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我们干脆趁夜逃了吧。他们不管你的死活,你又何必管他们去就算之后圣上真的问责,我们大不了与他们同归于尽。”一锁上院门,苏合便愤愤不平起来。
“莫说气话了,到底关系到十几条人命,再者,我娘的牌位终究也在这林家祠堂里,全当是还了这些年养我育我的恩情。”林昭昭坐下,低声感慨,“这是我注定的命,我认了。”
“公子,您想好了您真要替林小姐去血狄那蛮夷之地,嫁给那残暴不仁的蛮子头头”说着,苏合眼眶就先酸了起来。
城南林家女,楚楚世间无。秀色颜如玉,艳压群芳孤。
大夏王朝人人皆知的,林昭昭的嫡姐林楚楚是“大夏第一美人”,还未到行笄礼的年岁,好逑的君子们就快把他们林府的门槛踏平了。
可惜嫡姐看不上一般的凡夫俗子,想等情投意合的知心人,谁料等着等着,等来一道和亲的圣旨。
林楚楚不肯只身一人背井离乡,更不肯嫁于豺狼成性的蛮夷。但皇命难违,林家就算再舍不得掌上明珠也只能双手奉上。
于是,林楚楚私奔了,连和谁跑得林家都不知道。
辞别信里,言之凿凿说自己要“万顷波中得自由”,要与情郎在野山河边逍遥快活,再也不回燕京了。
林家人被这变故吓傻了,眼看着和亲的日子近了,若是到时交不出人,那林家便是欺君罔上满门抄斩的重罪。
好在林家不只有林楚楚一个绝世美人,还有一个容貌更甚不为人知的庶子。为了不酿成家破人亡的惨剧,林家人咬了咬牙,死马当成活马医,决定让这庶子男扮女装替林楚楚和亲。
上辈子林昭昭心里自是千万个不愿意的,他寒窗苦读多年,就想考取个功名,为他那早死的娘争上一口气。
而男扮女装嫁给另一个男人这种荒唐至极的事一旦戳破宣扬出去,不仅他小命不保,生前的名誉也全都毁了,死后都要受人耻笑。
更何况嫁的还是血狄首领旭烈格尔,传闻里骑马拖尸三百里至强至暴的草原杀神。
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被绳子勒过的地方还痛得厉害。
当初他为此事甚至生了自缢了断的心思,结果硬是被救回来了。
当看到林老爷抱着他娘亲的牌位缓缓跪下时,林昭昭还是流着泪,绝望地松了口。
“我想好了。”林昭昭轻声说。
“既然公子想好了,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苏合也跟着。”苏合吸了吸鼻子说,“公子早些休憩,我去收拾行囊。”
“去吧。”林昭昭没有开口劝人留下,苏合是他娘亲生前捡回来的小乞儿,从小就伴在自己左右侍奉。他心里明白比起独自留在林府,还是将苏合留在自己身边安稳。
重活一生,林昭昭也不妄图什么逆天改命了。
他只是不想后悔,不想再伤害所有对他好的人。
夜里,林昭昭躺在床榻上无法入眠,他一阖上眼,男人沉痛绝望的声音就仿佛近在耳边。
“若早知最后你厌弃我到连活着也不愿了我就不强求了”
总是不想承认,但林昭昭心里从来没有一时是真正厌恶旭烈格尔的。
无论其他,至少婚后十年旭烈格尔未曾苛待过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只要送来给他的无一不是整个草原最好的。
他不是没瞧见那人想要补偿,甚至想要讨好自己的心思,只是那时的他愤恨缠身,一直装作视而不见罢了。
如今死过一次后,林昭昭终于能以平和的心境去回想以往的种种,他越想越发现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当真是十分忍让迁就自己。
在那一望无际的乌拉草原上,旭烈格尔是什么什么身份,他林昭昭又是什么身份,若是两人地位互换,他是否能有那样的耐性,容忍一个男扮女装替嫁而来的异族庶子对自己爱答不理,更甚之指着自己的鼻子呼来喝去。
恐怕是不能的。
除非对方是他养起来供着的活祖宗。
林昭昭心里一抽,翻过身又忆起最后在抱着他墓碑的孤寂身影,一股说不上从何而起的酸涩绕在他心头挥之不散。
他忽然很想知道男人那时所说的强求到底指的是什么。
“林小姐,送亲的人马已经停在府外。”门外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
“已经到了不是说先去皇宫,等御前行了和亲大典后再走的吗”苏合皱起了眉头。
“前面传了话来,那蛮族首领说了,大典的事等回了血狄在办。”那宦官答,“故而还请林小姐快些。”
“麻烦公公了。”林昭昭坐在榻边,微敛嗓子,“民女遵旨。”
“这旭烈格尔是什么意思”苏合愤愤不平,“面都不见,礼也不成。莫非他还嫌弃我们不成”
“和亲大典是大夏的风俗。”林昭昭很是平静,这结果和前世一模一样,他早就知道的,“旭烈格尔是血狄族长、蛮族七十二部最强部落的首领,结亲之事自是想循着血狄的规矩来办。”
“他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苏合微微咬牙,“这还没出大夏呢他就如此欺人,那要等公子真到血狄还不知要遭什么罪。”
“大夏有意献媚讨好,我们做臣民的也只能跟着卑躬屈膝。”林昭昭盖上那绣着金丝龙凤的大红绸缎,“不过没事的,别怕,车道山前必有路。”
“只要在少爷身边,苏合就不怕。”苏合愣愣地望着铜镜中的红影,只感觉自家少爷仿佛一夜间言行稳重了许多。
“走吧,勿耽误了吉时又生什么事端。”林昭昭站起身,在喜婆和苏合的搀扶下往府外走去。
盖着头帕,林昭昭不知道有哪些人站在门口送他。听喜婆说,早在一个时辰前林府的人就已经候着了。
林昭昭没有一点感触,心里没有伤心,更没有感动。他很清楚,与旁人出嫁时哭哭啼啼不同,今日来送的这些亲人没一个对他是真心不舍的。
“娘,我走了。”跨过门槛,他在心里默念。
经此一别,他林昭昭同这林府便断得干干净净,再无任何干系了。
立喜牌,花轿起。
爆竹声鸣,锣鼓喧天。迎亲队伍开路,吹吹打打,喜乐齐奏。
此些年大夏战事连连,偌大的燕京也已经很久没有如今日这般热闹欢喜的了。迎亲道路的两侧早就挤满了人,酒楼茶坊的栏杆边也被摇着纸扇的公子哥们站满了座儿。
即使无法亲眼瞧见“大夏第一美人”的真容,人们还是对这传闻中比天仙还漂亮的人物好奇不已。
“真是可惜了这林楚楚了,明明有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之姿,最后却要落得这么一个花落成枯枝的下场”
“可不是,嫁给旭烈格尔那嗜杀的蛮人,美人当真是有去无回了。”
“我说,你们昨日可瞧见那些进城来的蛮子,一个个皆有九尺之高,膀大腰圆、虎背熊腰,长相凶残得如那山上吊青眼的大虫精,张开口就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天老爷,若按你这般说法,那他们的首领旭烈格尔岂不是三头六臂的魔神这林楚楚柳腰花态的怕是连今晚都活不过了”
多年来大夏王朝与草原蛮夷一直不合,最近这段日子更是势如水火。虽然已经连吃了好几次败仗,朝廷落魄到屈辱和亲的地步,但是大夏的男人面上依旧看不起外表粗犷、戎装长袍的蛮子。
而对于蛮族的首领旭烈格尔,此人在大夏的凶名已经到了能让小儿闻其名,啼哭即止的地步,故而他们内心深处比起鄙夷,更多的是畏惧忌惮。
看客们摇头晃脑,因红颜薄命唏嘘短叹,而正坐在那“鸳鸯戏水”花轿上的“第一美人”却对外界的议论纷纷毫不知情。
林昭昭紧绷的身子,后背已是微微出汗。
有言道“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林昭昭不是什么大姑娘,也不是第一次坐这花轿了,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紧张。
一想到马上要见到那个男人了,他的心脏就砰砰砰响个不停,像是要跳出嗓子眼一样。
无可讳言,他还没做好与男人相遇的准备。他不知自己该以何种态度对待男人,也不知自己初次见面该说些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次毅然决然嫁给对方是出于何种心思。
林昭昭只知晓自己要改变。
此次和亲避无可避,一是那冷漠无情的燕京林府他不想呆了,二是打小娘亲同他说的最多的便是做人要知恩图报,上辈子旭烈格尔为他种种付出,他糟践作弄心中有愧,这次总想尽力补偿一点。
虽然还不知究竟该如何做,但至少林昭昭不想再看到那人因自己而变得萎靡不振、失意颓废
砰的一声,花轿毫无征兆地落了地,林昭昭胡乱想着心事,险些顺着前冲的劲儿栽了跟头。
“林小姐,到关外了,该换轿了。”轿外的喜婆低声说。
“真疼” 林昭昭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从狭小昏暗的婚轿里缓缓走出。
倒不是他想故意拖延时间,只是脚上这双供女人穿的红色喜鞋当真是不好走。虽然林府私下将这绣花鞋给他改大了,但花式还是女人穿的前尖后收的花式。仅是刚刚从林府走上花轿这么点路,就已经将他两只脚前脚后磨破了皮。
眼下他走路只能缩着脚趾缓缓往前挪了。
“迎亲换轿”有人高呼。
林昭昭方走出轿,堪堪站稳。飞沙走石间,关外呼呼怒嚎的晚秋西风竟将他的大红盖头整边掀翻开来。
眼前红绸飘起,林昭昭被吓得一个哆嗦。
绣娘巧手刺绣的大红盖头吹落到地上,这是他前世和亲出嫁未曾经历的突然状况。
他像一只田间的稻草人,站在那一动不动。在场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包括不远处骑在红花黑马上的男人。
“那便是林楚楚当真是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大美人啊”
“凡间美誉以之相喻都稍显勉强啊”
“真是便宜那些蛮夷人了。”
周围议论纷纷,林昭昭脑中空白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生怕被什么人瞧出要命的端倪来。
无措间他正好看见了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顺了上辈子“呼来唤去”的习惯,那差遣人解围的话就如此从嘴边溜了出来。
“蛮子,过来迎我。”他嗓音发颤,望着那道身影高声唤了句。
也几乎是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林昭昭就脸色惨白,连带着肠子一起悔青了。
相逢不是当初时。
眼下他和男人只是第一次见面,半句话的交情也没有。他如此一个身份低微被送来讨欢心的美人,竟然上来就敢用如此直接的语气命令蛮族的首领怕是下一刻身首异处也不奇怪了。
“真是造孽哟”一旁的喜婆被林昭昭吓到失声。
不知是谁,林昭昭隐约听到附近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在场的所有人都要被林昭昭这句放肆话吓得魂飞魄散。
“吁”有人低呵一声。
黑马站稳不动。众目睽睽之下,世人眼里恶如“杀神”的男人一手拽住缰绳,脚踩铁镫,干净利落地翻身而下,向林昭昭大步走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