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等杨變赶回去时,权中青与其他人的寒暄已到了尾声,一行人也已走至宫门处。
都是一群老狐狸,说是寒暄那就是真寒暄,根本不会说任何有用的话,甚至今晚的事提都不提,有的甚至聊到了明日天气如何。
“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喽,得回去歇着了。”吕高逸捶了捶老腰笑叹道,走到官轿前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吕相公慢走。”
“都回吧,我也回了。”尚书左丞王长旭来到自家马车前道。
送走了吕相公,又送走了王相公、陈相公以及刘中书这几个高位执政官,几位御史和谏议大夫们也各自或坐官轿或坐着马车离去。
作为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的褚修永留了一步,说“善后之事就交由你吧。”说完,人也翻身上马走了。
留下权中青和杨變这对义父子。
“与人解释了”
杨變点头。
权中青领着义子,一边往马车处走,一边说“那秦台谏突然冒出来,上蹿下跳地拉着元贞公主说事,旁人拦都拦不住,我一句未言,此事便已解决大半。在旁人眼里,这秦台谏就是我安排的,也不怪人家会疑心。”
权中青乃真正的百战之将,戎马一生,早年是只骑马从不坐轿也不坐车,如今却不得不以马车代步。
义父的伤病愈发严重了。杨變心知肚明,却一言不发,见权中青上车时腿脚不够利索,还在后面撑了一把。
“老了”
在车中坐下后,权中青笑叹着捶了捶腿。
他这两条腿受过太多次伤,在雪地里趴过,在泥水中滚过,早已遗忘到底是哪次受伤,才致使如今的局面。
早先坐镇边关,还能勉力维持,如今来上京不过两月,大概是久不用了,竟愈发不中用。
“义父不老,才六十有二,离七十大寿还远着。”
不同于面对其他人时,或张扬跋扈,或桀骜不驯,或尖锐讥诮又或是沉默冷硬,在面对义父时,杨變显得格外安静,仿佛身上的逆毛都顺了。
车厢并不大,却塞下了两个彪形大汉。
尤其杨變,他腿长胳膊长,还得小心翼翼地蜷着腿脚,才不至于挤着权中青。却又毫无自觉,只顾安慰着义父。
这幅画面实在让人忍俊不住,权中青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都会老,怎么不老,不像你们都还年轻。”
“还记得当年初次在军中见到你,简直就是个狼崽子,谁都不服,还总想着逃跑。被督战队抓回来,只能安稳几天,转个眼又跑了”
杨變的记忆也随着义父的感慨,一瞬间回到多年以前。
泾州就挨着西狄边境,两国交战多年,边境随时都在变化着,可能今天这边还是大昊的地盘,明天西狄打过来了,转眼就成了西狄的。
因此当地百姓多是混杂而居,不乏有两国血统的人。
用民间的俗话来说,这种人就是杂种。
杨變就是个杂种,他爹是党项人,娘却是汉女。双方都是普通人,在当地也没人讲究个彼此不能通婚什么的,都是混着过日子。
可两国战火终究对平民百姓影响太大,今天和谈,明天又打起来,就这么来回折腾,苦的都是当地的百姓。
后来杨變的爹死了,娘也死了,他成了个孤儿。
在当地,普通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更何况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
用句俗话讲,出去讨食都没地儿去。
为了活下去,彼时才七八岁的杨變混进了军营,就为了填饱肚子。
军营是不收年纪这么小的娃子的,但杨變脸皮厚,今儿给他撵出去,他明儿又钻回来,他总有办法无声无息地钻进军营,还总能摸到炊房。
那些兵痞子见撵他不走,反正也吃不了多少饭,就留下吧,留着帮忙披个甲牵个马,半大的小子总能顶上用场。
就这样,杨變混迹了整个泾原路各个军营。
这个军营被打散了,就换那个军营,他额上刺了军队番号,总有军营会收留他。
至于后来为何又要跑
因为那时他已经长大了,十三四岁算得上是个半大的小子了,尤其他天生体格高大,生得也壮实,看着比一些十七八岁的壮小子还高。
但凡见着他的人,无不说他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这般好苗子哪能在军营里混日子,可不混日子就意味着要上战场,上战场是会死人的。
他爹就是在战场上死的,眨个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尸体都找不到。
杨變当然要跑。
可当时情况又不一样,大昊和西狄胶着多年,时打时和,双方早已精疲力尽。彼时西北又出了个权中青,骁勇善战,雷厉风行,他立志要整顿西军,打下西狄,一雪前耻,还西北百姓一个太平。
当时朝廷也累了,也是寻思再坏能坏到哪儿去,索性放手让他去干,不光给银子给粮草,还准他在当地募兵。
而杨變,当年为了填饱肚子,糊里糊涂跟着那群兵痞子被人在额上刺了字。
有了这字,不想从军,还想跑
一抓一个准,除非躲到深山老林去,一辈子不见外人。
直到遇见了权中青。
权中青见这狼崽子总跑,对他也生了兴趣,说到底好苗子难寻,就有意培养他。又是认作义子,又是教他读兵书识字,又是让他跟在身边学带兵打仗,还好吃的好喝的管够。
这几板斧一下来,还跑吗
不跑了。
杨變认命了。
他算发现了,他这辈子就是个从军的命。
说了几句旧事,权中青又说起眼下事。
“今晚这事都知道不单纯,那几位相公来得太快了,但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文官抱团压制武将,历来如此,又因今晚来的人太多,水都被搅浑了,一时半会反而不好分明。”
“你去查,好好查,查查到底是哪家自打入了这上京后,我们总是挨打不还手,是不是都忘了那西狄弯刀无敌,铁骑下踏死了多少人,多年来朝廷束手无策,只能不断往里头扔人扔银子,还是我西军横空出世后,才能与之对抗,犁庭扫穴,震古烁今。”
说到这里时,这位如今锋芒毕敛的老将,才露出一丝戎马一生的锋芒。
“都说低调为宜,低调为宜。我是该低调,我已升无可升,达到武官能到的最顶点,封公拜相,位极人臣,枢密院从来不进武将,如今也让我进了。”
“我老了,拖着个半废身躯,他们愿意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但是你不用。”
“义父虽已老残,却还是能护得住你一时。”
起风了,风卷起车帘,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
杨變起身将车窗关上,同时也吐出一口长气。
“义父,我去了。”
“去吧。”
杨變点头,也未让车停,出车厢后便直接踩在车辕上,一个借力腾跃翻身上了一直跟在旁边跑的马。
骏马疾驰,宛如一阵狂风,张牙舞爪地冲向黑暗之中。
轰隆一声,春雷响。
竟是又下起雨来。
雨水击打着地面,先是轻再是重,很快天地间就只剩了一片雨声。
她又做梦了。
得益于之前的梦,元贞从一开始的混乱茫然,转变为能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像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个旁观,一个身处梦中。
梦里,她和杨變只见过两次面,再次见面却是两人按照之前计划,打算里应外合让杨變带人劫走萧杞这个丝毫不起眼的皇子。
其他重要的人,都有重重看守。只有萧杞,因年纪小,又不受重视,其实也是她的私心,才选了他。
“其实公主可以与我们一同走,等会我让人多从几面袭营,我带公主趁乱离开。”
元贞摇头“我就不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要的东西呢”
对方不言,目光却复杂。
直到她再次催促,面上难掩难堪之色,他才将一个瓷瓶递给她。
“此物药力甚猛,一旦服用,公主日后怕是难以”
“我恰恰要的就是这些。”
她打断他,又道“行了,你快走吧,莫要误了事。”
他却还是没动。
“此事一发,公主怕是难以脱责,毕竟七皇子在此多亏你照拂庇佑,怕是那慕容兴吉不会放过公主。”
“如那些人所言,我素来擅长求生之道,自然有办法求存。”
见他仍不走,元贞又道“杨将军,你乃英雄豪杰,素来行事果断,莫要为了这点小事纠结。药是我要的,人是我送的,也是我自己要留下的,与你无干,你不用觉得羞愧抑或是愧疚什么的。”
“你带萧杞离开后,借他统合大昊残存,事后你登基为帝也好,拿他傀儡摄政也罢,还望勿要伤了他性命。我此举,不为人言,不为萧姓皇朝,不过是不忍百姓流离失所,为异族所奴役,这是我身为大昊的公主,仅能为他们做的。”
寂静。
半晌
“杨某早先对公主有些误解,此一番才知公主大义。不愿随同一起离开,是顾忌怕折损了我这为数不多的兵力,也是不愿抛弃那位自己逃生。”
说到那位时,他似是不屑地笑了声。
“杨某不会夸人,只想说一句,既然能活,就好好活着吧,不用太在意人言。此前初见,公主突然那样说了一句,杨某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想来那些人没少口出妄言。都成阶下囚了,一个个还高举道德纲常,如今大昊都亡了,早干什么去了”
似乎察觉出自己说跑了题,他很快打住,又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一个女儿家能做到如此,蝼蚁都尚且知道求活,求生求存怎么了不丢人”
“此一行后,杨某会统合大昊残存,扶持七皇子登基即位,是时若有余力,定竭尽全力迎公主还朝。”
一阵寒风徒然卷起,打得她衣袖袍摆翻飞。
她转过身来,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外头寒风呼啸,狂风卷起细碎的雪花,肆意凌乱地飞舞着。
帐中燃着炭火,十分温暖,她却莫名寂冷。
彼时,她只道此人不过是堂皇之言,毕竟谁有野心还写在脸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昊已经亡了。
万万没想到,他似乎一直记着诺言,真的扶持了萧杞,还重建了南朝,甚至直至她被一碗药送归西,据那老宦官所说,他依旧在为自己还朝做努力。
方才他不解她为何重拿轻放,殊不知都是因这个梦。
她荣华半生,不管旁人服与不服,都得低头。未曾想,一朝大变,沦落地狱,众叛亲离,千夫所指。
到最后,唯一未曾对她恶言相向,还对她抱有一丝怜悯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下雨了
迷糊中,元贞被雨声吵醒。
因为窗子是关上的,显得雨声很闷,殿里也似乎有些热。
她额头很烫,身上也很重,但元贞没有叫人,只是静静地躺着想心事。
此时她才想起,她似乎有些灯下黑了。
她乔装民女行于闹市,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如此。若她没记错,那东岸夜市是有几处酒楼的,若居于楼上,确实能居高临下看到当时局面,却又不会身陷于混乱的人群之中。
如此一来,回去报信,又找来个谏议大夫指斥她,时间确实够用。
要查一查那姓秦的谏议大夫,看他背后可是有人,让谁去查呢还是要去舅舅家一趟还有那如烟
元贞乱七八糟地想着,不一会儿意识就又陷入混沌中。
等她再次醒来,雨声没了,外面似乎亮了,绾鸢正扶着她要喂她吃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