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十分钟的通讯额度,注意时间。”
狭窄而过亮的小房间内没有多余的摆设,三面白墙透着静肃的冷意,另一面在有效的空间内挤上了银灰色铁门窗,以及一部老式有线挂墙通讯器。
蒋逢玉能想起的号码只有寥寥几个,她秉持着严谨负责的态度,首先给蔡今颐拨了号,向她请病假。
“身体还没好全吗”蔡今颐的声音中透露出关切,“上周看你状态不错,怎么回事不如趁这个机会做个全面体检护理。”
蒋逢玉捏着声音咳了两声,说“不是什么大事。”
好在是夏休,她把原本该在八月开放的半月零散假期提前用上,蔡今颐并没起疑心。
第二通电话,蒋逢玉打给了周野。
周野流窜到了李玫允家中,接起电话时误将她当作推销人员,语气不耐道“不买,别再打了。”
蒋逢玉说好的,半个月以后见。
李玫允被母亲和姐姐接力训得颓唐,听见她声音后怒爬而起“你人呢怎么不来看我你都不知道,昨天周野她姐就在剧院外头做速时播报,下了现场立马给我姐打小报告了”
“小人行为。”周野点头,见怪不怪道,“周秉竹就这样,别理她。”
蒋逢玉嘴唇张了张,她想出声打断,但迟迟没开口。
这样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帮友不帮亲的胡搅蛮缠,同仇敌忾的一致向外,不知为何有平复人心的力量。
还有六分钟。
蒋逢玉的手指在通讯器褪色的外壳边缘蹭了蹭,“我挂了啊,校医室那儿记得给我请半个月的假。”
周野和李玫允没完没了的对话短暂地空白两秒,似乎才意识到她所说的半个月并不是随口一提的玩笑。
“你搞什么啊”周野说,“不是说很快回来吗”
“你到底上哪儿去了”李玫允说,“从昨天开始就没见人影,别是闯祸了吧”
猜得真准。
蒋逢玉瞥眼挂在铁栏窗上的电子计时器,秒数正在一点一点变小。
“家里有点事。”
周野怒喝她不够朋友,诅咒蒋逢玉早日被踢出医疗行业,只能灰溜溜回去继承餐厅,抱憾终生。
李玫允威胁说我要让我姐托关系把你抓起来,严刑拷打逼供。
谢谢你啊,蒋逢玉心道,不过不用费那时间精力了。
她已经在收监所里了。
“计划有变。”蒋逢玉叹了口气,“我得蹲半个月的局子。”
故意打砸毁坏公家财物、造成值班警员轻伤、导致警用设备损坏,但考虑到认罪态度积极,最终决定处半月拘留,罚款五万星币。
她原本没打算呆这么长时间,但因没能把控好下手的力度,盆栽的陶盆碎片不小心擦伤了警卫亭里的值班警员。
如果无人伤亡的话,也许五天就能出来。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很长一会,蒋逢玉把收音头及时撤离耳旁,隔着一段距离听见李玫允的尖叫声,期间夹杂着些许来自周野的狂野叫骂。
她的眉角突突直跳,目光扫过计时器,还剩两分钟。
收监厅会发送警情概况书去给直系家属签署,并不需要操心太多,但她还得拨打最后一通电话。
“哪个局子要保释金吧你家里人知道了没什么时候的事你干嘛了对方不愿意和解吗双方好好沟通过没不是,什么事非要闹到蹲局子你动手了”
蒋逢玉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插嘴,也不知道如何以三两句话解释说明,于是她决定全部糊弄过去。
“挂了,以后再说。”
第三通电话,蒋逢玉没能等到回音。
黄聿之大概率还在易感期,再加上她拨去的号码来历不明,不接情有可原。
“当前用户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如需留言,请在滴声后按下8号键”
蒋逢玉抬手按下那个因磨损而不太灵光的8号按键,电子提示音响起,已经进入留言状态。
“是我。”
“”
“虽然不知道你回学校会是哪一天,但见面的时间可能需要往后推一推。”
“好好休息。”
通讯间的房门被推开,穿着青蓝色制服的警员站在门口,朝她扬声道“通讯额度已用完。”
蒋逢玉合上那只老式掉线的通讯器,跟着那名女警一步步迈进收监区域。
顶部高瓦数的白炽灯打下,地面瓷砖亮得反光,蒋逢玉视线落在地面上,看见那里头穿着深黄色马甲的倒影。
前胸后背均印着凛阳河路收监厅的白色字样,她是轻役犯,胸口的牌条也是白色,编号hcr967385。
hc是帝星首都鞎川的城市代码,r是凛阳河路收监厅的单位代码,剩下六个数字,就是蒋逢玉的顺序号。
身旁两侧的收监室内投来无数道视线,这是一场无声的迎新,但其中绝不包含任何友善之意。
坚固的铁质框门忽地被拍响,随即大力晃动起来,蒋逢玉脚步一顿,冷冷地朝响动来源处看去。
被玻璃挤到略微变形的面孔露出恶劣的笑,一口灰白的尖牙呲着,熏黄的手指从缝隙内钻出,缓缓地做出暗示意味过浓的动作。
“喂。”那人朝外吐了口唾沫,有意识地释放信息素气味,扣在颈部的警环立刻给出反应,高强度电流蹿过血脉经络,她的面孔有一瞬间痉挛,因而显得越发可憎。
“新人在这里可不好过。”
蒋逢玉的视线落在她肩膀下方,红标胸牌异常醒目。
这是个至少背负五条人命的重役犯。
这样等级的罪犯不该出现在收监厅。
要么,是刑期将满,发配回生源地等待释放,
要么,是狱中寻衅滋事,刑期交叠责罚加重,需重新评估后分配服刑点,在这里过渡一段时间。
“你要是跟了我,保准万事不愁。”
那名aha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周围一圈收监室内传出不怀好意地低劣笑声。
她的地位不低,是个难惹的刺头。
蒋逢玉收回视线,不作回应。
警员对眼皮底下发生的事习以为常,连用于维持秩序的警棍都未抽出,只不甚在意地喝了一声“保持夜间肃静”
蒋逢玉被分配到一层廊道的中后位监室,那其中人数相较于其余房间并不算多,粗略数数,约莫五人。
大半铺位空着,身后铁质密锁门重重合上,她站在墙边没动,门外那警员去而复返,朝她道
“夜间轻役犯轮班巡逻,按批次顺序叫号。”
蒋逢玉点头,找了个靠近墙角的空铺位躺下,身体疲累,但难以入眠。
这是正常的,她一介五好青年乍然入狱,寝食难安才算合理。
蒋逢玉眯着眼去看身前斑驳的墙皮,毫不相干的死物也被她瞧出缺翅文锦的形状。
班仰就在这里。
她是重役未决犯,涉及信息素犯罪,性质特殊,周围一定会有警员专门看守,直到判决下来转监服刑那一天。
蒋逢玉无法推测出班仰所在的监室具体方位,但她仍然必须在接下来这三天内和班仰碰上面,尽可能地获得更多信息。
她闭着眼裹紧了那张单薄起球的毛毯,蜷缩起身体。
墙皮的霉斑、来路不明的尿渍,以及不远处其余轻役犯的体臭,这些复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很难用衣物和盖毯上微不可辨的皂液气味盖过,只能竭力抽离思绪,把这全部当作一场离奇的梦。
她渐渐睡了过去,并不安稳,后背冷汗一阵阵地冒,蒋逢玉在某个时刻警觉地睁开双眼,面前的墙壁上正映着一道黑长而具备压迫感的身影。
有人在看她。
散落的头发被不属于她的手轻捻,滚烫的指腹穿过柔软的缝隙,渐渐靠近带着稍凉体温的头皮。
锐痛传来,蒋逢玉被狠狠揪住了发根,而她抓着尖柄牙刷的手在后一秒刺进那人皮肉间。
炽热的呼吸打在她口鼻处,蒋逢玉没松手,深色的液体顺着腕口滴落。
那人以上位者的姿势压制住她,似乎皮肉苦楚并不能困扰他分毫,他细细打量过身前皮肤的每一寸,而后哑声开口
“这是我的位置。”
蒋逢玉拔出牙刷,他的半边袖子都被血液浸湿,她视若无睹,重新躺进毛毯里。
“现在是我的了。”她闭上眼,淡淡道,“滚。”
缩在袖口里的手是如何发抖,那颗心脏是怎样狂跳,这些不会有人知道,她也不会让人知道。
那双眼睛,她曾在某个地方见过。
蒋逢玉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令自己冷静下来,眼睫却难以自控地轻颤,一次、两次、三次,她在微薄的缝隙内看见那道身影停在原处,并未离开,如同靠吞吃阴影为生的恶鬼。
“哐”
监室的铁门和玻璃被重重敲响,蒋逢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无法判断究竟睡了多久,但指间腕口残余的血渍告诉她,先前的一切都不是梦。
“编号967385,轮班巡夜。”
蒋逢玉翻身下铺,视线掠过背门侧墙角又移开,她步伐不乱,那道视线黏在她背后,与它的主人有着同样惊人的热度,似乎不将她烧穿不罢休。
此后的两小时,蒋逢玉终于想起她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6月27日,星期八花圃发生爆炸那一晚,与她擦肩而过的那名路人,就长着这样一双狐狸眼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