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乙走后,秦一隅和那个他用过的音箱面对面坐着,坐了整整一夜。
他没喝酒,却恍如置身于一场风暴之中,比音乐节那次还要大。烈风将这间屋子粉碎了,碎片卷在一起,凝成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影子也坐下,就坐在对面的音箱上,渐渐化出一双眼睛,浅色、像蜜糖又像狼的一双眼睛。
他曾对这双眼睛做过想象过最幻灭、最糟糕的设想。
可他根本没想过,原来这个人真的会再次出现,而且是以一种非你不可的姿态出现。
说毫无动摇是假的。否则他根本不会在看到的瞬间,就忍不住给了一次机会,打开了那扇打算永远封存的、名为音乐的门。
在此之前,他听到琴声都想吐。
然而,开启的原来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魔盒,里头装着那人恐怖的天赋和难驯的决心,强势、镇定,没有劝服,没有话语,只有一双手,一条basse。
那双演奏的手暴力地搅动了这潭死水,留下汹涌的浪,然后离开了。
秦一隅企图摆脱这幻觉。
他来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抬起头,他与自己对视,目光停留在脖子上的刺青,是一颗星星在他十八岁时掠过,留下的烙印。
那你现在自由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他躲起来,以为可以自我麻痹,自暴自弃,最后才发现,这其实不过是一种漫长的活埋。
现在,记忆里那颗星星出现了,拿着铁锹肆无忌惮挖开荒草与土壤,用手扒开那些石头和灰尘,试图救出他。
但是不是太晚了。
为什么偏偏要在最狼狈的时候出现为什么每一个音符都闪烁着天才的光辉,他越是用心听,越清楚现在的自己就是个废物。
一个不能再弹琴的吉他手,要去有什么用
天亮了。他的手机也响起来。看了一眼来电人,秦一隅点了接通。
“小鱼啊,你那把琴卖出去了,我已经把钱转给你了”王亮的声音满是喜色,好像很替他开心,“我弟说买家特爽快,什么都没问就直接买下来了,也没讲价,早知道挂高一点卖了。”
秦一隅假装开心地笑了两声,但实在太假,给自己都听乐了。
“谢谢王哥,帮了大忙了,明儿请您吃饭”
“这么客气干啥。”
电话那头,王亮高涨的情绪却突然沉下来,又道“吃饭就不用了,小鱼啊,要一会儿没事儿的话,来培训班一趟吧,帮哥搬点东西。”
秦一隅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这人一向好的不灵坏的灵。
“好嘞。”
果不其然,等他赶过去,发现楼下停了辆搬家公司的大货车。王亮愁眉苦脸,边抽烟边叹气,说他老婆骑电动车摔了一跤,骨折了,老家一下子没了撑着的人,老父亲一直病着,现在也没人照顾,前几天回老家,刚到医院,就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哭。
“我在这儿,挣得不多不少的,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王亮分给他一支烟,“还是回去吧,在家随便干个小买卖,起码不累着她。”
秦一隅点了点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雾霾,吐了口烟,用更灰更白的烟圈挡住那团虚空。
“活着真没劲呐。”
一旁的王亮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表情变了变,很快他又拢住秦一隅的肩,用力晃了晃:“小小年纪,还这么帅,别说这种话”
秦一隅又吐出一个很圆的烟圈,然后用鼻尖去顶,边玩边说“放心吧哥,没劲我也会好好活的。我妈交代过,我得听她的。”
看他这样,王亮脸上的笑愈发沉重“都怪哥,害你失业了。”
他不说,秦一隅差点儿忘记这事儿。他立马挂上笑脸,晃着一头不长不短的卷毛,乐呵呵道“嗐,我这人就爱当无业游民,多自由啊。”
不过坦白讲,钱确实也是个问题。
尤其是现在。
和王亮分别后,秦一隅翻出记事本里夹着的那张旧到泛黄的纸条,对着输入了银行卡号,将刚收到的吉他钱全数转了过去。
完事,他给当时在村里认识的布朗族女老师玉尼打了个电话,对方听闻,始终推脱,说自己会再想办法。
“还想什么啊,赶紧带着孩子去看病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可是”那边的声音竟然带了些哭腔,这下秦一隅倒是真有些无措了,他可不会安慰人。
“别可是了啊。”秦一隅皱了眉,借口说信号不好,想挂电话。
对面的哭腔忍住了,又问“他让我问你,你还回来看他们吗”
听到这句,秦一隅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纯朴、天真的脸。在他觉得人生糟糕到谁也不想见,只想往山里躲的时候,的确是这帮小孩儿拯救了他。
他熟知他们每一个人的家人,甚至是他们家里养过的小鸡、水鸭和小牛犊,每一个秦一隅都悄悄地起了名儿。尽管贫穷,但每一户人家都把他当做孩子、朋友,甚至亲人,用最热情最善良的方式包容他、照顾他。
那段回忆是浸泡在阳光与花香里的,是一张柔软的床,托住了坠落的他。
“当然了。”
他踢开路边的一枚石子,呼出一口气,笑着说“明年的桑康节,我肯定回去。让他们等着我,都健健康康地,等我回去过节,一个也不许少。”
明明完成了心头一件大事,可他不觉得轻松,或许因为这只是个开始孩子还那么小,这种病治起来好像也没个尽头。
那他自己呢没钱,没未来,没有了按弦的手,欠一身债,甚至还没了唯一还算喜欢的工作。
他还有什么
太糟了,一个这么糟糕的人,南乙究竟为什么这么执着。
不能继续想下去了,秦一隅强迫自己像倒垃圾一样倒掉这一切。
每当心头变得沉甸甸,他就会独自坐公交车,漫无目的,眺望窗外,坐到终点站再换乘。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他一路坐到了公主坟。
到站后,他跳下车,在附近的花店里转悠了一分钟,买了束打折的红玫瑰,然后骑共享单车来到一公里开外的公墓陵园。
雾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艳阳高照,愣是连片云都没有,晒得人睁不开眼。
面对母亲的墓碑,秦一隅一开始说不出什么话,像根木头桩子似的静静杵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定定地望着墓碑上母亲年轻美丽的脸。
盯着盯着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
隔壁还有正嚎啕大哭的一家人,听见笑声纷纷侧目,都忘了哭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人们总这么说。但这么多年了,秦一隅站在这里,依旧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人生走向崩塌的那一年,他甚至认为,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一意孤行搞乐队,这是错误的开端。如果真的听妈妈的话,老老实实念书、毕业,按照她的规划生活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们不会发生那么多争吵,他不会被自己的父亲出卖,不会气到拒接母亲的最后一通电话,母亲不会离开,他也不会出事,年纪轻轻就成了废人。
这世界残忍就残忍在没有如果。
他忘不掉认领母亲的那一天,好像也没办法再站在台上唱歌了。
过去这么久,他逐渐与一些既定事实和解,也接受了无可挽回的命运。这不容易,秦一隅几乎用尽全部气力,活生生地割下前二十年那个骄傲、恣意的自己,一刀一刀,再一点点打包扔掉。
然后南乙出现了。
他的出现开始让秦一隅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些被他抛弃的血肉,每一块好像都还鲜活无比,仔细一看,啊,原来它们还裹着跃动的音符啊,一跳一跳的,真吓人。
“妈,你说,他为什么要出现呢”
“会不会是我精神不正常”他皱了皱眉,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留存过任何证据,来证明南乙真实存在过。
“最近我总发现一些怪事,一觉醒来,家里的东西不是少了,就是挪了位置,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说会不会,这个人根本没出现过,是我幻想出来的,我在骗自己”
听到这些话,隔壁那家人慌慌张张离开了,边走边谨慎地回头看,但当事人深陷思考之中,并未察觉。
不过很快,他又否认了这些神经质的猜想“不对不对”
那把伞的确消失了。
对,至少有这一个凭证,这令秦一隅松了口气。
南乙是真实的。
“我就该录下来的。”他跳跃地转换了话题,把妈妈喜欢的花放好,然后盘腿坐下,揪了一根草自顾自说着话,语气懊恼又孩子气。
“他弹得特别好,要是录下来,这会儿就能放给您听了。”
无人回应。
秦一隅干脆躺了下来,躺在墓碑旁边,小孩儿一样蜷缩着身体,用受伤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墓碑,好像小时候睡在妈妈旁边,抚摸她香香的头发。
他低声絮道“早点儿来就好了,太晚了,我现在已经”
话音未落,周围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开秦一隅前额的头发,柔柔地拂上他的面颊。
于是做不到了这四个字被咽了回去。
他轻笑了笑“您别骂我呀。”
风愈发大了起来,一片花瓣被吹散,落到秦一隅怀中。
秦一隅笑不出来了,手指捻起那一小片柔软的花瓣,顿了又顿,每吐出一个字,就好像从胃里吐出一颗沉甸甸的石头。
“要不还是骂骂我吧。”
从陵园出来没多久,阳光就被云层遮蔽,他搞不懂是哪儿来的云,来得这么快,就好像墓地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温暖明媚的梦。
从梦里踏出来没多久,天就快黑了。落日红得刺目,像一滴晕开的血。
坐在公交车里,心事颠来晃去,他脑中莫名冒出一个词近乡情怯。
他怯到甚至不想回到那间出租屋。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走进去,打开那扇门,南乙的脸,他的眼睛,他的basse一切都会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钻,越钻越深。
这家他回不了了,只能去周淮那儿打地铺。
平时秦一隅几乎不会来过夜,他习惯一个人睡,周淮见他来了,就清楚这人心情不佳,所以什么都没问,只是在收拾穿孔工具时,想到南乙在纹身店里说过的话。
“哎,上次那小帅哥要你给他穿耳洞来着,他还来吗”
昏暗的房间里,秦一隅眼神茫然。睫毛似乎又掉进眼睛里了,很难受。
他揉了揉眼,沉重地上楼睡觉“不会来了,我说了再也别见了。”
流星划过的瞬间固然令人悸动,但消失之后,夜色只会更黑。
周淮很少听到秦一隅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赌气似的,很烦,也很难过。
“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欠你什么”他自言自语道。
确实欠了,虽然只是一把伞而已。
很可惜的是,南乙没能面对面亲自还给他。
不过出发前他就有预料,所以也没多失望。从秦一隅的小区出来时,他跨上摩托车,戴头盔前,视线对准了后视镜里的右耳,耳廓上已经有耳钉了,耳垂还空着,没穿过孔。
可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被新闯入后视镜的一伙人吸引。他们从一辆面包车上跳下来,手里还拿着家伙。
南乙有种不妙的预感,刚想放下头盔,但手机忽然响起,是妈妈打来的。
他只好先接电话。
“下周吗”南乙低头确认日期,“是之前我说的那个耳科专家”
“是啊。”妈妈在电话那头说,“虽然说希望不大,但我想了一下,还是得试试,你说呢我也说服你爸爸了,咱们再试一次。”
“好,我去挂号,有消息了告诉你们。”南乙重新发动了机车,“您和爸在家等着,别自己来。”
“你还得上学呢,妈妈自己来就行。对了小乙,上次不是说要参加乐队比赛别操心你爸了,你的事最要紧,还有,千万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妈妈不在你身边,凡事都要”
“凡事都要小心,不要和人起争执。”南乙语气带了点笑,提前预判了母亲的嘱咐,“妈,我都知道了,放心吧。”
挂断电话,那帮人也消失不见,他戴上头盔,骑车离开。
晚上赶回排练室时,迟之阳和严霁已经练了有一会儿了,南乙是个行动派,三两下就和他们敲定了翻唱曲目。要说原创,他之前也写过一些,但并不想用。
严霁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这首是无序角落的歌。”上了几年班,总在和客户领导打交道,他说话总是很委婉,“海选唱他们的歌会不会太冒险而且你确定要大改”
南乙当然听得懂这话外音。
无序角落就是秦一隅,秦一隅就是无序角落。哪怕他现在不在,换了其他人做主唱,也改变不了这一固有印象。他们的歌早已被贴上“无法被翻唱”的标签,别说其他人,就连无序角落现任主唱,也一直被诟病“不是那个味儿”。
秦一隅的音色、表演风格和创作天分都是无法复刻的,尤其是ive的表现力。他几乎已经成为一种符号,一个声音水印,永久地、如幽灵般刻录在无序角落的每一首歌里。
“就是因为是他的歌,才要大改。”
南乙低头调音,语气有着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着“套在他的模子里只有死路一条。”
迟之阳倒是不担心,他对南乙有着天然的信任感,笑着敲鼓“咱们这也算是走钢丝了,多刺激啊。”
“可能是职业病吧,总是会下意识考虑风险问题。”
严霁耸耸肩,心想自己都裸辞了,考虑这么多也太晚了,不如痛痛快快玩儿一次。
于是他又说“不过高风险高收益,比赛这种事,敢冒险的人才有机会赢。”
南乙歪着头看他,感觉这人意外地非常对胃口。看着成熟稳重,其实内心也有敢于博弈的疯劲儿。
这样的都能被迟之阳捡回来。
他插上音箱,笑着对迟之阳说了句“你挺厉害。”
“啊”迟之阳摸不着头脑。
不过被夸了总是开心的,打起鼓来都卖力不少。
“现在我们还有一个问题。”每当身处一个小组,严霁总是恨不得快速确定好分工,更别提在海选前夕,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主唱部分还没定下来,这令他非常焦心。
相比较而言,键盘是旋律乐器,比鼓和贝斯都更适合分担主唱的位置,但他不认为自己的音色和唱功能独挑大梁,因此看向另外两人。
“谁做主唱呢”
“哪有鼓手唱歌的不得忙死。”迟之阳立刻指了南乙,“小乙音色巨好,气息也稳,你听了就知道。”
严霁有些震惊“贝斯手做主唱的也不多啊。”
倒不是说没有由贝斯手担任主唱的知名乐队,当然有,只是这难度实在和吉他手做主唱不是一个等级。
“贝斯是节奏乐器,本身就不适合弹唱,除非贝斯手是根音战士,走走根音不管律动,只跟着旋律线张嘴,这样担当主唱位也不是不行。”严霁说着,看向南乙,“但你不是啊,如果要为了弹唱,牺牲你的技术,我反而觉得非常可惜。”
这话完全出自肺腑。
他见识过南乙强到惊人的器乐技术,和扎实的律动感,那是能稳住一整个乐队的必胜法门。要在保持这种演奏水平的同时,压着旋律线唱歌,和周伯通左右手互博有什么区别
南乙的表情始终很淡,但很认真听他说完,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这样,我们先试试。”
但当他们正式地开始第一次排练,或者说,当南乙开口、进行贝斯弹唱的瞬间,严霁就明白,“试试”这种说法太自谦了。
这根本不是“试试”,是在拥有极高天赋的同时,练习过无数次的结果。
打从第一次见面,严霁就感觉这小孩儿很不一样,眼神很定,人很独,凡事说三分留七分,总有事要去做,没一刻闲下来过。
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堆着一块又一块坚硬的秘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