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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噩梦
    第22章

    “是梦啊”

    裴如凇捂住隐隐作痛的额头,将脸埋进掌心之中,即使清醒过来,梦中那股剧烈的悲恸之意仍未完全散去。

    前世他常常做这个梦,梦里是残破的慈云寺,大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他在废墟间跋涉辗转,陷入没有尽头的茫然寻找,有时是一截骨头,有时是一片衣袖,无论他怎么拼命刨挖,从来没有挖出来过,直到惊醒。

    但是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苦苦寻找的真相,那却是他一直逃避的、鲜血淋漓的现实,堪比亲手剖开了自己的真心。

    裴如凇试图用“梦是假的,都是自己吓自己”来平复心情,然而转念一想,前世别说是骷髅头,他甚至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找到,瞬间更难受了。

    大火将整座山寺都烧成了白地,也理所当然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裴如凇曾一度自欺欺人地认为死不见尸就是闻禅还活着的证据,她只是借大火脱身,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要他肯耐心地等,总能等到她回来。

    然而直到穷途末路的最终一刻,她依然没有出现。

    好在苍天垂怜,虽然命运兜了个匪夷所思的圈子,但终于还是让他等到了

    轰隆

    昏暗内室乍然亮起,天际绽开刺目白光,惊雷旋即在头顶炸响。裴如凇愕然抬头望向窗外,就在他发呆的短短片刻之内,狂风呼啸着穿过庭院,大雨倾盆而下,又急又密地打在屋顶窗棂,一瞬间与他梦里的潇潇雨声重合。

    等到了吗

    裴如凇猛地从床上翻下来,扯过衣架上的外袍胡乱披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

    公主府宽广幽深,构造精巧,寝殿与院落间以萦纡曲折的回廊相连,裴如凇从未如此确切地体会到这一点。他毫无风仪地一路狂奔至闻禅寝殿门前,把守夜的小太监吓得一蹦三尺,仿佛半夜见鬼一样死命拦住他“驸马留步”

    裴如凇的气息和心绪都乱成了一锅粥,一通疯跑后骤然急停,呛得差点把心脏咳出来。小太监赶紧上前搀扶,被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来人快来个人扶着点,奴婢去请殿下”

    话音未落,一只苍白劲瘦的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将他迈出去的一步硬扯了回来。

    “咳咳没事,”裴如凇边咳嗽边阻止他,“我没事,别慌,别惊动殿下”

    半夜三更做了噩梦把人吵起来,公主的情绪就算再稳定也会发火。况且本来就是他无缘无故发疯,因为这点小事搅扰闻禅,非但不会得到怜惜,只会让她觉得厌烦吧。

    夜风卷着雨点打在脸上,带来轻微刺痛的凉意,令他从恐慌心悸中清醒过来。裴如凇自己也知道不像话,倚着游廊缓过这阵咳嗽,小太监在一旁担心得不住偷眼看他,嗫喏着问“驸马,真的不用告诉殿下吗”

    其实他站在寝殿门前,听着别人口中的“殿下”,知道她还在那

    里,就已经从可怖的梦境中挣脱出来重返人间,只是人心总有怯懦的时刻,虽然知道没事了,还是忍不住辗转徘徊。

    裴如凇摇了摇头,恢复了以往沉静温雅的风度“不用了,我站一会儿就回去,你去歇息吧。”

    小太监正要说话,忽闻“吱呀”一声,身后房门被人从内推开,纤云披衣执灯,看见裴如凇时微微一怔“殿下听见门外有动静,命奴婢来看一眼,驸马怎么来了”

    裴如凇低声答“没什么,吵醒殿下了”

    纤云回头看了一眼屋内,轻声道“殿下睡得不深,方才被雷声震醒了,驸马请入内说话吧。”

    裴如凇有点犹豫地跨过门槛。室内重新点上了一盏灯,侍女们都默契地退了出去,闻禅穿着象牙白单衣坐在床沿,神情稍显困倦,语气倒还很平静,冲他招手道“怎么了大晚上不睡觉突然跑过来,别告诉我过了两个时辰了,你终于要开始撒酒疯了。”

    裴如凇现在的形容相当狼狈,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这副尊容跟“赏心悦目”八竿子打不着,但意外地很好看,像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花枝,越是摇摇欲坠越是莫名动人。

    闻禅看着他失魂落魄地靠近,嘴唇微动,但没出声,像是不知该说什么,然后像新婚夜那样凑过来紧紧地搂住她,寻求安慰似的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啊,又来了。

    闻禅任由他抱着,不自觉地挑了下眉“不要以为撒个娇就没事了,说话。”

    公主好端端活生生地坐在这里,裴如凇不想在她面前提起晦气字眼,只好含糊其辞地道“外面下雨了我就是,忽然想过来看一眼”

    “”

    闻禅和颜悦色地道“嗯,谢谢你特意过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一会儿走的时候顺手带个盆,回去记得把脑袋里的水也控一控。”

    裴如凇“”

    他蔫蔫地小声道“对不起”

    闻禅哼出一声笑,用一种近似揉猫的手法揉乱了他微凉顺滑的长发,顺着后脑勺一直捋到腰背,然后抬手环住他拍了拍,语气了然“是不是做噩梦了,嗯”

    裴如凇无言地在她肩上蹭了蹭。

    能把他吓成这样的噩梦,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情节。闻禅继续顺毛“被吓坏了过来找我,那刚才为什么不进来”

    裴如凇又把头埋了回去。

    她看着裴如凇逃避的样子,有点好笑,又有点心软,体贴地没有点破“好吧,难得驸马懂事,可惜白折腾了一回,下次别那么懂事了,去换件衣服,在这边睡吧。”

    裴如凇懵然抬头,就像突然被亲了一下的小动物,全身炸起的毛都服帖下来,睁着漂亮的眼睛看她,然后凑了过去,在她翘起的唇角边轻轻啄吻。

    闻禅安然地接受了他的亲近示好,捏了捏他的耳垂,示意他去开旁边的小衣柜。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裴如凇做噩梦,而且竟然令他不安到这个地步,有点出乎闻禅的意料。

    眼下裴如凇这副凄惨情状,她也很难狠下心来让他回去,如果再做噩梦的话,起码她翻个身就能哄好。

    窗外电闪雷鸣,风急雨骤,眼看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落下罗帐的床榻间却有如桃源般安宁。但可能是因为折腾过头了,两人一时间都有点难以成眠。

    闻禅闭着眼道“我记得上辈子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进入六月后北方闹旱灾,粮价疯长,当时朝臣请父皇到平京就食,兆京用了两年才缓过元气来。逐粮而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想个办法彻底解决粮荒。”

    “”裴如凇艰难地问,“这个时候,要说这个吗”

    闻禅在黑暗里笑了一声“换换脑子,省得你总想那些有的没的。”

    裴如凇摸索着拉住她的手,认真地想了片刻,答道“兆京是三朝古都,几经扩张,如今人口达到四十余万,仅靠兆京附近法耕田,早就无法供应这么多人的口粮,更别说还有王公贵族们没完没了地营建庄园别业,强占耕地,征发劳役。前些年御史们弹劾过好几回,只是陛下优容,基本都是责令退还,并不加罪,也没有下明旨禁止。”

    “天家态度尚且如此,也就无怪占地之风盛行、百姓撂荒逃亡。解决粮荒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眼下现修水利、插手漕运都来不及,估计最终还是得到平京就食,但殿下若要找一个口子突破,不妨从这点下手。”

    “”

    帐中寂静,无人回应,耳边传来闻禅陷入沉睡的绵长呼吸。

    裴如凇

    公主的确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听他讲公务很催眠,但这未免睡得也太快了

    裴如凇侧过头,借着朦胧的微光看她沉静的睡颜,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放下了一切心事,眉间没有一丝褶皱,无忧无虑地沉入安眠。她的手还搭在他的掌心,清瘦修长,脉搏有力,只要他合拢手指就能牢牢握住。

    他再也不会松开了。

    翌日黎明,天色尚且蒙蒙,裴如凇先被进来叫早的侍女唤醒了。

    今天是五日一次的朝会,万万不可迟到缺席。然而他昨夜两段睡眠加起来也不到三个时辰,这会儿人都是懵的,费尽平生毅力才从床上坐起来,动作间察觉到闻禅的呼吸声一静,嗓音里还带着未醒的哑意“你该走了”

    裴如凇回身替她盖好被子,动作轻柔克制,声音也尽量放得轻柔,怕惊飞了她的睡意“嗯,我去早朝,殿下多睡一会儿。”

    闻禅打了个呵欠,看见他困得半闭的眼睛和眼下明显的青印,同情之心顿时大盛,拍了拍他的背,感慨道“养家糊口不易啊,裴大人。”

    裴如凇“”

    他本来就觉得四肢沉重,一想到要离开温柔乡去早朝站班就满心疲惫,再被闻禅这么一打岔,更加寸步难行,转头幽幽地对她道“殿下,我不想努力了。”

    闻禅蓦然失笑,顺着他的话问“唔,那你想怎么样终于下定决心做金盆里的小白花了吗”

    裴如凇却俯身靠近她,乌云似的长发披泻下来,将二人与世界隔绝开来。

    “可以亲一下吗”他轻声问闻禅,明明是充满压迫感的姿势,说出来的话却宛如恳求,“亲一下,只要一下,我就继续努力养家糊口。”

    他殷殷地看着闻禅,大概也是摸准了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笃定她不会拒绝。

    闻禅没说行不行,忽然伸臂圈住了他的脖子,单手按后脑,迫使裴如凇降低高度,同时借力撑起上身,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裴如凇“”

    “好,亲完了。”她躺回枕上,舒服地缩进被子,留给他一个无情的后脑勺,“驸马上朝去吧,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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