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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绾晴黛第二十五回
    除夕夜劫后开家宴,霜见月先妣化尘土

    转眼就是除夕了,王君效那边也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林御史体内的毒全部拔除了,虽则身体仍虚,但白天已不必卧床休息,可以在院中活动了。

    一大清早,黛玉就指挥领着一众仆妇丫鬟,在府中各处忙碌,悬挂纱绫彩灯,安设佳卉盆景,鼎焚清逸之香,瓶插凌寒之花,四处帘飘绣带,遍地毯铺鱼濑,展眼望去整个林府花彩缤纷,馥郁温香,可谓气象一新。

    “父亲,你瞧还有什么遗漏不当之处”黛玉忙活完,扶着父亲在园中漫步。

    林海心知女儿自一回家就施谋用智,与姨娘们千般周旋,颇耗心神。如今又赶忙张罗除夕之庆,看着女儿纤弱的身姿,略显疲态的眉眼,林海不由目露亏欠之意,对女儿说“已尽善矣,你连日辛苦,还是早点去休息,待到酉时我再请人叫你。”

    “我还想多陪陪父亲”话未说完,黛玉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呵欠,一时羞赧,垂头不语。

    林海此时的心,如被东风拂过,无比柔软,爱怜地抚了抚黛玉的头,“父亲的病已经无大碍了,家宴这等小事还料理得开。来日方长,何惧父女片刻不见,你先去歇一歇吧。”

    黛玉见一身疲惫实在遮瞒不过,只得别过父亲回房休息了。

    她于枕上长思,父亲整日与虎狼周旋,接连夭子丧妻,依旧不肯向群魔低头,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将她送往京城外祖家寄养。

    而她别父离京这些年,父亲独自一人在扬州苦撑,既要补足亏空的官帑税利,又要应对皇位更迭带来的官场变化,还要忍受着身体上的病痛,何其艰难。父亲硬是坚持数年将淮扬盐政的窟窿给补上了,又多方斡旋,优抚恤下,才换来输纳征解一切照旧。

    然而他身边的女人,却个个来历复杂,居心叵测。为了谋求一己之私,通匪援外,藏贼引奸。幸而这些毒妇恶女,都被一网打尽,她再也不必为父亲担惊受怕了

    黛玉如是想着,合上眼沉沉睡去。

    院外,林海只是简单吩咐了管家万隆几句,就径直进了书房。

    他卧病这些日子,也不知这里被多少人翻过。据女儿透露,陛下有派钦差大臣在淮扬地界梭巡,通过近几日的邸报也可以看出,无论漕运还是盐政,江南官场震动不小,丢乌纱掉脑袋的大有人在,足见钦差手腕强硬,威武不屈。

    他在扬州苦撑了六年,接连丧子亡妻,案牍劳形,查访奔忙,早已身心俱疲。如今借陈纸鸢勾结逆党之事,让女儿小试牛刀,以蚓投鱼,将身边耳目一扫而空,虽说情有可原,但毕竟触怒了上皇,还不知上皇及今上两人博弈的结果如何。

    为今之计,只能先将数年来稽账所得的证物及库藏之财悉数奉上,才能彻底脱离苦海了。待出了正月,府衙开印,只怕那位神秘的钦差就要找上门了。

    而在林府之外的四九巷中,禛钰忿忿地将手中的验状向天一抛。

    “她怎么就成了一抔灰”

    见主子怒不可遏的脸,章明只得硬着头皮解释。

    当年贾敏病重,柳玉貌只被林海当作管家婆使,半点恩宠也无。她用尽卑劣手段,恨不能叫贾敏气生气死,早日归西,奈何贾敏为了女儿,一天天坚强熬了下来。

    柳玉貌坐不住了,只好向干娘杨嬷嬷取经,拿到了上皇赐的皇室秘药枯人草。

    禛钰知道,所谓枯人草,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水,但凡人喝了那东西,血肉都会很快被消耗掉,死前瘦成皮包骨的人干。

    原本上皇只让柳玉貌徐徐图之,以威胁为主。然而柳玉貌已对旧主动了杀心,直接下到致死的分量。纵使林如海千防万防,贾敏还是不幸中招,日渐消瘦下去。

    偏偏那一年,两淮夏泽衍期,麦苗槁死,盐井枯竭,百姓粮食无着,民不聊生。于盐税征赋上实在不利,而上皇又一再催逼林如海缴纳银钱。

    那年霜见月,贾敏撑不住了,深知自己行将就木,趁着一时半会儿的回光返照,将柳玉貌的狼子野心、歹毒作为如实写下来,望丈夫林海再三戒防。

    身为国公之女,御史之妻,贾敏不忍见生灵涂炭,百姓倒悬,用血书向上皇陈情免赋减税。并把自己嫁妆全部交给丈夫,用以赈灾济困,修筑水渠。辍笔之后当即油尽灯枯,弃世而去。

    上皇不啻于被贾敏犯颜血谏,再不好索要钱财。而林御史在接到陛下迟来的解药时,才知道让妻子形容枯槁,气血尽竭的枯人草来自皇宫。为尊者讳,林御史不能让妻子保持枯槁如草的模样下葬,只得将她化成灰了。

    “上皇之所以会对贾敏动杀心,恐怕首因还是陛下遏制四王八公的势力,将原先世袭罔替的爵位,逐步改成了降等世袭,甚至身死爵除,以架空上皇之权。此举触怒了上皇,而林夫人贾敏就是陛下鲜为人知的软肋。其次是荣国公贾代善已死,官场上贾家后继乏人,纵知真相,也无人置喙一个外嫁女的生死。上皇一直以来都用贾敏的性命威胁勒掯林海,聚敛钱财以期复辟。

    当年陛下得知上皇动用了枯人草谋害贾敏,不惜忍饥挨饿,跑死了三匹马千里送解药,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也正因此事,让皇后悲痛欲绝差点引火烧宫,幸而华光公主来得及时”

    说到这里,章明长叹了一口气,缄口不言。

    林夫人贾敏深明大义,为救百姓不惜毁家纾难,血书上谏。然而她特殊的背景和经历,让她被迫不断卷入皇权斗争的漩涡中,她的死是那样的无辜和可怜,又因牵扯到帝后情感,即便她委屈死了,还被叛逆偏激的太子所厌憎痛恨着。

    知道这一切前尘往事,禛钰心内五味杂陈,恨又不是,怨也不是,满腹的愤懑、悲怆都化作了拳风,砰的一声砸向桌案。

    嘭的一声爆竹响,将黛玉惊醒,睁眼一看,外面已经华灯初上了。她连忙起身更衣,紫鹃和晴雯伺候她梳洗插戴。

    在丫鬟们的簇拥下,盛装打扮的黛玉走进了劲诚堂。堂中庭燎透亮,帘飞焕彩,一派璀璨之象。父亲穿了苍青灵芝如意云纹的大氅,手里还抱着暖炉,虽说两颊消瘦,但是双目炯炯,精神极好。黛玉心中大慰,走上前行礼“父亲”

    “玉儿,快起来”林海爱怜地将她扶起,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了。又对首座的太医王君效说“今夜除夕,本是团圆之节,正堂大人奉命远涉江南,为微臣治病,如海沐恩日久,感铭五内。大人别宫辞亲,旅居在此难免寂寞。故特具筵席,邀大人一同饮酒守岁,共赴新春。”

    王君效爽朗一笑,拱手道“承蒙御史谬爱,老夫定不拂盛情。只是林大人久病体虚,还请禁酒禁茶。”

    “姑父不便饮酒,内侄自当作这个陪客了。”贾琏笑着提杯,只要有酒有肉,陪笑坐谈他最拿手了。

    黛玉面前摆了个高几,有四样果碟,四样美馔,并一个什锦攒心盒子,晴雯在她身后执壶,紫鹃在她身侧布菜。雪雁则放她回家与父母团聚去了。

    二门外林家人也另整饬了几桌酒菜,款待章明与其他几位侍卫,又采买了许多烟花爆竹供他们耍乐。一群侍卫在席间说笑拼酒,猜枚行令,豪兴渐起,倒也暂忘了离乡之愁。

    章明从太子处回来,在林家吃了个半饱,见席间有一道梅花鹿筋很是爽口,又花钱请林府厨子再做一回,拿提盒装了出府。

    此时四九巷的一处空宅中,太子禛钰还在灯下奋笔疾书,将两淮漕运之阙政、江南官场之时弊,向陛下条陈所闻。擿奸发伏全用刀斧之笔,轻徭薄赋悉凭慈悲之心。

    等他挥笔立就,只觉眼前阴翳闪过,头脑发晕。禛钰定了定神,发现桌上未动的晚膳,才意识到自己早误了饭点,是饿过头了。屋外隐隐有鼓乐爆竹之声,想是除夕团圆之夜,家家都聚在一起守岁作乐了。

    而他眼前只有一纸长文奏疏,一桌凉羹冷炙,门外驻守的数名侍卫,也如木头人一样,鸦雀无声。禛钰顿觉心中寂寥,独自伤怀了半晌,百无聊赖地提起筷子,伸向冷菜碟里。自从母后有了心病,父皇就认为多情误人,将两岁的他送到道观寄养,修己清心。清虚观中诸人除了他师父,余者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些人欺他年幼,也没少拿残羹冷炙对付他。

    冷饭怕什么,白眼怕什么,欺凌奚落怕什么,孤独寂寞怕什么,十三年都生挨过来了,他的人生从来只有苦没有甜。

    一筷子还没夹到肉,忽然闻到一阵新鲜的酥油椒香之味,门外有人通禀道“主子,章明给您送饭来了。”

    禛钰手中筷子一掷,“进来”

    章明提着食盒进来,见太子桌上的饭菜一丝未动,忙将梅花鹿筋端了出来,笑说“林家的鹿筋烧得极好,我另配了西施舌贝,貂蝉豆腐,贵妃鸡与昭君鸭四样,给主子尝尝。”

    “鹿筋配四美,亏你想得出。”禛钰叉起筷子就吃了一口,迅疾又不失优雅地就着五样菜,吃了两碗饭。

    见太子饿成了这样,章明不免心疼,又替他委屈“主子好歹救了林小姐的性命,又替林家父女遮掩慢藏诲盗之过,放任公主恣行无忌之失。可人家连句谢谢也不说,大过年的,明知你一人待在外头,还不请你吃年酒去。”

    “她不是请表兄贾琏做东,早谢过我们了。在她眼里我与你们是一体的,并不是什么需要单独谢一谢的角色。”虽是这么个理,安慰自己的话说出口,也掩盖禛钰不了心头的枉屈之意,顿时没了胃口。

    他撂下筷子,将碗一堆“等把薛家买的丫头救回来,倒可以挟恩图报一回。”说着又五指轮敲桌面,寻思明儿得以太子的身份,正式望慰御史大人了。

    林如海见过他,还要写折子发京谢恩的。

    可他还不想在林姑娘面前暴露了身份,一旦她知道自己是太子,只怕越发拘谨躲避,等闲笑谈两句都不能了。

    “章明,明儿一早孤去林府拜年,不穿朝服、不摆仪仗。父皇若问起,你只说江南事繁,提前暴露身份恐诸行不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