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津睡了没多久就醒了,马车还在晃晃悠悠地往前,自己正靠在长兄肩头,他转了转脖子,带了点刚睡醒时的沙哑喊“哥”
江南萧“嗯。”
江望津往他手上扫去,然后探出一根指尖拨了拨他手里的竹简。
江南萧捉住他作乱的手,朝他睨来。
江望津毫无自觉地回视过去,“车厢昏暗,这样看眼睛会坏掉的。”
眼睛坏掉的江望津本人如是说,一副过来人口吻,面上亦一派煞有介事的模样。
江南萧将竹简合拢,江望津见状勾起唇角,从他手中夺过后放到一边,“还没到吗”
今日要去的地方在西郊,山青水绿,是个踏青的好地方。江望津去过,但因身体不好来回太过折腾所以很少去。
这次他们二人准备在西郊住几晚再回去,这也是赵仁不放心跟出来的主要原因之一,两位主子一走,府中没个主事的人确实不太像话。
“快了。”江南萧将帘子撩起别到挂钩上。
江望津越过他往车窗外看去,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不时有犬吠声传来,乡野气息扑面而来,无端令人心底生出无限安宁。
有时他会想,倘若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会如何。
“哥,”江望津道,“你说我们若是普通人家的兄弟会怎么样”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日只需要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无需为别事烦忧。
江南萧沉吟着,缓缓开口“那我们家可能付不起你的买药钱。”
江望津忽然噎住,转念一想长兄说的也是。
百姓每日辛苦劳作,他估计连半天都坚持不了。
江望津的美好憧憬被无情打碎,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回“你说得对。”
说罢,他往旁边挪了几分。江南萧想笑,也没去把人抓回来。
马车又行了差不多快一个时辰才抵达西郊,候府在这处有自己的庄子。庄内早一步收到消息的下人将庄子重新收拾了一遍,并准备好了膳食,只等大公子与小世子一行前来便可享用。
用罢午膳又休息片刻,江望津才同江南萧一起离开庄子,准备到附近走走。
“我记得沿溪再行三里,那有处瀑布。”江望津看向江南萧道。
此处的溪流便是从瀑布中飞溅而出形成。
早几年朝廷拨款在那周围建了一处水榭,亭台楼阁供游人散客赏景,也算造福百姓。
江南萧“想去”
江望津点点头。
江南萧上下打量他,“可要乘坐马车”
江望津“不用、”
话说到一半他止住,江望津目光幽幽,“稍后我若是走不动了,就让哥背我回来。”
江南萧闷笑一声,到底没再逗他。
两人肩并肩朝水榭走去,身后跟着燕来、杜建一行人。
因着江望津是和江南萧一道出府,赵仁便没让林三随同。听林三说,大公子身边的随侍武功不在他之下,且有大公子在旁,赵仁还是相当放心的。
燕来同杜建并不相熟,但他是个话多的性子,和谁都能聊几句,除了在林三这块木头那里碰过壁基本上无往不利。因而他在来时的马车上就和杜建打好了关系,眼下已经能够你来我往地谈天了。
“你有没有觉得,大公子跟世子挨得太近了”燕来皱皱眉毛,这样走路真的不会撞到一块吗。
杜建悄然撇一眼前面,他可不敢非议主子,再者他们这么说话以主子的能力定然可以听见,闻言他只道“有吗应当没有吧。”
说话间杜建心中暗忖当然有他就从没见过主子和谁挨得这么近的,没准一会就撞上去了。
想到这里,杜建咋舌,他更没见过主子抱过谁就是了。
也只有小世子才会如此。
燕来见他这么肯定,讪讪闭上嘴,想黏上去与世子说话却又不敢。
江望津走了没多久便感觉身上似乎出了些汗,额间沁了一层,被风一吹凉凉的,他停下用帕子擦了擦。
江南萧旋身望向他“怎么”
江望津和他对望,“我热。”
江南萧一顿,被江望津直勾勾的眼神看着,顷刻明白过来,他故作不知,道“等到了那里就不热了。”
江望津轻眨了下眼,“哥”
他才刚开口,江南萧无奈转过身背对他,膝弯微微一躬。
江望津露出个笑,迅速往他背上一扑,紧紧搂住后者脖子,“谢谢哥。”
江南萧哼笑一声“不是说有失君子之风”
江望津坦荡荡地扫视周遭一圈,“这里没人。”无人的话还要顾忌什么君子之风,自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江南萧笑了下,背着人大步向前,脚步稳健,速度丝毫不减。
他背着人走反倒比与江望津一起走的动作快了不少,很快两人便到了水榭附近。
燕来和杜建看得瞠目结舌,也赶紧跟上。
出乎江望津意料的,水榭附近停了不少车辆、马匹,其中还有几名侍卫把守,好似那里来的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江望津目光不经意瞥到那马车上的标识,手无意识收紧,一勒江南萧脖子,“哥,放我下来吧。”
江南萧被他勒得脖子发红,将人放下后抬手覆上去,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盯着江望津的眸底暗藏几丝危险,“你想勒死我”
脖子是要害,旁人轻易触碰不得,更遑论江南萧这样的人。他身份特殊,连身边有人近身都会格外警惕,这还是他第一次被碰到那个地方。
江望津第一时间注意到江南萧微微泛起一层薄红的脖颈,情绪明显带着紧张,因而并未察觉他的视线,“我不是故意的,哥疼不疼啊。”
他嗓音发着颤,江南萧发现他状态似乎不太对,出言道“不疼。”
江望津像是被稍稍安抚了一下,“那、我们走吧”
刚来就要走,江南萧不动声色地扫过远处的几辆马车,从那些守卫身上掠过,低声道“那走吧。”
江望津舒了口气,正待转身,远远便听见一声高喊。
远处有人唤了声,“江望津”
江望津转头看了眼,忽地躬起腰背捂了下心口。
江南萧觉出他的不对,正打算伸手去扶,与此同时,胸口传来一股滞闷感,他动作滞了下。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之前也有过,原因不明。
“怎么了”江南萧压下心口发闷的感觉,宽大的手掌轻易便桎梏住江望津细瘦的胳膊。
病痛缠身的身体实在瘦得过分,没有几两肉,背起来更是都能被骨头硌着疼,太瘦了。
江望津的手臂被抓住,慢慢把身体的重量往旁边靠去,“难受”
江南萧正欲将人打横抱起,对面的水榭中忽地又是一声,“江望津。”
他动作顿住,两人齐齐朝那边看去。
江南萧扫过打头的那人,尚书府的公子,卫恒。
还有京城四大世家之首的施家,施无眠,京中极富盛名的第一才子。
江望津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这人,他的眼神从卫恒身上扫过,接着望向施无眠。
两人曾为知己,关系亲密。
甚至一度超过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沈倾野。
上一世,沈倾野就曾多次因为施无眠的存在而与江望津闹别扭。
他总是那般小气。
非要江望津承认自己和他才是天下第一好。
在江望津心中,沈倾野是好兄弟,可以分享喜悦的人;容舒是亲信,能够交托后背的人。而施无眠是知他懂他的人。
可是全都不是。
最终沈倾野厌弃他,容舒背叛他,施无眠亦与他反目。
江望津以为他和施无眠有着相同的理念,应当可以一路顺畅地走下去才是。但现实却是,没有谁是永远的朋友。
施无眠此人同样毫无意外。
江望津不知他被判流放是否与沈家有关系,但一定和施家有关。
施无眠又参与了几分
卫恒怎么会现在就和施无眠待在一起,按理来说两人真正认识也该和他一样是在百花会上才是。
“昨日你拒绝我,今日却跑到这西郊来了哈哈,没想到我也来了吧”卫恒箭步上前,“我给你介绍我新认识的好友,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谁。
“施无眠京中第一才子哈哈哈,这人不常在京,你应当也是没见过的,今儿倒是凑巧早就有闻对方大名,没想到在这碰上了,江望津你、”
卫恒走近这才发现江望津的脸色实在撑不上好看,犹豫问“你这是发病了”
江望津摇了下头,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江南萧身上,气息微弱。
“你这、赶紧找个地方坐着缓缓。”卫恒是见过江望津发病的,只有一次,当时就被吓了一跳。他还没见过谁的身体这么差过,跟个瓷娃娃一样。
他的话音落下,身侧又传来一道温润和煦的嗓音,“不知江世子可有带药出门”
经施无眠一提醒,卫恒一拍大腿,“是啊,江望津你的药呢”
江望津被他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头疼,听见最后两句,他眼神飘到施无眠身上。
此人如清风朗月,通身萦绕着淡淡书卷气,淡雅出尘,一如当年初见。
“我”江望津正说着,嘴里就被塞了一粒药丸,苦涩的味道直接蔓延至了舌根,“好苦。”
江望津细长的眉紧紧拧着。
江南萧“咽下去就不苦了。”
江望津抬起眼帘,桃花眸中水汽氤氲,不知是疼的还是苦的。
江南萧往身后招了下手。
不多时,杜建拎了个小水壶上前,江望津连忙接过喝了一口,冲他弯唇,“谢谢。”
杜建连道不敢当,要谢也该是谢主子才是,他可不敢邀功。
待杜建退走,他禁不住缩了缩脖子,似乎还能感觉到方才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的凛冽感,仿若从骨头寸寸刮过。
原地,卫恒被两人靠在一起的姿势看得发愣他记得江望津好像不太喜欢跟人凑得这么近,半晌才找回声音道“江望津,这位是”
江望津看向他,“我哥。”
卫恒恍然,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候府大公子,他也连忙同两人介绍道“这是施无眠,施公子。我是卫恒,江大公子好。”
施无眠笑容浅浅,嗓音舒缓,轻以一礼,“江大公子,江世子。”
卫恒容貌尚算英俊,眉眼含笑,十分平易近人。施无眠的模样则更显俊逸,与他周身的气质相得益彰,言行举止间亦给人温润如玉之感。
江望津点头算作回礼,眼也没抬,神情隐有几分冷淡意味,只淡淡回了句“施公子。”
江南萧亦晗了颔首,转而问江望津“可好些了”
江望津转脸,同他弯了弯眼,“好多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情绪过大,否则容易病发,方才只是因见到故人回想起前世记忆情绪波动了一瞬,现已缓过来,吃了药后心口泛起的不适已散去些许。
江南萧若有所思。
刚才他感觉到的那股滞闷感也散了。
江南萧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然此刻他不由忆起第一次他觉出异样时,翌日便听到江望津晕倒在榻前的消息。当时他想着若自己察觉有异去看一看也不至于让人在榻前昏了一晚,以至染了些风寒,如今想来却另有一番含义。
第二次,是江望津醒来后感觉到的干渴,当时江南萧亦有所觉。
之后的每一次他都仿佛能够感同身受般。
江南萧按捺住内心的探究,看向身侧的人。
江望津和卫恒简单寒暄了几句,全程没有去看另一边的施无眠,“百花会我就不去了,时间差不多,我要回去休息了。”
说罢,他和江南萧四目相对。
卫恒还来不及劝什么,只一脸歉意去看身旁的施无眠。后者唇角微勾,仪态端方,瞧着并没有丝毫被怠慢的感觉。
卫恒叹了口气,他还想给江望津介绍两人认识,总觉得这两个人应该谈得来,看样子是不行了。
他正想着,忽地就见施无眠神色变得古怪。卫恒循着他的视线朝前方望去。
江南萧听到江望津要回去,问了句,“选哪个”
江望津短暂思索,“抱吧。”
虽说被别人看见不好,但他真的走不动了。背的话会压到胸口,肯定又得难受。
他刚说完,整个人便腾空而起,被托抱住。
江南萧抱着人,同呆若木鸡的卫恒与施无眠抬了抬下巴,“再会。”
卫恒“再、再会”
施无眠整理好表情,“再会。”
江望津默默把脸埋进江南萧肩窝。
心中暗道快走快走快走。
江南萧走了,脚步异常缓慢,与来时相比花了三四倍的时间不止才回到庄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