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金大导演,仍是在那座大剧院。
门口的保安确认了黎羚的身份,她脖子上挂着一个“临时访客”的工作牌,过了两道安检和一次人脸识别。
一旁的工作人员向她解释,这将是片子的主要拍摄场地,所以安保比较严格。
“导演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对方强调。
黎羚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工作人员继续介绍,这座剧院已有近百年历史,又废弃了快四十年,他们光是修复它就花费许多心思。
听起来工程量如此之大,想必账单也会很惊人,黎羚不禁问“你们租用这座剧院,需要得到当地政府的许可吗”
对方笑了一下,好像她问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
“导演把这里买下来了,你觉得呢”他说。
黎羚“哦。”
她猛然想起金静尧在导演之外的另一重身份,是某位福布斯榜上的企业家的小儿子。
购买一栋大山里的废弃剧院,对于他而言,想必就像买乐高玩具一样轻松。
“那你觉得导演会买点什么,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呢”她乐观地问。
工作人员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哈哈,没什么。”
黎羚已经远远地看见了金静尧。
她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他穿着宽大的、有点脏的工作服,站在非常高的脚手架上,微微仰头,正十分专注地检查着什么。
亮得刺眼的灯光穿过粗大的电缆,照过年轻男人颀长的身躯,像无数根若隐若现的丝线,将整个舞台架了起来。
这一幕镜头感完美,足以媲美电影画报,但在场无人欣赏。因为这样的高度实在太危险,而导演大病初愈,下面的工作人员都一脸担忧。
这时,金静尧似乎有所察觉,很突然地扭过身来。
黎羚猝不及防,感到一道明晃晃的白光,不偏不倚地刺进自己的眼睛。
看来,金静尧并不会买礼物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只会拿光照她的眼睛。
年轻男人居高临下地,将手电筒对准了她,一直看着黎羚是如何狼狈地伸手挡住脸,甚至差点踉跄了一步,才说“抱歉。”
他听起来并不怎么抱歉。
因为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是“你迟到了两分钟。”
黎羚“”
也不知道迟到两分钟,和随便拿手电筒照恩人的眼睛,哪个更没礼貌。
尽管心里骂骂咧咧,她立刻一脸关切地问他,身体恢复得如何。
金静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站在高处看了她一会儿,才从脚手架上下来。
他的动作很稳,脊背也仍挺直,只是病过一场,确实瘦了不少。脸颊深深凹陷,下颌骨坚硬而锋利,像一只冰冷而苍白的锥子。
这无损于他的英俊,只是让他看起来更加不好接近了。
当他直直望进她的眼睛时,她感到一种近乎摄人心魄的眩晕。
黎羚还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金静尧要见她。
她希望他是来跪着求她试镜的。
上一次他发高烧,后面剧院还因为暴雨而停电,把黎羚吓得半死。
好在他的助理小刘很快赶了过来,处理了后续事宜。
现场一度兵荒马乱,黎羚从另一名工作人员口中得知,金静尧那段时间不眠不休,也没怎么吃东西,疯了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改剧本,难怪病来如山倒。
“剧本不是定稿了吗,怎么突然又要改”工作人员问小刘。
小刘回忆道“就是有一天,导演跟我说十分钟后开会,后来再也没出现。”
黎羚隐约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但忘了是在哪里听过。
她向来记性一般。
金静尧高烧昏迷,被送到省城的医院里,据说还惊动了他远在国外的父母,所以被勒令至少静养一周。
黎羚每天向小刘发消息,关心导演的病情,暗示自己担心得茶饭不思。
同时因为剧组的伙食太好,不得不每天跑步,并随手拍下一些晨跑照片,发到微博上打卡。
9787532754335每一条都会点赞。
说起来很奇怪,自从黎羚进组的那天起,9787532754335就变得非常沉默,再也没有理过她。
直到金静尧出事的那天晚上。
因为被这位年轻导演说的梦话吓到了,在将他送上了救护车以后,黎羚忍不住给9787532754335发了条私信,问他是不是看过自己的每一部剧。
通常9787532754335都会秒回,但这一次他竟然隔了一天才回复她。
他十分冷酷地说“一部都没看过。”
黎羚心领神会每一部都看过,真的好爱她。
“那你可以背得出我的台词吗”她又问。
9787532754335立刻道“不可以。”
黎羚“好吧,真的很遗憾,因为有人可以背出来我的台词,还是在梦里。”
“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呢”她认真问道。
9787532754335沉默了很久“可能说明他做了一个噩梦”
黎羚“”
差一点忘了这个粉丝不太正常了。
从这一天起,9787532754335又活跃了起来。
不仅条条点赞,还经常发来私信,评价她穿得不够保暖、跑步的姿势不健康、没有充分热身,最离谱的是有一次指出她袜子穿反了。
怎么说呢,可能是戴着老花镜在看她发的照片,才能看得这么仔细吧。
某一天她不胜感动,终于向对方坦白,自己其实在等待一个很重要的试镜,但迟迟没有结果,有些紧张。
9787532754335说“不要紧张。”
第二天金静尧就出院了,并且下午就提出要见她。
“那天晚上多谢你照顾。”年轻导演对她说,语气没什么情绪。
也可能是大病初愈,所以听起来他的声音才这样轻。
黎羚还没来得及说“不用谢”,他就转身走了。
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
旁边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递上两页纸。
“你好,这是剧本,试镜会在一个小时后准时开始。”对方说。
黎羚
她立刻满面笑容,对着金静尧离开的方向,大声说了一句“好的,谢谢导演”
他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也可能是她看错了。
在金静尧的纪录片里,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他对于电影质量,的确有着近乎于强迫症的高要求。
因此,哪怕只是试戏,演员也必须做全套的妆发,标准和正式拍摄没有差别。
然而黎羚在化妆间内等了很久,都没有任何人进来。
她孤零零地坐在镜前,最后只好自己拿起粉扑和刷子。
好在她的上一部剧就经常克扣经费,除了秦易自带化妆师,其他小演员都要自己负责妆发,她对此倒是并不陌生,手法相当之娴熟。
或许是错觉,黎羚时常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可是房间里分明没有第二个人。
巨大的化妆镜里,镜中的女人眉眼细长,嘴唇却丰润。
暗绿色的长发像雨后润泽的森林,微微挑起的眼尾,也氤氲着雨季的迷雾。
光线、阴影与镜面交织成一片似真似幻的鎏金,笼罩着瘦削的背影。
她的上半身微微前倾,倚着镜面,像是要被明晃晃的镜光吃进去。
镜子背后,厚重的幕帘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吹起再落下,掀起一丝微光。
过了一会儿,黎羚去了一趟洗手间,她听到外面有人说“今天来试镜的那个,你认识吗”
另一个人噗嗤一笑“听都没听过,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演员。”
“你们不吃瓜吗最近有个脏黄瓜被封杀了,然后又扯出来那部剧的导演,两人狗咬狗闹了几天”
“哦哦哦,那人是不是来试镜过”
“别瞎说,他是找关系递了个资料而已,根本没进面试就被刷了。”
“那跟这个女演员有什么关系”
“他俩一个剧组的。”对方幸灾乐祸道,“之前男的不是发通稿蹭金导的热度,后来被封杀了,女的也学会了,蹭热度踩他呢。”
“不愧是一个剧组的,都这么爱蹭。”
“导演不是最看不上这种人了吗”
“要不要打个赌,我猜她三十秒就会被导演喊停。”
黎羚偷偷说“我觉得至少能有十分钟。”
“十分钟太久了吧”
“等一下,谁说的十分钟”
她推开门出去,门口几人还在吞云吐雾地抽着烟,其中一个的烟差点掉地上。
黎羚无比诚恳地看着他们,说“虽然大家好像对我有些误解,但这次试镜对我也是很重要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我们一起加油吧”
呛人的烟雾里,几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僵硬,好像连烟都不会抽了。
黎羚回到台前,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片场禁止吸烟”的标识,小声拉着一个工作人员说“刚才我看到有人在厕所外面抽烟。”
对方一脸深恶痛绝“我立刻去处理”
她露出深藏功与名的微笑,回到化妆间候场。
才离开了一小会儿,已经有人进来打扫。
对方似乎有很严重的强迫症,将她到处乱放的化妆品全部都摆回原位,口红还按重新色号整理了一遍。
窗户大大地敞开,送来新鲜的空气。一张纸被风吹到了脚边,黎羚将它捡了起来,发现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画。
画中的女人沉睡于漂浮的河流中,身形曼妙,腰肢婀娜,如同一支玻璃瓶内的永生玫瑰。
画家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了女人舒展的脖颈,微微蜷起的手指,甚至水中隐隐流动的长发。一切都纤毫毕现。
只有她的脸是一片空白。
她没有五官。
黎羚愣了一下,若有所觉。她站起身,掀开化妆间的幕帘,发现背后竟有一副陈旧的画架,和一支用了一大半的画笔。
笔杆仍残有余温,画纸上则全是同一个女人。
女人坐在轮椅上,倚靠在墙面上,沉睡于卧室中她出现在不同的场合,摆出各种姿势,犹如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画家所凝视。
她如此鲜活,热烈,恬静,美丽。
但她的脸始终是一片空白。
黎羚突然感到轻微的眩晕,仿佛这些细腻的笔触里藏着某个不可言说的咒语。她不知道这些画是谁留下的,是道具,还是别的什么。
她还想再看下去,然而试镜即将开始,工作人员将她叫回舞台。
下面黑压压地坐着不少人,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
其中并没有金静尧。
看来金大导演贵人事多,并不会来看了。
机器都架好了,强光当头而来,将四壁照成一片惨白,照得黎羚的眼睛都几乎睁不开。
就在这时,她听到闷闷的脚步声,椅背在地板上划拉出刺耳的声响。
男人慢慢地走上舞台,伸手将椅子拉开。
他个子很高,阴影覆上她的脸,寂静的山一样压下来。
金静尧没换衣服,还是穿着那件宽大的、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衣袖微微卷起,露出清瘦的小臂。
他平静地看着她,目光像月光洒落之下的雪山,寒冷,遥不可及。
黎羚的大脑空白了一秒金大导演竟然亲自来跟她对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