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遭到病人投诉时,孟梁终于认识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的两个学徒、药童、打杂兼保镖,好像不仅没起到让病人安心的作用,反而吓跑了好几个老少病患。
“这姑娘凶神恶煞地冲进来,当时我就眼前一黑”
“他一看着我笑,我就打哆嗦,这胸口更疼了。”
“每次这两人在的时候,我都感觉屋里有杀气,我还是走吧。”
不行,这样不行。
“来,嘴角上扬,目光柔和,注意幅度,好笑起来,继续”
随着孟梁的话声,顾襄潜心运气,展出了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个笑容。
“怎么样”
她急迫地问。
“好看。”
“没问你。”孟梁白了抢答的江朝欢一眼,认真点评道“有点瘆人。”
“换你来。”一旁江朝欢正看顾襄看得出神,忽然被孟梁点名,“可我还没做好准备。”
“别管了,笑一个”
在孟梁的催促下,他勉强扬起一个无比和善的笑。
“你还是别笑了,不像好人。”
孟梁无情地说。
两人皆是不信“不可能啊,我们已经练一天了,很努力的。”
“我说过吧,病人生病后的情绪很容易波动的,被你们这么一吓更严重了,你们担得起责任吗医者仁心,大夫从某些角度看也属于服务业,你们要让病人感到如沐春风。”孟梁恨铁不成钢地打量着两人,摇头叹道
“可你们呢,你们心里就没有服务意识、仁爱之心”
“我们很有啊”
“算了,孺子不可教也。”孟梁白了两人一眼,“下次出诊,你们别跟着我了。求求你们了。”
“不行,万一遇到麻烦”
“你们两个才是我的麻烦”
痛定思痛,顾襄决定好好学习一下微笑服务,增强自己的亲切感。
既然要学,当然要拜个最好的老师
虽然很不情愿,但江朝欢提出“嵇无风”时,她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驳。
久违地踏上去洛阳的路,三人因此次并无急事,故沿途也为人看诊,并不将停诊摊。
这日午后,路经一茶摊,正想进去略作修整,权当避暑,谁知孟梁刚打头踏进店门就被老板摆手驱了出来“小店打烊了”
“打烊了干嘛不关门”
“哎,家里小儿病了,刚要去找大夫”
“巧了吗这不是”
病人是个五六岁的男孩,脸色潮红,正发高热,脸上团团红斑尚淡。孟梁有心考较顾襄,便让她先断诊。
顾襄先令孟梁、江朝欢及那小儿父母退远,方道“高烧、寒战、斑疹、脉沉,恐是天花。”
孟梁颔首,那老板和老板娘闻言则哭成一团,顾襄连忙安慰他们“不过目前尚是中期,极大概率能治得好,且不会留下遗症的。”
此处唯顾襄一人儿时发过天花,故她将其余人都隔离到外间,自己诊治照料。
她虽也独自为人看过病,但这么严重的还是首次。所幸孟九转遗书中有专门论述“天花”的章节,她早有钻研,而男孩病程不算凶险。她思量半晌拟出一方,给孟梁过目后,孟梁亦感慨她进益颇快,于医术上确有天赋。
悉心照料十天,男孩已康复如昔,脸上亦未留下坑洼。
临走时,男孩买了一捧糖葫芦送给顾襄,又依依不舍扯着她的衣袖,再三确认她会回来看自己后才肯放人。孟梁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走出很远还在追问顾襄怎么做到的
明明上一次,差不多大的一个男孩不肯喝药,被顾襄一瞪直接吓得号啕大哭,半天都哄不好。
“想知道吗”顾襄曲起眼眸,悠悠道“不告诉你”
然而,江朝欢淡淡一笑,自顾自走开,留下一句
“岐黄经,自白信。”
“你,你怎么知道”
顾襄见鬼了一样,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的背影。
“病患比健康人心理脆弱,更易受惊逆反,尤以小儿为甚。你近来颇得病人称赞,除了医术见长疗愈身体,也是更懂得对症下药安抚其心理。”
“比如那个患儿和许多小孩子一样,畏苦惧疼,所以你在送服的药材中都加了桑叶和琶根,中和苦味。又在施针之前冷敷九益散麻痹神经,减轻刺痛。此外,那孩子出来送你时手里握着糖葫芦棍翻了两下,形似那招破云穿心所挽的剑花。想必你还哄着他教了他几招。”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这些记录在自白信里”顾襄愕然半晌,追了上去。
“这些细枝末节的医术,为了最大化减轻病人痛苦和恐惧、使其安心并乐于接受诊治,所需要的精力或许几倍于正经医术,甚至更要艰深。绝大多数大夫不会去钻研使用,包括孟梁。而你却能突然颖悟,只能是孟九转用秘录的方式记载在给你的自白信里。”
“什么可是为什么师父没放在前面的医书章节里,为何不给我看”孟梁似信非信。
“是啊,难道孟他能预料到我有朝一日会弃武从医还遇到了与病人沟通的障碍”顾襄也将信将疑。
只听江朝欢道“当然不是。他留在自白信里,其实本意是记下当年给你治病时的心得与经验。”
“你是说,天花”
“不错。你三岁生天花,他被召来为你医治。当时你定然比普通小孩子还难对付,他才悉心想出了这些去苦、镇痛、安抚等等小法子,专门只为你一人。”
看似微不足道的繁琐功夫,才是真正的人文关怀。与其一味纠结笑容的标准与治疗的效率,不如设身处地为病人考虑,对症下药安抚病患的心理,让病人切身感受到医者的真诚、细心和耐心。
顾襄和孟梁皆若有所思,久久不语。
未曾想当年孟九转出于爱女之心琢磨出的诊疗技巧,被他偶然留在自白信里,并非出于什么传承的目的,却误打误撞解了顾襄一个大麻烦。
沉吟间,孟梁忽然叫了声顾襄,支支吾吾地道“你,你能不能别恨师父了”
“恨”顾襄一怔,“我本来也没恨过他。”
“真的吗那你能认他这个父亲了吗”孟梁一脸欣喜。
“我认不认,这都是事实。没必要纠结。”顾襄努力给他解释“这一路走来,我发现找到自己的前提是要把我置于本位。我首先是我,而非任何人的女儿、姐妹,或者妻子。”
“万般皆不是,方知我是我。我活着,我做的每一件事,不是因为别人希望我这么做,而只能是我自己想做。所以我现在找到了想做的事,也找到了自己,就不会再囿于无谓的屏障。”
见孟梁仍有些闷闷不乐,她便更直白一点
“如果一定要说,其实我现在很感激他。毕竟,他给了我三次生命生了我一次,救了我一次,还予我机缘,让我找到自己、重获新生。”
说着,她看向江朝欢,眨了眨眼
“而我最感谢的,是他至死都没把定风波交给顾云天,而是留给孟梁,从而传到你的手中,没再酿成更大的祸事。”
两人之间的宿命纠缠,竟早在父辈就已开始。他们的羁绊和渊源远比曾以为的还要深重。或许,这也是无情命运给予他们唯一的馈赠。
此后几日,他们接连遇到病人,顾襄更加得心应手,因“连天花都能治好”的惊人艺业,一行人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这天,慕名而来的几个病人中,甚至出现了一个故人。
“主上,你还认识我吧你记得我叫什么吗你为什么在这儿你”
叶厌兴奋地抓住江朝欢胳膊摇晃,顷刻间十几个问题连串轰炸,连带着把自己的去向状况也都交代了个遍。而苦主江朝欢本人只觉耳边嗡鸣不止,久违地头疼起来。
原来这两年一边寻找江朝欢、一边四处游历的叶厌恰好生了风寒,听人说附近有神医经过,当然要来看看。
有了叶厌,他们就彻底与清净绝缘了。向来含明隐迹、只治病不留名的几人在叶厌的聒噪宣扬下声名远播,一时求医之人络绎不绝。
没过几日,他们已被病人绊住了脚,不得不驻扎下来。这时,一封信却让他们陷入两难
鹤松石近日颇觉眼部不适,兼有头晕呕吐之症,怀疑是义眼磨损,无法平衡眼压。
他们一开始本就打算去找嵇无风,这时差不多行至半途。而鹤松石一直在他的家乡、即丐帮抚州分舵休养,与洛阳正是一个方向。若立刻赶去还来得及,否则可能导致眼部感染、甚至危及性命。但此处许多病人尚在排队候医,总不能扔下他们。
江朝欢与顾襄略作商议,自然明白此时兵分两路是最好的办法
当初是孟梁给鹤松石做的义眼,目前也只有他有能力更换。只有让他先赶去抚州;
这边,求医之人多半是风寒、疟疾等不算太重的病,顾襄完全可以独自处理,她自当留下继续行医。
至于江朝欢,顾襄知道他此刻定然忧心师兄,而孟梁独自一人她也不放心,便劝他陪孟梁一道去洛阳。
不过江朝欢和孟梁身无武功,仍难自保,迟疑之际,叶厌毛遂自荐要护送他们
虽然叶厌武功不算顶尖,但遇到一般的危险也足矣应付。看来与叶厌重逢也算天幸了。
此后数日他们星夜兼程,而顾襄则随着病人的需求又走过两个镇子,与他们背道而驰。
江朝欢好像极为迫切,夙兴夜寐一路疾行,结果本该需要至少五日的路程,他们第三天就逼近了边界。叶厌和孟梁累得气喘吁吁,落在后面几乎跟不上了。
终于,“抚州”两个字遥遥在望,叶厌忍不住勒马,摆手道“主上你能不能慢点,等等我们”
“不能。”
“你就这么着急吗也不至于吧”
“是啊。我很急的。”江朝欢暼了精疲力竭的两人一眼,悠悠说道
“不过我不是急着见鹤师兄。”
“那是什么”孟梁喘着粗气,满脸不解。
“我更急于见到的,是发现鹤师兄安然无恙、也未曾给写信后,你们两个,如何跟我解释”
他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自顾自打马越过两人,独自入城。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88780506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