一张布满刀疤的面容,一时让人看不清年岁。
他见郑国自称水家之人, 便惊喜道,“在下苗不嚭, 阁下想必正是赴秦修渠之大才郑国不知秦王此番派尔等”
若对方是水家之人, 定会设法助他灭楚
郑国却愈发激动地抓住对方臂膊粗麻衣袖, 打断他的话头颤声道, “正是在下, 您果然是斗氏恩公啊当日,若无恩公出手助我水家, 我”
王离却挪步将剑锋离这船夫又近了一寸,沉声提醒道, “郑老令, 小心有诈啊此人若真是你水家故人, 又岂会将撑船之蒿弃于湖泊之中他分明心有不轨”
话音未落, 船夫却哈哈大笑着拽着郑国的手,跨步到舟头指向前方的湖中, “请看这湖底,舟船皆不能通过。至于扔蒿,不过是进水家寨门的规矩罢了。”
郑国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离舟头堪堪不过一两尺之地的湖底,全铺满了巨大露头的石头,若再撑蒿前行,必会舟船侧翻落水。
至于扔蒿一事,他亦迅速猜出师兄的意图有舟无蒿不能行水,来客若对水家心怀善意,走时自然能得赠蒿返回;来客若是心怀不轨,或不肯扔蒿,寨中之人必会第一时间采取防备
思及此,他心头涌起一阵痛楚的心酸水家,竟被逼至如此小心翼翼之地步
但他同时又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数十年前,师兄是何等落拓不羁之性情中人,那场巨变,想必让他的性子亦猝然转变,这一趟纵便有若敖氏后人在此,当真能成功劝服师兄重问尘事么
他按下心间隐忧,转身将缘由告知王离,王离这才半信半疑举着剑上前查看,见湖底果然有巨石,这才信了船夫所言,收剑入鞘疑惑道,“怪哉,晋国苗氏与魏国水家怎会扯上干系苗氏跟若敖氏又有何干系”
正踩到巨石上弯腰藏舟绳的苗不嚭闻言,不由怆然一笑,
“不,我苗氏并非晋国之人,水家亦非魏国之人,我等皆是楚人。”
王离与蒙恬虽自幼便暗暗较劲,但他家中情况却与蒙氏全然相反蒙骜性子温和,待孙辈极为和善,但蒙武待蒙恬兄弟是十分严厉的,故而,蒙恬与蒙毅被父亲押着读了许多书;而王离的祖父王翦待他虽严,但他阿父王贲却是个极心疼儿子的,时常偷摸助他作弊,是以,王离虽在武道上偷不了懒,在罚抄列国史书之时可没少偷懒。
正因如此,他虽知苗氏乃晋国名臣,却不知晓苗氏的先祖,实则是楚国宗室斗氏后人,也不知晓水家在春秋时期起源于楚国。
郑国见王离对这段历史全然不知,担心他稍后会冲撞多年未见、性情或已大变的师兄,让此趟赴楚之行大打折扣,便索性坐回小舟里,将这段数百年前的恩怨细细为他讲来。
若敖氏的先祖,乃是距今五百多年前的楚国君王熊仪,他死后谥号为“若敖”,熊仪之子斗伯比便用这谥号,作为家族称号,又因封地之故被称为“斗氏”或“成氏”。
后来楚武王即位,斗伯比身为楚国第一任令尹,带领子孙忠心辅佐楚王,其子斗子文更在楚国陷入困境之时捐出全部家产,号召臣子与国共渡难关。
正因如此,若敖氏深得历代楚君信任,权势愈发壮大,到了后来,若敖一族不但能直接任命楚国令尹继承人,还能蓄养甲私人甲士若敖六卒。
但是,到楚庄王即位后,他认为楚国五代君王历经的十一任令尹之中,竟有八任出自若敖氏,宗族势力强大至此,乃是对君王权威极大的威胁。
于是,在斗越椒担任令尹之时,楚庄王先是任命蒍贾为司马,分走令尹一半之权,再利用蒍氏与若敖氏往日之恩怨,纵容蒍贾一再捏造斗越椒欲造反之流言,屡屡流露出忧心若敖氏造反之意,家族利益受损、不得君王信任的斗越椒自然愈发坐立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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