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沉如铁的夜,正织着一场泼天盛大的雨布。
细密的雨水将泥石染成阴暗的腥红,沿着山壁快速滚落,停在山脚一穿着灰布鞋的妇人边,但很快暗红的石子又被抛高垂下滚落在旁,显然是被人踢开。
漆黑缠雾的树林前,眉心有着明显竖纹的灰衣妇人满脸惊惧,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赤红着眼眶,扭曲嘶吼。
“放开我你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儿子”
灰衣妇人说完便踢着脚下泥石想往前跑动,浸透雨水的冰凉手指用力挣扎。
钳住她的两位僧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劝说道。
“这位施主还请稍安勿躁,夜深露重,后山禁地起了毒雾,万不可现在进去,待明日天亮雾散,小僧们定当全力协助施主找到您的孩子。”
哪知灰衣妇人非但没被安抚,反而仓惶尖声。
“明日盛京谁人不知寒玉寺后山的毒雾侵体,就是成年壮士也挺不过一日,更何况我儿不过只是个五岁小儿,亏你们还是得道高僧,你们这是眼睁睁看着我儿去死不成”
灰衣妇人的话如荆棘割喉,两个僧人忙变色。
“施主慎言,寺中后山毒雾迷漫,地形复杂,若是夜色寻找,实非易事,况且寺中并没有能抵御毒雾的药物,便是小僧们进去,也撑不过一炷香便会昏厥”
两个僧人半分内力没有,进入这后山毒雾里,多半人没找到自己也会搭进去,两人入门时间并不长,还没修成舍己为人的菩萨心肠。
灰衣妇人懒得听他们找借口,继续挣扎喊道。
“你们这群假秃驴怕死我可不怕,我儿就是我的命,若是我儿有什么闪失,我也不活了”
两位僧人面露难色,正想继续说点什么,忽然另有一道慈祥的声音于三人身后缓缓响起。
“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还请放心,您的孩子既于寒玉寺走失,自是寒玉寺有责,老衲有责,老衲自会替您寻回您的孩子。”
两位僧人快速转头恭敬地唤了一声“住持”,白眉僧人陡然肃容。
“你二人先且陪着女施主,明日自去掌刑堂领罚。”
待余光瞧着稍远些的寒玉寺后门停驻的贵客上了马车,白眉僧人才收回视线,温和地看向对他感激涕零的灰衣妇人。
只是四人往后山看去之时,忽地瞧见不远处有一只竖瞳黑金眼的黑猫宛如罗刹妖邪般立在一个矮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灰衣妇人皱眉说了声“晦气”,黑猫在大胤可是不祥之兆。
白眉住持神情稍顿,继而细长的眼缓缓眯起,莫名心悸一瞬。
但黑猫下一刻便转身跑进后山,身形快速消失在毒雾之中,只在湿漉漉的红泥地上留下了一串诡异的梅花脚印。
白眉住持持着佛珠跟上,身影同样消失在毒雾中。但待身后无人之时,他指尖忽地多了一粒青玉色的丸药,白眉住持迅速放入口中,却也没再往毒雾树林深处去,而是转身,目光看向来时的后山入口,神色沉凝。
修长且指腹留有薄茧的手指同样将一粒青玉色丸药递给倚在摇晃马车壁边的女子。
夜色渐浓,整个马车内被穿窗的暗色覆盖,像是打翻了的墨砚,黑沉一片,冬雪盯着正半揉着太阳穴的女子,面上虽不显,心下却多了几分烦躁,仿若夏日蝉鸣在耳侧嗡嗡。片刻后,冬雪言语却带着关切。
“虞姑娘,这除障丸除了能抵抗后山毒雾外,亦有治眩疾之效,可缓解马车不稳给您带来的头晕胸闷。”
虞绾绾,武将之女,身子却是孱弱,长相虽能在盛京拔得头筹,但才学却是吴下阿蒙,庸碌之辈,大胤重文轻武,光有皮相,只是虚有其表,为其增不了多少亮色,不过是个涂了金箔的泥塑。
再则,虞绾绾的性子,说好听些叫矜持守礼,说难听些便是无趣木讷,盛京众人稍微知晓点虞绾绾的,都知道她有另外一个名号
木头美人
这样的女子,若不是身份还能为公子所用,助公子斡旋政局,又岂能得到公子半点垂怜目色。
老旧马车淋了雨,车内慢慢浮起一股难闻的土腥味,冬雪心中烦闷不屑越发充盈,抬眼却依旧噙着恭敬温和的笑意看向虞绾绾,但冷不丁,她递药的指骨微顿,可再一眨眼又对上虞绾绾木讷的眸子。
冬雪心尖轻“咦”了一声。
兴许是夜色难辨,不然她刚刚怎么会觉得虞绾绾眼神看着好像多了些许灵动,不似寻常的呆板模样。
倚在摇晃车壁的虞绾绾抬起另一只手,上好的素黄江南纱帔帛顺着小臂滑落,虞绾绾用手绢压在唇上,捏着淡藕色丝绢的手指白皙如匣中珠玉,在车内显得格外明亮,马车轮又压了两圈泥地后,她才轻轻放下,接过冬雪手里的青玉色丸药,有礼地颤声响起。
“谢谢过冬雪姑娘。”
虞绾绾如拨乱了琴弦的颤音,听在冬雪耳里,不屑更甚,不就是穿过毒雾夜会她家公子,虞绾绾竟能胆小至此,冬雪忍不住有些喟叹,真没继承半点虞大将军的英勇脾性。
那一会该不会误了公子的大计吧。
冬雪下一刻便否定这个念头。
虞绾绾虽有诸多冬雪看不上的缺点,但只有一个优点,能稍稍入冬雪的眼。
便是虞绾绾对她家公子,也就是林潮生,情根深种,遐思遥爱,就连盛京里的五岁小儿都知。
早些时候,她家公子身中奇毒,古有祝英台为梁山伯跳坟自尽,今有虞绾绾愿与林潮生同生共死。
可甘言美语谁都会讲,对于当时的公子而言,虽感动于心,但虞绾绾却无法让他脱离死局。
后来她家公子本就放在心尖上的夏家小姐,为她家公子寻来解毒圣药里最为难寻的一味药引,这才救了她家公子的命,对比之下,虞绾绾虽能同她家公子共死,却也没有真正救了她家公子性命的夏家小姐,更能俘获她家公子的心。
但不论如何,虞绾绾既如此心悦她家公子,定然能为她家公子的处境考虑,同意跟她家公子离开盛京,届时,疼惜虞绾绾出名的虞大将军便会为她家公子所用,助大皇子起势。
只是,事慢则易出变数。
瞧着虞绾绾吃完除障丸后神色稍好些,冬雪道。
“虞姑娘若是身体稍好,奴婢便让车夫加快一些脚程,毕竟眼下时局纷乱,公子能为虞姑娘涉险盛京,已然是冒着天大的危险,迟一息便多一分危险。”
果不其然,冬雪说完,便见虞绾绾攒紧手绢,声量不自觉高了一些,忙道“冬雪姑娘不用顾忌我,我眼下并无任何不适。”
冬雪看着虞绾绾发白的唇色,不置可否,嘴角的笑意更多了些“虞姑娘果然善解人意,难怪公子说您有如棠解语之性。”
虞绾绾微愣,继而小脸惊喜“林公子他夸了我”
夸她
真是做了八百枕的黄粱美梦。
真正能入她家公子眼之人,当世存不了几人,更别说受她家公子的一句赞语。
若不是被孟戮夺城埋兵,大伤元气,逼入绝境,她家风光霁月的公子又何必屈下身骨,低声下气地回来寻虞绾绾。
如今虞绾绾的家世能为她家公子所用,已是虞绾绾天大之幸,多的虞绾绾也真敢想,不怕折了自己的福气。
冬雪内里磨牙凿齿,面容却始终噙笑“自然。”
眼下虞绾绾对林潮生极其重要,编几句谎话就能让虞绾绾更死心塌地,想来公子也不会怪她。
转身时,冬雪余光瞧见虞绾绾脸颊浮现羞赧的红晕,她心尖越发轻蔑地“嗤”了一声,手上却还是礼数周全地放下厚重的马车帘,仔细压平边角,确保车内不会飞进一滴雨后,才同车夫对话。
不透光亮的马车里,只剩下虞绾绾一人。
夜雨狂风激烈地拍打着车窗,像是吓哭婴孩的邪物来临的前兆,对比外间激烈,车内却安静地仿若没有一点生气,寂若死灰,只有虞绾绾脸颊的微红,像是标志着她还是个活物。
她的唇角带着些许矜持的笑意,似是还沉浸在冬雪方才的话里。
但若是凑近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违和。
尤其是那双怯弱羞涩的丹凤眼,乍看之下确实在笑,可定睛一瞧,那双漆瞳又像是两团夜河里的暗涌漩涡,倒映不出半分森白的光亮,只是这样的瞬间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似乎仅出现过一两瞬。
无人知晓,无人察觉。
“寒玉寺后山林潮生私奔叛逃”
“父亲哥哥”
虞绾绾使出浑身的气力想驱使自己的脚行动,可是不论她内心如何想使劲儿,她的脚依旧不动如山,鞋面的木槿花纹路清晰可见
这样类似的情况,这一夜的虞绾绾经历了很多次。
就像她根本不想说那些话,但舌尖还是控制不住会吐字
就像她根本不想脸红,可是脸颊还是会爬上滚烫的红意
就像她根本不想跟冬雪走,走向她既知的家破人亡的结局,可还是会提起裙角,“欣喜”地跟在冬雪身后。
想起梦里父亲本是高大威武的身影,最后却佝偻跪在战场,满身玄甲布血,后背插满羽箭,垂下他骄傲的头颅,布满沟壑的面容上,血痕覆沙,到死都没能瞑目。
为大胤打下无数汗马功劳的雷霆猛将,在时局纷乱的那几年,本不想再参与任何一方皇子势力,只想明哲保身,行中庸之道,护佑一双儿女,为了她却不得不站队林潮生,为大皇子效力,搏命奋战。
但可笑的是,蜚鸟尽,良弓藏。
父亲为了林潮生所支持的大皇子出生入死,身先士卒,最后却被大皇子猜忌有二心,待不再需要她父亲后,便将他设计死于黄沙战场。
而她的哥哥,本该是头悬烈日,身骑骏马的大胤枪神,一手追阳枪法戮杀数万名敌人,即使是在重文轻武的大胤,也曾得上“文有林潮生,武有虞意檀” 的一句评价,俊朗的面容,马上矫健的英姿,也曾入过不少怀春少女的梦乡,可谁会想到,这样的哥哥最后竟然会落得双脚双腿斩断,面目全毁,活活饿死在荒郊野外的结局。
梦里的虞绾绾赶到荒郊的时候,她哥哥残缺的尸体还保持着趴在地上想往前爬行的姿势,而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块长毛发臭围满蚊蝇的黑色馒头。
梦里的虞绾绾跌坐在地,像是被抽去了魂儿,半晌才捂住脸,泣不成声,无法想象她的哥哥最后是在什么样的痛苦绝望中死去。
她余光扫向身旁假模假样为她拭泪的林潮生,她恨不得冲上去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可梦里的她却只会柔弱无力地依偎在林潮生的怀里,仿佛她什么都没了,林潮生是她唯一的依靠和仰仗。
可明明明明她的哥哥落下这样的下场,还是因为林潮生,他为了保住大皇子的性命,放弃了支援她哥哥,让她的哥哥吸引敌方兵力,成为敌方的箭靶子,而他则带着大皇子偷偷逃命。
而她自己也因为林潮生失了清白,哑了嗓子,掉了胎,更可笑的是便是如此,她都没有被林潮生迎娶为正妻,而是以妾的身份进了他们林家的门。
所谓的正妻之位,在他心底只有他的白月光才配。
虞绾绾从未对林潮生有一分多余的感情,在那一刻也庆幸,真正的她从未喜欢过林潮生,不然看到自己对林潮生倾注了全部心血,为了他把自己、父亲、哥哥全都搭了进去,他重归权臣之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迎娶他的白月光为正妻时。
虞绾绾觉得自己在那一刻真的可能会崩溃疯癫。
而不是还能逆来顺受地听着林潮生虚伪的君子之论,说他的白月光于他有救命之恩,正妻之位是早早许诺,然后默默接受他只能给她一个妾的名头。
想起梦里的结局,虞绾绾痛苦地想闭上眼,可在此时此刻,她连这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多年的无力和疲惫,在这一瞬终如海河决堤般全然倾泻。
她不禁回想起,究竟是哪一年开始,她发现自己的言行不受心意所控,也开始陆陆续续做一些反常诡异之梦。
起初,虞绾绾并不知道这些梦所代表的意义,只感觉梦里的自己仿佛是个被操控的傀儡假人,直至这些梦境的片段,在不久后会逐渐在现实中上演
虞绾绾万分惊恐,可她不论怎么想控制自己的言行,在失去身体控制的瞬间,一切都只是徒劳。
一次又一次这样,虞绾绾并没有轻言放弃,依旧在苦苦挣扎,寻求解决之法。
可这一次
虞绾绾“羞赧”的眼轻轻颤了颤。
这一次,是虞绾绾悲怆命运的开始,也是整个虞家悲怆命运的开始。
这辆马车走的路对于此刻的虞绾绾而言,不是后山路,而是,通往冥府之路。
一股深重的绝望和恐惧从虞绾绾的心底快速激荡到四肢百骸。
冬雪进来的时候,是皱着眉的,方才车夫说,眼下行进之路挨着悬崖,雨夜路滑,山路狭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连人带马全滚落悬崖,快不得半分。
冬雪也只能作罢,进来看向虞绾绾的眼神更压着几分不快。
若不是虞绾绾晕车,他几人也不会耽误行进速度。
两刻钟后,车夫终于绕过了最为危险的悬崖山路,走向一个向下的斜坡泥石路,斜坡延展过去是一块平地,连着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河边歪歪斜斜垂着几株发黄的柳树,而河上用两手都包不住的绳索和长条木板架着一条约莫四五个成人宽的吊桥,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冬雪掀起马车帘的一角,斜飞的雨水微有浸湿她的衣袖,但她目色却未有不愉,反而看着近在咫尺的吊桥,眼底有了真正的笑意。
她家公子就在吊桥对面的暗林里,只要过了吊桥,就能同她家公子汇合,虞家的兵力便能为她家公子所用。
冬雪十分笃定,虞绾绾只要见到林潮生,便能为林潮生倾其所有,即使背上“私奔”的名声。
思索间,沾满雨滴的马蹄铁已然落在了吊桥的木板上。
马车压下,吊桥忍不住晃动地更为厉害了些,车夫连忙扯住缰绳,让马行进的速度更缓了几分,似乎是想起冬雪先前的话,车夫解释了一句。
“冬雪姑娘,水流湍急,吊桥易晃,务必是要小心行进的,这里也快不得。”
车夫不知林潮生就在吊桥对面,但冬雪知道,看着弥漫着黑雾的吊桥,虽然前路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冬雪清楚,只要过了吊桥,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兴许是知道快到了,冬雪这次答得轻快“无妨,小心为上,也快到了。”
而缩在角落里的虞绾绾听着两人的对话,慢慢直起了腰,抬手整理了下发间的祥云簪,眼神里溢着“期待欢喜”,可心底已然逐渐被绝望恐惧快速吞噬,如果她能通过身体表达,她眼下便是抖如筛糠。
虞绾绾掀起眼皮,看向马车帘外,连绵不断的大雨,像是串成了一根根从天落地的透明绳索,狠狠圈住她的脖颈,随着马车的行进,缓缓收紧,直至窒息。
夜色里的暗林,为了便宜行事,难得一改往日风格,穿着一袭黑衣的林潮生此刻正执伞望着不远处的吊桥,夜雾弥漫,他也不知马车行进至何处,只是掐算着时辰,也该到了才是。
林潮生身后跟着几位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虽然不是个个高大魁梧,但脚下步子轻盈,气息沉稳绵长,一看皆不似寻常人。
林潮生备受大皇子器重,只是眼下大皇子阵营之中,势力盘根错节,大皇子妃身后的高家手握着大皇子阵营一半的兵权,而另一半兵权,又拆解为二,一半在大皇子手中,另一半则散落在几个大皇子阵营里的世家侯府手里。
时局纷乱之时,兵力最为重要,林潮生不过是一个文臣,盛世安稳年间,在重文轻武的大胤确实是颇有地位和声望,可放在眼下,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还没有兵权的文臣,在大皇子阵营里又能说的上什么话。
尤其,林潮生还被孟戮抢占了三座城池,这段时日,林潮生没少被拥护大皇子的那帮老臣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林潮生好看的薄唇微抿,便是撑着伞,衣摆靴面也染上了夜寒的雨水,湿冷的触感让林潮生有些微的不适,这时,他身后响起一道低声。
“大人,时辰稍过,不如让属下前去探探,也好能快些接应冬雪姑娘。”
盛京此时俨然被十四皇子攻陷占领,林潮生偷回盛京,万分凶险,所以并不敢大张旗鼓,大皇子不放心他,给他配备了身边最为精良的五位绝顶高手,还借与了他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
林潮生虽无兵权,但智绝于顶,这一日带走虞绾绾的计划,他筹谋了近三个月,从地点时日,盛京的守卫布防,内里的探子卧底接应,以及孟戮的行踪。
提及这个名字,林潮生目色瞬间沉凝,只感觉靴面的湿寒立时钻入脚底,柔和的眉眼里闪过浓浓的忌惮和难得的恨意。
林潮生忘不了,被孟戮夺去三座城池时,他是如何狼狈地穿着流民乞丐的衣裳,鼻尖萦绕着他少有闻到的酸臭汗味,慌不择路地被众将士掩护着出城。
他身后倒下的一个个身影,都是曾经同他把杯笑饮的知己良友和忠诚属下。
他们都是为了救他而死,而举刀者,就是孟戮。
戮杀人间的屠魔梦魇,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皇族也只是仰他鼻息的提线木偶。
过往这几年,几位皇子争夺皇位,兵戎相见,战火连天,不知死了多少将士,其中有一半都直接或间接死在了孟戮手里,也因此,将踏着鲜血,踩着白骨的孟戮送上了权柄的高位。
而他不止杀了数十万将士,就连他的父母兄长,还有对他倾囊相授的恩师都死在他手里。
孟戮,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屠魔的赫赫杀名,早已震慑大胤的每一个角落。
林潮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同于他身边芝兰玉树的君子文臣,也不是热血冲阵的勇猛武将。
他第一次见孟戮的时候,便是看到孟戮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一柄银白巨刃,只在抬起瞬息间,便将大皇子阵营里排名前几的一个武将割了头颅,然后在头颅还在往外渗血时,用沉铁黑羽箭将那武将头颅射向了站在城墙上的林潮生众人。
武将头颅重重滚落在城墙土砖,裂口的鲜血迸射,染了好几位离得近的大臣谋士衣袖,吓得那几位大臣谋士当场跌坐城墙,更有甚者,尿穿了裤子,骚味弥漫。
而林潮生同还保持着大喊模样死不瞑目的武将头颅对视了一眼,他当时虽强撑着身骨,不至于失仪,却也在事后连做七夜噩梦,呕吐不已。
当时的林潮生怒火中烧,指尖嵌入掌心,留下黑紫色的月牙痕迹,只以为这是孟戮的嚣张狂妄,他转头看向城墙下的孟戮。
可擒着暗青马绳,骑在黑马上的孟戮,遥遥望向几人的目光,却不是得胜后的炫耀得意,也不是看笑话的挑衅。
他十分平静,像是静止的冰面般诡谲。
好似他方才杀的不是一个人,射出的不是一个人头,只是砍了一株寻常的树,扔了一截再普通不过的树干罢了。
林潮生的急怒凝滞,但在下一瞬,更强烈的毛骨悚然席卷全身。
孟戮仿佛没有一点人的生气儿,更像是卷携阴雪的天地风刃,无形间便将所过之活物分尸碎碾,而风刃无知无觉,不悲,亦不喜,睥睨众生,如观一粒蜉蝣。
林潮生执伞的手收紧了些。
虞绾绾身后所代表的虞家军,不只是他渴求,攻下盛京的十四皇子同样渴求。
所以,虞府也被十四皇子的金吾卫日夜监禁,虞绾绾本该插翅难飞,更别提有今日的寒玉寺之行。
但奇怪的是,孟戮班师回朝的那日,他并没有先去觐见十四皇子,而是径直策马闯入了城东的敦化坊。
盛京东贵西富,城东大多皆是达官贵人,朝廷命官的府邸。
只是“敦化坊”属于东南偏角,在这里居住的都是一些不受朝廷器重的臣子或是落魄士族。
但
那是天下大乱之前。
眼下,盛京人人皆知,威武有名,统领虞家军牢牢把守着关中重城的虞大将军的府衙便在敦化坊,其女虞绾绾更是被新帝赐下金吾卫予以“保护”。
没有人知道孟戮为何要去虞府,众人只知,孟戮从虞府出来后,金吾卫撤去,转而换成了孟戮麾下的“戮门铁骑”。
听到这个消息时,林潮生起初眉心更为紧锁,“戮门铁骑”随孟戮征战四方,个个手上沾满了成百上千条人命,可比金吾卫厉害了不知多少,要从他们手里毫无察觉地救出虞绾绾,战神下凡也不可能。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换成“戮门铁骑”后,虞绾绾反而能外出了。
林潮生很快便明白了过来,这是孟戮对“戮门铁骑”的极其自信。
未尝一次败绩的戮门铁骑,一千人大败十万北漠军的戮门铁骑,足以让孟戮傲慢。
彼时林潮生捏着情报的指骨缓缓收紧,片刻后,他将手里的墨笔放入身侧的天青釉笔洗,墨汁慢慢将笔洗里干净透亮的清水晕染成了难看的浑浊。
但不论如何,孟戮的狂妄,让林潮生寻到了一丝机会。
林潮生差了内应,易容成给虞府送瓜果蔬菜的小贩,将今日寒玉寺相见的消息偷偷递给了虞绾绾身边亲近的丫鬟,好在他记得虞绾绾提过,她有一个亲近丫鬟贪吃,每日都要去菜贩子那里挑最新鲜的水果拿回去给她吃。
林潮生十分谨慎,不仅让那内应易容了脸,更是让其手脚也加了厚茧淡痕,等那内应去了好几趟,在彻底摸清虞绾绾丫鬟是个忠诚性子之后,才将塞了字条的柑橘交给了丫鬟。
大皇子阵营能人异士不少,有一奇才绣工了得,能将剥开的柑橘绣回原样,不见一丝痕迹。
之后的几日,林潮生并没有放松警惕,随时同城中内应探子飞鸽传书对着消息,以防事情败露,他能及早逃脱。
而时机,便选在了十四皇子前去孟字营阅兵,孟戮和大半“戮门铁骑”皆要在孟字营等候的今日。
寒玉寺住持亦是自己人,所以,在虞绾绾准时出现在寒玉寺后,便在住持的安排下,让早已易容成虞绾绾模样的死士继续留在寺庙里,而虞绾绾则被冬雪带入暗道,坐上了停在后山禁地的马车。
林潮生脑海里霎时划过一张怯生生的容颜,眉心微锁了锁,良久,似有一声轻叹融于雨声,林潮生道。
“本官同你一道去吧。”
身后的黑衣高手不赞同“大人万金之躯,万不可出半分差池,还是由属下前去”
黑衣高手话还没说完,林潮生抬手止住对方话语,温润的声音响起“虞姑娘愿为本官冒如此风险,合该本官亲自去接,方才有颜能面对虞姑娘。”
黑衣高手“虞姑娘愿以身相助大人,实乃明理大义。”
林潮生眼睑微垂。
此行欲游说虞绾绾同他一起离去的计划,只有跟林潮生亲近的几人知晓,这群黑衣高手皆以为是虞绾绾爱慕林潮生痴狂,主动愿意自毁名声也要助力林潮生。
林潮生眸间闪过一线愧疚,耳边听着黑衣高手继续落下的话音“可万一要是遇上孟戮,大人有什么闪失,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即便是大皇子身边最为精良的绝顶高手,在提及孟戮时,言语也是森森忌惮,林潮生听得出来,他静默几瞬道。
“孟戮不会出现。”
孟戮对军队素质极为看重,表面上是十四皇子阅兵,实则是孟戮在定期整肃考核军队武力,他轻易不会错过这样重要的场合。
而且
他还给孟戮送去了一个他绝对无法拒绝的“礼物”。
林潮生清润的眼闪过一丝笃定,他握了握伞柄,同身后的黑衣高手道。
“走吧,去接虞姑娘。”
狂风骤起,吊桥的晃动越发大了许多,底下的河水水位上涨,河浪不时翻涌,敲打着桥板、马蹄和车夫的草鞋。
马车在风雨里摇晃的极为厉害,车夫紧紧握住着马绳,时不时回头说着话道。
“冬雪姑娘,小的已经很稳了,这么大的风雨,若不是小的驾过三十年车,指不定现在你我都见阎王了”
“你胡说什么呢”为了避免进雨,冬雪只掀开了一个缝,另一只手牢牢把着车内软榻,还不忘回头提醒虞绾绾也好好把着车内软榻,以防摔倒。
见虞绾绾有些不利索的动作,冬雪心间的烦躁又冒出了一些,正当她准备压下时,身前的车夫忽然拉紧缰绳,叫停了马“冬雪姑娘,前方好像有人。”
冬雪眉眼骤亮,快速掀开马车帘,瞧向朦胧雾中那道撑伞的黑色身影,刚想出声
冬雪的笑意僵在脸上,下一刻她瞬间变色,忙拉着车夫后撤“不对,快调头”
车夫身体快过思量,在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已然将马车调转了个头,一边迅速驱马一边脸色惊变“不是我们的人”
冬雪快速点头,整个心似要从胸腔跳出,那人身量比公子高大,比那五个绝顶高手都要来的高大。
与此同时,冬雪神色沉凝地从袖中拿出一粒白色丸药捏碎丢出车窗外。
这是早先林潮生交与她的通信丸,捏碎后,会弥漫出一股清淡的竹香,可绵延方圆五里,足以让林潮生察觉他们这边出了危险。
而且还能让身负内力之人身体麻痹,行动停滞。
身后阻击之人定然是高手,冬雪不敢掉以轻心,而他们自己人早已服过解药。
约莫过了一会,贴着车壁的冬雪听见身后并没有逼近的脚步声,她屏息着掀起车窗帘布一角,小心探头。
马车后黑雾弥漫,不见半点人影踪迹。
冬雪回身,放下车帘,肩头微松,同再次缩回角落被吓成惊弓之鸟的虞绾绾道。
“幸好公子算无遗策,对眼下情况早有提防,奴婢才有应对之法,虞姑娘不必担心。”
在冬雪眼里,虞绾绾神色稍安,可她却没注意,虞绾绾那双黑幽的眸子却像是暗夜里即将干涸的枯井。
还是无力回天吗
虞绾绾颓然地靠在车壁,只感觉沉甸甸的疲惫快要将她压垮。
她盯着马车内壁上铺着的园中戏猫画布,画布里的白狮猫静静地盯着关着它的金丝笼,一双鸳鸯眼好似染上了夜色的黯。
虞绾绾顿时哀从心起,她这一生,喜不能言说,怒不能掷杯,哀不能落泪,厌不能远离,只如行尸走肉般违背自我意愿地活着,而未来,她的家人皆会因她而死,她亦会背负着直不起腰的骂名,成为虞家的罪人,卑微讨好地同林潮生亲近。
为何如此
为何是她
虞绾绾眼睑垂下,眸光渐渐空洞,听着冬雪说与她听,又像是说与自己听的话。
“奴婢已经放出了通信丸,那贼子现在该是动弹不得,稍许公子便会赶来相助。”
可就在这时
“是吗”
一道令人齿缝生寒的声音仿若冷白刀刃从车顶直直垂下穿透到两人耳边。
冬雪猛地抬头,看向黑幽幽的车顶,脸色惊白。
角落里的虞绾绾跟着抬头,跟着脸色惊白。
但那双缓缓抬起的丹凤眼,却仿若从一场荒诞的大梦里突然苏醒。
在懵怔一瞬后,骤然注入了今日第一次熹微。
这声音是孟、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