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事媚人怨憎会,取私物晴雯求不得
媚人瞪大了眼睛,愕然地望着晴雯,良久无言。
她是个嘴紧的人,否则义忠王府出事后也不能安稳活到今天。但是被晴雯委婉点到这个份上,她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分别了。
“这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性命不保,你是个爱玩乐的闲人,藏不住话,心思又浅,何必趟这浑水。”媚人还是不愿意说。
晴雯知晓自己从前的形象不大稳重,便也不追问,只把头歪在媚人肩上,揽着她的腰说“好姐姐,我什么都不问。你若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尽管说,我都听你的。”
“你倒是长进不少,直肠子也会拐弯了。”媚人斟酌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你以后多提防着宝姑娘,她素性心口不一,寻常人看不透她。”
晴雯知道媚人的话,言尽于此,断不肯再说明白一些。她想了一会儿,开始诱导媚人在心里念及“情”字。
“前儿宝玉还说宝姑娘的金锁与他的玉是一对。莫非宝姑娘对我们二爷有情呢”晴雯装傻充愣地说。
媚人眉头一皱,连连摇头“刚夸你长进,你又糊涂了。什么情不情的,婚姻大事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是你能浑说的。”
而此时媚人心中想的却是“情什么情,薛姑娘那样高傲的人,怎会看得上我们糊涂呆傻又不奋志的小爷,或者说她根本是无情种,看不上世间任何一个男人。
这世上恐怕只有我一人知道,薛父在世时,常与义忠王来往,暗中输送谋逆的银两辎重。而薛大姑娘与义忠王世子有过口头婚约。
金玉良姻不过是薛姑娘安抚母亲的一个幌子,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保家之法。薛大姑娘应是想通过选公主伴读进宫,伺机为义忠王世子报仇。
这个仇也不是简单的弑君篡位,而是要影响陛下重拟国策,在朝堂上流布宣扬儒商并重、开放海禁的方针。
若非主家起事前,我曾偷听到她与义忠王世子的对话,否则也根本不会知晓。一个十一二岁的闺阁少女,竟有如此宏志。”
听了媚人心中回忆之事,晴雯只觉脑中受了针刺一般,原来宝姑娘不爱花儿粉儿,穿戴素雅,竟是在为义忠王世子守望门寡。
而这个孝竟也不是为情而守,是为志而守
宝姑娘的所思、所想、所为,远远超出了晴雯可以理解的范畴。
只是她虽不智,也知道天下商人逐利轻义的多,诚信无欺的少。一旦举国重商抑农,那千万耕者,恐怕将无田可种。
纵然宝姑娘的大志再如何宏伟,眼下她妄图掩盖重罪,戕害无辜,终归是大错特错的。
晴雯无暇多想,又怕这绛芸轩四处漏风,稍有行差踏错,就会害了媚人。两人耳语了一番,决定先将计就计,表现出二人闹掰的样子来。
没过多久,两人就在里头高声吵起来,晴雯骂骂咧咧摔帘出去了,而媚人红着眼圈抽抽噎噎的。
袭人走过来对媚人说“怎么我一会子看顾不到,就出事故了,姐姐知道她脾气犟,就多让着她一点儿罢。”
“晴雯脾气极好,只是舍不得我走,撒性子呐。”媚人故作坚强,不肯诉委屈。
“姑娘有了好前程,晴雯那蹄子心高气傲,难免妒醋。过一阵子就好了。”袭人自以为心知肚明,劝慰了她几句,就去里间哄宝玉了。
媚人暗忖袭人又打算寻隙“安慰”宝玉,转头又去请李嬷嬷来屋里喝茶,商量下宝玉外书房绮霰斋修葺的事。
“嬷嬷也知道的,我们小爷在这屋里是无心读书的,只是不知绮霰斋还缺了什么,月了怎的还没修好”
李嬷嬷捧着热茶渥手,慢条斯理地说“窗框子才装上去,还没糊纸,年底怕是修不好了。”
“嬷嬷也请催一催外头的工匠,趁这几日天晴,还是早日竣工的好。”媚人扯了两句闲篇,又看向里间道“宝玉晚上没吃饭就渥着了,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一听这话,李嬷嬷忙搁下茶,掀帘进去瞧。宝玉正与袭人着紧温存,突见李嬷嬷闯进来,只把两个人唬了一跳,慌忙左右散开。
李嬷嬷是积年的老人,什么世面没见过,哪里不知他们起先在干什么。
若非顾及宝玉的脸面,她早发脾气教训毛丫头了。此时天已黑了,不便生事,不过嘱咐宝玉照常吃饭云云。宝玉耐着性子与老人家磨牙,好赖又喝了一碗汤,李嬷嬷才安心走了。
“这老货来得可真是时候。”袭人后悔自己行事不谨,正犯到了李嬷嬷手里,一面安慰自己,老太太早将自己给了宝玉,便是被人知晓了,也无伤大雅。一面琢磨着如何把这讨人嫌的老嬷嬷给撵出去。
眼下宝玉、黛玉两位小主子还跟着贾母住着,一个住东厢绛芸轩,一个住西厢。人来人往、人多嘴杂的,袭人行事多不便宜。只盼着老太太能想起来,爷们儿大了,常在内帷厮混不妥当,将宝玉安置出去才好。
此时晴雯正在西厢黛玉处,与紫鹃说话,她想起后来抄检大观园时,但凡包袱衣箱里有男子物件的丫头,都被撵了出去。虽说没祸及林姑娘的潇湘馆,到底宝玉的东西多少留在了林姑娘处,未免遗祸将来,她还是早点把那些东西搜罗回去。
“宝玉总是丢三落四的,我怕年底嬷嬷们对账,少了东西难说嘴。想来大多都忘在林姑娘这里了,所以来取回去。”晴雯简明说了来意。
紫鹃点头道“可巧,我们姑娘日常就想着这一出,每每宝玉换下的寄名符、披带、扇套、荷包等物,都由我收拣起来了,只等着你们什么时候想起来取。”说着就回房拿东西去了。
“还是林姑娘细心周全,宝玉就想不到这些事。”晴雯见黛玉拆了发髻,正在妆台前摘耳环,不由走过去拿起梳子为她通发。
晴雯站在黛玉身后,两人在镜中相视一笑,黛玉褪下戒指放在妆奁内,笑说“眼下天都黑了,你才来取,等会子拿个大包袱出去,不怕林大娘瞧见了挂误你,白打一出盗窃官司。”
“姑娘真是处处为我着想,我就是想着天黑才好行事。”晴雯向镜内一笑,又低头为黛玉梳发,她的头发柔顺乌亮,把在手里滑腻如绸。
不由想,怪道宝玉的脚总被这屋子给黏住了,林姑娘标致美丽又心巧善良,谁人见了不爱呢。
“便是林大娘巡夜盘问我,我也只说是宝玉外书房的东西,绝不透露是从姑娘这儿搬回去的,省得人嚼舌根。”晴雯早就想好了应对策略。
听晴雯这样讲,林黛玉不由深看了她一眼,暗忖宝玉长大后,房里的丫鬟也都心高志大起来,却少有真心为他着想的。还有打着为他好的旗号,擅权谋私,做张做智的。这个晴雯,瞧着心比天高,不肯服人,倒是个极忠心的。
前一段心里话晴雯无缘听到,但是黛玉夸她忠心的话,正撞在她心坎上,喜得合不拢嘴。
紫鹃取了包袱出来,见她二人倩影交叠,笑语晏晏的样子,俨然真主仆一般,抿嘴一笑,“反正宝玉的丫鬟也多,他又爱往这边跑。姑娘若是喜欢晴雯,何不向老太太讨了她来,与你作伴。”
晴雯听了正中下怀,将手搭在黛玉肩上,内心切盼梦想成真“那敢情好,林姑娘快向老太太讨了我吧。我给姑娘梳头簪花,陪姑娘刺绣弹琴。”
“我若讨了你,宝玉岂不是天天找我要人那我可烦死了。”黛玉回身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天不早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省得宝玉夜里醒了,叠声叫你,吵得我们这边也睡不成。”
晴雯心知此事无望,好生遗憾,只得捧了包袱出去,又回头说“那我明儿再来玩。”
黛玉起身送她到门外,只说“我老师贾雨村得东宫保荐补了京缺,恰好明儿续弦开喜筵,只怕宝玉还要带你出门吃酒呢,你后天再来吧。”
晴雯答应着去了。
西厢这边关了门,紫鹃伺候黛玉服了药,正收拾着药盅,只听黛玉说“我身上还没好呢,你怎么也病糊涂了。打我一来,老太太就把你给了我,她待我如宝玉一般,比探春姐妹三个都强。因我请医延药修方煎剂,本就多事,闹得不可开交,底下丫头婆子哪有不嫉恨抱怨的,我若再不知深浅,还张狂得再要晴雯来使,你让旁人如何想我。”
紫鹃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身边就我和雪雁两个心腹,到底是少了,原先林家的丫头们又不好叫上京来。宝玉是个不防头的主,成天在姐妹堆里闹,不知分寸,就怕于姑娘闺誉有碍,多一个人看顾你,我也安心一些。”
“劳你费心了,我也并不想在贾府久住。”黛玉将头靠在引枕上,幽幽道“等父亲身子安泰些,迟早要接我回去的,咱们再将就些日子罢。”
她拈着手里的喜帖子,若有所思起来。
按理说,贾雨村作为林、贾、王三府的话事人,晋升之途应由王子腾上本举荐补个实缺才对。父亲是纯臣,又远在江南外埠,与诸皇子素无往来,为何东宫会突然提携名不见经传的贾雨村升个虚职呢
东宫太子,只比宝玉大了一岁,就懂得培植势力,离间臣工了么
紫鹃见黛玉凝神望帖,不由道“姑娘若也想赴宴,何不跟老太太说。”
黛玉原本称病不去的,转念一想,还是去看一眼的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