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心能否被称为打开一个人的钥匙频繁的“为什么”“凭什么”,是否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发起的信号,一种强烈的想要了解对方、与对方建立联系的信号
我对星海光来发出的“为什么”不算多。这属于有来有往。就像我说“好困”的时候星海光来没有说“那你别熬不就不会困了吗”,星海光来体贴地察觉到我的痛苦不在于熬夜这件事本身也没有傻子会一直做让自己痛苦的事、不知停歇吧也没有问“为什么熬夜”。星海光来问的是,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是燕尾鸥,你确定现在的习性就是最适合你的吗。他对我发出的“为什么”,实质是叩问。星海光来没什么想要探索我这个人的欲求,也没有产生和我一起探索世界的兴趣。他就像个已飞升之人,随手布施一点启示,至于我是否承他的恩、接下来的苦修耗时多久、何时得以终结,这一切与他的道毫无干系。
等等,这里出现了一个矛盾飞升了还需要证道吗
依据普遍理性而言,十五六岁、不、哪怕五六十岁的星海光来都不可能臻于圆满。他的喜爱之物现在是排球,以后也可以加上其他的什么东西,恒定的是,他一辈子都会走在追求喜爱之物的路上。即是说,星海光来,他选择将自己困在证道之路上,不知足常乐,意味着不得飞升。
平心而论,我说星海光来像个已飞升人士,是因为我更愿意接受他是。我需要把改变我的人塑造成更高的位阶,这样我才能平心静气地接受对方洒水般赐予的恩情。
飞升之后,该做的事,是传教。虽然我出于自私,希望「没那么多人发现星海光来的时间」能更久一些,也就不打算四处宣扬星海光来的美名,但,「凡人信徒」,这是我比较容易达成自洽的定位。
在和昼神幸郎交流“信徒”相关的事之前,他对我的那丝奇异的可怜就警醒了我
尽管我在心里以“神之子”而非“神”指代星海光来,但,把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这和敬神又有何不同呢
昼神幸郎为什么能发现他还没对我施恩,凭什么同情他是否,自尊心和我一样强烈,总在无形中拔高自己、看低和矮化他人,也在过度地自恋
人只会对同一位阶的人产生好奇、不至于成为亵渎的探询心。不同于逆风也要去吻夕阳的小海鸥,昼神幸郎和我,我们的双脚都踩在地面上。
这或许能说明被指出自己才是那个被我讨厌的人后,昼神幸郎接下来屡次对我作出挑衅的缘由。
在相识之初,正因为是相识之初,对于我的生气,昼神幸郎并不害怕。
害怕。害怕被否定,害怕被指责,害怕让人不满意这一切的前提是在某个人生气之前,你相信被她他爱着;在对方生气之后,你还想要被爱。我和昼神幸郎之间不谈爱,数年后是,一开始当然也是。所以,发现我在生气后,他那微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无措,是出于本能。我想他应该也属于习惯于满足他人期望的类型。
昼神幸郎不害怕我生气。他不需要积极地保护自己,自然也就不会怼回来。套用一句愉悦犯反派的经典台词,阴阳怪气的“我的荣幸”即可了结此事。
可,为什么昼神幸郎会觉得我生气有趣
既清闲又忙碌的第三学期,即毕业学期,星海光来依旧对部活干劲满满,昼神幸郎也依旧对缠着星海光来一事毫不懈怠。后者甚至变本加厉,不仅在称呼上没带上多少对星海光来的敬意,而且经常做“对一个人说话,眼睛却看着另一个人”此类极其失礼之事。
作为那个“另一个人”,我太清楚每一次昼神幸郎念着“光来君”向我投来的一瞥意味着什么。可恨的是,为了看到日出,我当时已经能做到在放学后到归家前的那段时间内保持清醒了,也就一次都没错过昼神幸郎的寻衅滋事。
我明知昼神幸郎想看见什么,一面不甘愿让他得逞,一面又控制不住、忍无可忍。话又得说回到星海光来。愤怒如果无法宣泄会堆积成郁,郁指向的是内部,我只能趁无人之时消解。如果我这么做了,就会再次回到熬夜的怪圈。哪怕是因为星海光来,我也得对昼神幸郎发火。
在发火之前,我选择给他一次机会。当然,顾虑到星海光来在场,我没问得太具体,简简单单地
“为什么”
「なんで。」
随后,我听到了让我笃定昼神幸郎是个发展中的白切黑的依据
“因为有趣。”
「面白いから。」
短短的一个寒假,竟能让这人装模作样的水平提高不少。
我听过一个说法撒谎时人的左边脸庞的笑意看起来会比右边更明显,因为控制面部表情的神经元大都集中在右半脑的大脑皮层中,它们只能向左半身发布指令。
昼神幸郎左右两边嘴角的高度看起来是一致的,十几岁的年轻人眼周也很难出现皱纹,我一时判断不出他到底是否真心在笑。直觉告诉我,是。理性提醒我,不应该。我这个人在他眼里是有趣的吗有什么、到底是哪里有意思了我辨不清昼神幸郎的回答究竟是值得我去深思的谜,还是个伪命题。
我们这一来一回的对话中交代的信息,如悬疑剧开局给出的有关幕后真凶的线索,少得可怜。星海光来听得云里雾里,疑问地高高昂起脑袋。关系的亲疏在此刻尽数体现,他选择询问昼神幸郎而不是我。
昼神幸郎那俯视的眼神没有对星海光来展开。相反,我看见他的眼底映出了星海光来的白色脑袋,平直地。星海光来在他身前,好似刚刚飘落的雪来不及脏污。
区别对待他人之人必受他人区别对待。我在对星海光来远观而不亵玩的同时,对着昼神幸郎,却把闷热的嫉妒排了出去、不考虑窗外之人的冷热。那时我就该预料到,昼神幸郎眼底的积雪消融后,泥土、灰尘、沙粒汇成的水流必会裹挟着秽物向我滚滚而来。由于昼神幸郎是具有欺骗性的生物,这股水流变装成了一片叶。
冬末春初,我捡到了昼神幸郎抖落的一片叶子。他知晓我经过树下,故意送入我手中的一片叶。
事情从我正式发火说起。
认为“是,我嫉妒你”已然算是重话的我,即便怒气上身,也使不出什么侮辱性手段。我对昼神幸郎发了不止一次火与其说是发怒,不如说我是在发问。
“昼神,你为什么一直缠着星海君”
“正选的你为什么要天天和二军的星海君待在一起”
我不是一次性问完的。在某一次的意外发生之前,我和昼神幸郎都遵循着“抓住星海光来不在的空档,在有限的时间内一问一答”的模式,我问,他答完,即为了事。该次意外不出意外地由昼神幸郎发起。对于不断变换形式但实质内容毫无新意的提问,他是该感到腻烦了。
“你喜欢光来君吗”昼神幸郎是这么反问的。
我说过,我们之间不谈喜欢。这个词汇出现的时候,无一例外地都涉及到第三人,星海光来。
我答不上来。正好,我也想问昼神幸郎
“你是因为喜欢星海君才在他身边的吗”
他也答不上来。
我也好,他也罢,无法干脆回答的缘由皆非对星海光来怀有负面情感。昼神幸郎不言语,也不心虚。心又无恶意,被质问也不至于发怯。没抓到昼神幸郎企图伤害星海光来的凭据,我不觉得讶异。从一开始我就没真以为昼神幸郎的接近是歹心作祟。为我的嫉妒心挽尊的借口,在这个把我看透的人面前不必再拿出来。
就算承认被看透,我也不会落下风。
昼神幸郎的眉眼低压间,我瞧见太多纠葛与念想,粘稠到他无法轻易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朋友之间,大大方方的就好,一句“不喜欢怎么会做朋友”便能化解问题。昼神幸郎,他又不是什么shy boy,何以犹豫至此
我快要接近那桩我不知情的突发事件了。
而肇因是
“莫非,你也是心理阴暗的家伙吗”
关于高度理想化自己以贬低他人,我进行过反省了。反省的结果是,我用一句话骂两个人我和昼神幸郎一起。
后来,我很多时候都会想,既然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昼神幸郎的眼珠为什么不是黑色的。听到“心理阴暗”的揣测,或者说断言,他那对浅棕色的、有点澄澈、有点透明的玻璃窗,幽幽地晃着光,像纯麦威士忌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化成水;窗外也起雾了,雾浓了,透着玻璃便也瞧不见光了。
雾。长野县那最高峰高度达1925米的雾峰山,也是一座火山。我不想赞美让我必须仰头的出众身高,我追捧的是深度。而昼神幸郎更像海,深海。
海。顺着离岸流,我轻轻松松地逼近了海沟。毫无阻碍、毫无过渡,暗黑色的深渊陈列在前,与我一线之隔。问题在于,当时的我并未料到用于回敬的挑衅之语会变成一股离岸流。
察觉到危险,我是想往回游的。
但昼神幸郎不会好心地配合,他抓起我的一只手往墙上按我很懊悔为什么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背靠墙跟他说话抓起的动作快得近乎冷酷,一边固定住我的手腕,一边压着它、让我掌指连接处的关节突起隔着手背皮肤在不光滑的墙面上滚动。这个人将声音刻意放缓放柔,营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情
“我曾经干过这种事,比现在的力度重千百倍。”
欺身上前,昼神幸郎几乎将我逼得退无可退。光听内容,说话的人应该怒火中烧才对,可他的语气却十分清明
“怎么终于确认了我是个心理阴暗的家伙,不满意吗不开心”
证据已然确凿。
我们都见过同一只逆风的海鸟。
除此之外,从近在咫尺的昼神幸郎的眼里,我还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轻佻,愤怒,警告都不是。很难想象,在我们彼此的脸靠得如此之近的情况下,昼神幸郎的眼神竟然还是俯视的,向下的,几乎要凝成实体的。
那不是昼神幸郎第一次凝视我。但那是第一次,他下眼睑收缩,却没怎么笑,一类典型的情欲的表现形式,凝视中带了点怪诞的侵略性。
如果栖居在星海光来眼里的是神明的信使,那对应昼神幸郎的则是尼斯湖水怪。觊夺被我先一步看见的珍宝的尼斯湖水怪,此刻正在垂涎我的嘴唇。
动物之间,无论是鸡是鸭是鸟是猪是狗,求偶的第一步都是注视对方,第二步是靠近,第三步,闻气味,第四步,发出声音。
第五步,轻轻咬。
第六步,摩擦鼻子,摩擦皮毛,用爪子挠。
这些动作都完成了,就会交配。
前四步在我和昼神幸郎之间已经完成了。
要不怎么说人是高级动物呢,第五步和第六步只需要一个动作就可以实现
接吻。
“昼神幸郎,”我说,“我没想去看你的伤口。”
没有错。那一刻,我想和他接吻。
想跟我接吻的昼神幸郎,我想和他接吻。
深海水母若搁浅,身体固然会发皱;但脱离了高压、水和时间的流速一样缓慢、无光的海底,哪怕晒的不是太阳,也能产生身处温暖地域的错觉。
从这个节点开始,昼神幸郎胁迫着逼送入我手的叶片淌下水流,顺着淡青的脉络滑落。我的肉体受到流动的秽物的污染,逐渐变质,从心脏长出成丛的裸体、溃烂的欲望。</p>